年麗珠縮了縮脖子：“沒有啦，姨娘畫的花樣子很好看，我就隨便問問而已?！?/br>
    幾人在梅姨娘為主場的情況下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通，華珠頗有些不耐煩，打了兩個呵欠，只差下逐客令了；年麗珠也困得要命，腦袋像挖土機(jī)似的一下一下敲著。

    但梅姨娘依舊樂此不疲地侃著。

    華珠扶額，梅姨娘，你的眼力勁兒都離家出走么？

    又過了約莫一刻鐘，年政遠(yuǎn)來了。

    女眷們忙整理了一些衣衫，走到外屋，迎接年政遠(yuǎn)。

    年政遠(yuǎn)進(jìn)門時(shí)臉色不大好，似乎與誰有過爭執(zhí)，下人們紛紛斂起屏聲，大氣都不敢出一下。

    華珠與年麗珠向他見了禮，柔聲道：“父親?！?/br>
    年政遠(yuǎn)黑氣沉沉的臉在聽到這聲“父親”時(shí)有了幾分血色，他在主位上坐好，又指了指旁側(cè)的椅子，“你們也坐，這么晚了，你們怎么來華珠屋里了？”

    后面的“你們”指的是梅姨娘與年麗珠。

    巧兒奉上熱茶，梅姨娘接在手里，“我來吧”，又親自放到年政遠(yuǎn)手邊的四方幾上，笑道：“早來了呢，是與二小姐聊天忘了時(shí)辰。”

    年政遠(yuǎn)沒喝茶，而是朝華珠招了招手，“過來讓我看看。”

    華珠很聽話地走過去，并蹲下身。

    年政遠(yuǎn)撥開她后腦勺的發(fā)絲仔細(xì)檢查了一番，呢喃道：“嗯，愈合了，挺好的，還疼不疼？”

    華珠搖頭，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不疼了。”

    年政遠(yuǎn)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蹙眉問：“上街摔跤了？”

    華珠的眼皮子動了動，雖不清楚年政遠(yuǎn)從何處得知了街上的事，又得知的是怎樣的細(xì)節(jié)，但既然年政遠(yuǎn)沒提及廖子承，她便也含糊了過去：“摔了一跤，沒受傷。”

    “嗯。”年政遠(yuǎn)若有所思地應(yīng)了一聲，沒再繼續(xù)追問。又坐了一會兒，到底是顧及華珠的身子，年政遠(yuǎn)起身離去，看了梅姨娘母女一眼，說道，“你們也回，讓華珠歇息?！?/br>
    梅姨娘溫聲稱“是”，親自扶了華珠上床，又替她掖好被角、放下帳幔，并細(xì)細(xì)叮囑巧兒華珠愛踢被子，夜里得多看著云云。

    待到屋子里清凈了，華珠睜開眼睛，問軟榻上值夜的巧兒：“我父親可是去了梅姨娘處歇息？”

    “是的，奴婢送老爺與梅姨娘出門，他們的確是一起朝荷香院去了?！?/br>
    梅姨娘可真會守株待兔！華珠翻了個身，漸入夢鄉(xiāng)。

    這邊華珠睡得香甜，那邊秦姨娘卻哭得失眠。

    秦姨娘坐在泥金芍藥花邊銅鏡前，摸著脖子上的吻痕，想起昨晚和老爺?shù)亩鲪?，心里一陣酸楚，老爺明明說了今晚會繼續(xù)歇她屋里的，實(shí)際上老爺?shù)拇_來了，但……

    “都是你！好端端的，把你父親給氣跑了！”秦姨娘轉(zhuǎn)過身，指著年希珠一頓臭罵。

    年希珠撅了撅嘴，“怎么就怪我了？我說錯了嗎？她不過是腦袋磕破了點(diǎn)皮，憑什么夫人就把她的繡活分跟我和三jiejie做？好啊，分就分咯，但是我只讓她幫我承擔(dān)一點(diǎn)點(diǎn)，看在我曾經(jīng)送過她那么多東西的份上！她居然不肯！小氣！還跟男人當(dāng)街摟抱，不要臉！”

    “你……”秦姨娘的一雙美眸氣得發(fā)紅，劇烈地喘息著，像有團(tuán)棉花堵住了喉嚨，“我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沒腦子的女兒？”

    錢mama在外邊兒聽不下去了，忙打了簾子進(jìn)來，先是拍了拍秦姨娘的肩膀說：“姨娘，奴婢今早便勸過您告假，莫讓大夫人瞧見您脖子上的東西，您非不聽，怕是存了一分炫耀的心思吧?！?/br>
    秦姨娘的臉一白，側(cè)過了身子。

    錢mama又走到年希珠跟前，倒了一杯熱茶，雙手呈給年希珠。

    年希珠接過，卻“啊”的一聲抽回手，任茶杯砸在了地上，年希珠忙吹著發(fā)痛的手指頭問：“mama你不知道燙的嗎？”

    錢mama笑了笑，“自然是知道的，開水就是開水，不論誰拿都會燙手。不同的是，老婆子經(jīng)歷的事多，能忍，但五小姐未經(jīng)風(fēng)雨，不能忍?！?/br>
    年希珠皺起了小眉頭：“什么意思?。柯牪欢??！?/br>
    錢mama直言道：“五小姐討厭二小姐，大夫人又何嘗不是？但大夫人把這種厭惡藏在心里，五小姐卻擺在了明面上?！?/br>
    年希珠咬了咬唇，依舊不太明白。

    錢mama坐下，握住年希珠的手，語重心長道：“老爺對二小姐的偏疼，想必是個瞎子也看出來了，五小姐張口閉口‘大夫人偏心’，實(shí)際是替大夫人說了好話。不管老爺先前與大夫人有什么不快，聽了你的告狀后都會煙消云散了。本來呢，你替老爺夫人做和事老沒甚不妥，可如果換來的是老爺?shù)睦渎?，那就得不值?dāng)了。你不是正房肚子里爬出來的，輸不起，明白嗎？”

    年希珠似懂非懂地低下了頭。

    錢mama接著道：“更重要的是，二小姐的姨娘早逝，五小姐不多關(guān)照她，反倒與她斤斤計(jì)較，試問，老爺心里如何舒坦？”

    年希珠問：“父親偏疼年華珠，是因?yàn)樗龥]有親娘嗎？”

    錢mama的眼神閃了閃，笑道：“對啊，沒娘的孩子很可憐的，你在打雷了、做噩夢了、生病了的時(shí)候，最想要誰？”

    年希珠想也沒想仰起腦袋道：“當(dāng)然是姨娘了！”

    說完，眼睛一亮，似有所頓悟，再次低下了頭。

    錢mama摸上她發(fā)頂，慈祥地問：“那你覺得你要不要對二小姐好點(diǎn)？”

    有一種東西，叫做偽善。

    有一種捷徑，也叫偽善。

    有時(shí)候，我們教導(dǎo)孩子善良，并非我們真的多么高尚，只因?yàn)?，它是一種最容易優(yōu)化現(xiàn)狀、也最不招來攻擊的方式。

    年希珠眨了眨清澈無暇的眸子，愧疚道：“嗯?！?/br>
    ☆、【第九章】雙生咒

    接下來的幾日過得頗為寧靜，年希珠沒再華珠的茬，反倒時(shí)不時(shí)送華珠一些好吃的果脯與栗子糕。而年俊璽約莫在家呆得煩悶，或者大夫人記掛絳珠的身子，便讓年俊璽去了一趟瑯琊。

    這一日，天未亮，華珠又被巧兒從被子里撈了起來，華珠揉了揉眼迷迷糊糊的眼，問：“又要給大夫人請安了么？”

    前世給皇后請安都沒這么早，不對，皇帝許了她特權(quán)，無需向皇后請安。但這一世，不再有誰給她特權(quán)了。華珠的腦門兒一涼，清醒了幾分。

    巧兒幫華珠換上繡白茉莉里衣，又穿上一件粉底色銀線芙蕖束腰羅裙，精神抖擻地說道：“哦，今天是夫人過西府探望老太太的日子，小姐們不用過正院晨昏定省?！?/br>
    華珠站起身走向凈房，“那你這么早叫我起來干嘛？有事？”

    巧兒一邊疊著被子，一邊啟聲答道：“大少奶奶請您過去用早膳。”

    華珠挑了挑眉，眼底掠過一絲笑意，就好比在土里埋了一粒種子，明知它能存活，可看到嫩芽抽出來的時(shí)候，依舊會有些歡喜。

    穿戴整齊后，華珠帶著巧兒前往了年俊璽的院子。

    年俊璽去了瑯琊，至今未歸，屋子里只有倪氏，和侍奉茶水的丫鬟碧珠。

    碧珠熱情地迎了主仆二人入內(nèi)，并笑盈盈地道：“二小姐可歇息好了？今年真冷，入冬后怕是得用厚實(shí)些的棉被，二小姐且在屋里陪大少奶奶用膳，巧兒隨我到廂房取一床被子吧。”

    說是取被子，實(shí)則是另行招待巧兒，主子有主子的膳食，丫鬟有丫鬟的供應(yīng)，但不管怎么說，紫霞閣的飯菜都不會比海棠院的差了。

    今天的倪氏穿得非常素凈，鵝黃色透明紗衣、純白曳地長裙，青絲斜斜地挽了個墜馬髻，以鏤空流云金簪固定，顯得婉約大方，很有親和力。

    “二妹，快坐！”倪氏拍了拍左手邊的椅子，笑著示意華珠。

    華珠行至她身邊坐下，看到桌上的早膳時(shí)，不由地眼睛一亮，“餃子？”

    其實(shí)還有五香卷、薄荷魚卷、小炒皇、豆沙包、甜涼糕、紫菜海蠣餅、桂花糯米棗和米苔目，但華珠還是一眼看到了在眾多福建特色小吃里顯得格外突兀的餃子。

    倪氏以為華珠不愛那股濃郁的蔥姜蒜味兒，忙解釋道：“餃子原本是給我的，你不喜歡的話，我讓人撤下去?！?/br>
    又對著門口道，“碧藍(lán)，上一碗扁食?！?/br>
    華珠擺了擺手，笑道：“不用撤，我挺喜歡吃餃子的。”

    倪氏暗暗驚詫，餃子是北方食物，要不是為了討好婆婆，她根本不會學(xué)著去吃，這個meimei的口味倒是獨(dú)特。

    碧藍(lán)端著扁食進(jìn)來，倪氏揚(yáng)了揚(yáng)手，“你自己吃吧。”

    碧藍(lán)謝過，走了出去。

    倪氏與華珠安安靜靜地用起了早膳。

    整個過程，倪氏就注意到這個meimei的神態(tài)舉止異常優(yōu)雅，不像那種因羞赫而裝出來的矜持，像什么呢？倪氏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只覺她吃飯的樣子比大夫人和絳珠還有世家閨秀的風(fēng)范。

    倪氏悄悄打量華珠的同時(shí)，華珠的眼睛也沒閑著，華珠注意到的是倪氏不愛吃甜膩的東西，譬如那盤桂花糯米棗，倪氏連一筷子都沒動過，可紅棗，偏偏是治愈她這種病的良藥。

    早膳完畢，倪氏從柜子里取出一團(tuán)金線和一瓶蜜蜂的香料，對華珠道：“我弟弟在福州做事，得了一些大食的香料，這個叫蘇合香。大食人把香料供給我們，然后換回我們的絲綢與茶葉，哦，這種金線也是供給他們的。”

    華珠拿起金線仔細(xì)端詳了一番，驚嘆道：“足金的呢?！?/br>
    倪氏微愕，笑道：“二妹好眼力?！?/br>
    “這的確是我目前十分需要的東西，大嫂有心了?！比A珠說著，又打開蘇合香聞了聞，腦海里突然就浮現(xiàn)起皇帝的音容笑貌，果然，熟悉的味道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過去。

    華珠又看向倪氏，倪氏如此煞費(fèi)苦心地向她示好，自然不是真的多么疼惜她。

    果然，倪氏頓了頓，就微紅著臉道：“上次二妹說人參固然是一位好藥，但只有人參是不夠的，不知……不知要醫(yī)治我這病，還需什么？”

    “參要三種：沙參，黨參，丹參，再配石決明、牡蠣、當(dāng)歸、赤芍藥、小薊草、牛膝、仙茅、仙靈脾。具體分量與用法我寫在方子上了，先吃吃看，若是效果不顯著，便再輔以針灸?！闭Z畢，華珠將方子遞給了倪氏。

    倪氏微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多謝二妹了。”

    “你謝她什么？”

    倪氏與華珠俱是一驚，扭過頭去，就見年俊璽站在不遠(yuǎn)處，右臂緊摟著一個錦盒，仿佛是很貴重的東西。

    華珠淡淡喚道：“大哥?！?/br>
    “嗯，你來了。”奇怪的是，年俊璽沒像往常那樣目中無人，反而態(tài)度溫和，雖然看得出他是裝出來的。

    年俊璽神色復(fù)雜地看了華珠一眼，又問向倪氏，“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倪氏忙將方子藏到了背后，訕訕笑道：“哦，沒……沒什么，女兒家的東西?！?/br>
    年俊璽的眸色已一深，將錦盒擱在桌上后，三步并作兩步來到倪氏跟前，一把拉住倪氏的手，奪了那張方子，“這是什么？”

    倪氏的臉一白，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凍住了，張口無聲。

    年俊璽看著她難掩心虛的樣子，語氣一沉：“我問你話呢！”

    華珠蹙了蹙眉，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大嫂的弟弟看中了一家姑娘，那姑娘有些體虛無力、行走不便，大夫給開了方子，其中有幾味藥十分難得，便問到了大嫂這兒，大嫂不好意思朝母親開口，就讓我拜托父親?！?/br>
    年俊璽似信非信地看向倪氏：“是這樣嗎？”

    倪氏先是一愣，隨即點(diǎn)頭如搗蒜：“是……是的，作為謝禮，我就送了二妹一團(tuán)金線和一瓶香料。”

    華珠以為年俊璽會拒絕她的“幫助”，或者至少送她幾個白眼，誰料，年俊璽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道：“既如此，就有勞二妹了?！?/br>
    華珠疑惑地眨了眨眼，上回見面年俊璽還罵她“小災(zāi)星”來著，幾日不見，怎生對她這般客氣了？

    華珠想不出個所以然，卻又不想在此久留，道了句“我記住方子上的藥材了”便起身告辭，剛走到門口才意識到金線與香料沒拿，忙又踅步回了屋里。

    這時(shí)，年俊璽正拿著一個巴掌大的金屬圓筒左看右看，這個圓筒十分精致，色黑，微微反射光亮，一面是穿著戰(zhàn)甲、高舉刃刀的女子，一面是橫排著的十個小方格，里面有一些對他們來說很是陌生的文字。

    年俊璽指著那名美人，對一旁的倪氏說道：“這可是好東西，要不是那艘大食的商船遭了海盜，姐夫還得不到這么個寶貝。它原本有一對，白色那個，上面雕刻的是一名男子，與她長得有點(diǎn)兒像，應(yīng)該是一對夫妻?？上Ы惴虿恢烂艽a，強(qiáng)行撬開，結(jié)果觸動里面的機(jī)關(guān)，給毀了?，F(xiàn)在就剩它，姐夫說我要是能把它打開，就保我名字出現(xiàn)在秀才榜上。你弟弟長期與大食人打交道，你修書問他，可認(rèn)識這種寶貝？或者有哪個大食人能解開它的密碼，花多少銀子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