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信自己的直覺。

    也就是說，佛子這個人、包括眼前這個場景，或許真的在那個話本里出現(xiàn)過，但是佛子有可能是那話本中為數(shù)不多的沒有傷害過她或者沒有臣服于蘇晴月的人。

    秦拂若有所思。

    一旁，天無疾問她：“阿拂，怎么了？”

    秦拂緩緩搖了搖頭：“沒什么?！?/br>
    她嘴上說著沒什么，臉色卻著實(shí)不算好。

    一旁，姬澗鳴見她一副不怎么開心的模樣，別扭了半晌，突然開口說：“師尊要是想下去看佛子，我陪你下去嘛，干嘛不開心啊，女人真是的……”

    她話沒說完，秦拂一下爆栗敲下去，對著姬澗鳴委屈的目光，抱臂道：“你一個小鬼還懂什么女人？”

    天無疾在一旁不急不緩的說：“你這小鬼，小心你師尊一會兒就送你去禪宗當(dāng)和尚，哦對了，你師尊身上也有佛性，說不定一會兒就有和尚過來請你們師徒二人一起去當(dāng)和尚。”

    天無疾話音剛落下，秦拂還沒來得及反駁，她下的隔音結(jié)界突然被人觸動。

    秦拂撤了隔音結(jié)界，就見一個光頭的和尚雙手合十的站在結(jié)界外，含笑道：“兩位施主，這位小施主，佛子讓我請三位過去?！?/br>
    ——說不定一會兒就有和尚過來請你們師徒二人一起去當(dāng)和尚。

    秦拂師徒二人立刻齊刷刷的朝天無疾看過去。

    第84章

    那來找他們的僧人說是佛子請他們,可他們?nèi)藚s并沒有被帶到禪宗，而是被帶到了一座孤山之上的竹林小筑之中。

    這竹林小筑簡樸到近乎簡陋，硬要夸的話也只能說是有幾分野趣，那僧人卻說這是佛子的住所。

    那僧人仿佛是看出了他們的疑惑,輕聲解釋道：“佛子雖是禪宗弟子,但平常是不住禪宗的,禪宗畢竟事多嘈雜,不利于佛子清修，而且佛子住在這里,離信徒們也更近一些。”

    那僧人話說完，竹林小筑已經(jīng)近在眼前,另一個青衣僧人從小筑中走了出來。

    青衣僧人地位應(yīng)該高一點(diǎn),帶他們來的那個僧人一見青衣僧人就朝他合十行禮，語氣恭敬道：“師兄，這三位施主我?guī)砹?就交給您了?！?/br>
    青衣僧人溫和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

    而秦拂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青衣僧人居然還是個熟人。

    正是那個在城門口時提醒他們看好小徒弟的僧人。

    沒想到他居然還是佛子身邊的人。

    秦拂有些訝異的抬了抬眉。

    青衣僧人轉(zhuǎn)過頭,似乎也是有些訝然，含笑道：“二位道侶，這位小施主，我們又見面了?！?/br>
    他那句“道侶”一出口，秦拂飛快的瞟了天無疾一眼。

    天無疾臉色都沒變一下,似乎是根本沒反應(yīng)過來他說了什么。

    秦拂迅速收回視線,低低的咳了一聲,抬頭時又面色如常的笑道：“這位法師說笑了，這位是我的友人，這位是小徒。”

    她說的時候坦坦蕩蕩,讓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青衣僧人聞言面上微微流露出抱歉的神色，雙手合十道歉道：“小僧失禮了，但這位施主也不必叫我法師，小僧修行淺薄，當(dāng)不得這個稱呼，幾位稱呼我為見空就行?！?/br>
    可他年紀(jì)輕輕就在佛子身邊效力，看起來地位也不低，怎么可能“修行淺薄”。

    秦拂就叫了聲“見空法師”。

    見空微微無奈，轉(zhuǎn)身帶他們走進(jìn)了竹林小筑。

    秦拂信步跟上，不急不緩的問道：“敢問見空法師，佛子叫我等過來可有何見教？”

    見空聲音抱歉道：“這個小僧也不知，方才我剛接到佛子的傳信，說把高塔上的三位施主請到竹林小筑來，具體什么緣由佛子并未告知于我，不過佛子講經(jīng)還有半個時辰就會結(jié)束，幾位不妨先在小筑里等上片刻。”

    見空說不出緣由，也在秦拂的意料之中。

    不過秦拂猜的話也能猜出個大概來。

    佛子找他們，不外乎幾個理由，

    要么是剛剛秦拂的那一眼讓佛子看出了些什么，要么是秦拂的修為讓佛子有所察覺。要么，若是佛子再神通廣大一點(diǎn)，他說不定已然看出了她的身份，或者察覺了他們身上帶著的那顆佛珠。

    秦拂若有所思。

    此時見空法師將他們帶入了一間竹屋之中，抱歉的說：“小筑簡陋，總共就三間竹屋，這是平常佛子清修的地方，三位在此稍作等待，我去佛子那邊看一眼?！?/br>
    秦拂自然是點(diǎn)頭。

    見空見狀起身行禮，準(zhǔn)備離開。

    而就在此時，剛才全程一聲不吭的姬澗鳴突然眼疾手快的抓住了見空僧衣袖擺，死死抓住，不讓走。

    見空訝異的低頭看向那小不點(diǎn)兒，卻一點(diǎn)兒也沒有為他的突然失禮而動怒，而是溫聲問道：“這位小施主何事？”

    一旁，秦拂幾乎同時提聲警告道：“姬澗鳴！”

    姬澗鳴卻對秦拂充耳不聞，臉上帶著些微微惶恐和迷茫的神色，張口用古語問：“你們要抓我做和尚嗎？”

    沒聽懂古語的見空一臉茫然。

    聽懂古語的秦拂一臉的一言難盡。

    她道是這小兔崽子一路上怎么這么老實(shí)，這時候又突然搗亂，原來是剛剛高塔上他們開玩笑般說的“抓去做和尚”那句話，這小子居然當(dāng)真了。

    他們一路上的交談那小子估計大半都沒聽懂，怪不得現(xiàn)在這么害怕。

    秦拂不由得失笑。

    而另一邊，姬澗鳴見見空沒聽懂，猛然反應(yīng)了過來，用他能聽懂的話又問了一遍：“你們是要抓我做和尚嗎？”

    這次見空聽懂了，但他的表情卻更加茫然了。

    抓去做和尚什么意思？

    為什么這位小施主的每個字他都能聽懂，可連在一起卻不知道什么意思？

    兩人兩兩相望，大眼瞪小眼，具是一臉茫然。

    秦拂見勢不對，立刻一只手將姬澗鳴抱了起來一只手捂住了那臭小子的嘴，一邊還試圖把這場面給圓過去。

    見空似乎還想問兩句“抓去做和尚”是什么意思，被秦拂絞盡腦汁的給糊弄了過去。

    她能告訴他什么意思嗎？她當(dāng)然不能。

    好不容易，見空走了，秦拂二話不說抓起姬澗鳴就開始揍。

    她明明沒用多大力氣，那小子卻嚎的和殺豬沒什么兩樣，一邊叫她“女魔頭”，一邊叫天無疾的名字，試圖讓他救人。

    天無疾抱著手臂將這個不大的竹屋環(huán)視了兩遍，就是不看他。

    等秦拂終于打夠了，姬澗鳴躲在房間的一角委委屈屈，秦拂走到了天無疾身邊。

    她原本以為天無疾只是隨便看一看，此時卻看見他正饒有興致的看著竹屋里的一幅畫。

    秦拂跟著看了過去。

    那是一副濃墨重彩的水墨畫，繪畫風(fēng)格和北境截然不同，配色極其艷麗，風(fēng)格卻更接近于寫實(shí)。

    那本是一副佛陀受難圖，是佛宗典籍里比較常見也比較經(jīng)典的場景，通常十個佛修宗門里有七個都會掛上這么一幅畫，常見到哪怕秦拂這個沒怎么接觸過佛經(jīng)的人也能一眼認(rèn)得。

    可眼前的這幅佛陀受難圖卻頗為不一樣。

    尋常的佛陀受難圖更著重于對佛陀的描繪，通常都是佛陀圣潔高貴、顏色艷麗，而小鬼面目可憎、配色也以青灰為主，更顯得佛陀悲天憫人、惡鬼自私丑陋。

    可眼前這幅佛陀受難圖，佛陀面容模糊，配色更偏向淺淡，小鬼卻通體赤紅奪目，更是將那青面獠牙的形象刻畫的入木三分。

    淺淡模糊的佛陀、濃墨重彩的惡鬼。

    兩相映襯之下，那畫上悲天憫人的佛陀突然就顯得不真實(shí)起來，佛陀臉上慈悲的笑容仿佛被蒙上了一層薄霧，明明近在眼前，卻虛幻的仿佛是蕓蕓眾生的幻想一般。

    而與此相比，那濃墨重彩的惡鬼卻顯得如此真實(shí)，它們顏色艷麗、神態(tài)猙獰，明明糾纏的是佛陀，可旁觀者看過去的時候，卻仿佛是隨時都能被那畫中的惡鬼拉入地獄，令人膽戰(zhàn)心驚。

    秦拂不懂畫，可這副畫一眼看過去，秦拂只覺得這畫中佛陀根本就是蕓蕓眾生遙不可及的幻想所化，而那惡鬼才是隨時隨地都能將他們拉入地獄的東西。

    秦拂忍不住道：“好犀利的筆觸，這是誰畫的？”

    天無疾給她指了指畫中一角毫不起眼的印章。

    枯榮。

    佛子枯榮？

    這居然是佛子所畫？

    秦拂一臉訝異。

    玉臺上的佛子圣潔悲憫到如同人間真佛，秦拂覺得哪怕有人指著他說這就是佛陀降世都會有千萬人相信，可這么一個佛陀一般的人，居然畫出了這種畫？

    秦拂忍不住又想起了在高塔上時自己低頭看他的那一眼。

    秦拂只匆匆瞥了他一眼，可那一眼中，端坐在玉臺之上的佛子面容圣潔卻模糊，似乎任她再怎么努力都看不清面容一般。他一身白衣，渾身顏色淺淡，明明光明圣潔，可總有一種這人下一刻就會融化于天光之中轉(zhuǎn)瞬即逝的感覺。

    和那畫中仿佛蕓蕓眾生幻想出來的佛陀何其相似。

    秦拂若有所思。

    她身旁，天無疾輕笑一聲，說：“這佛子倒是有意思的很?！?/br>
    秦拂轉(zhuǎn)過頭：“怎么說，阿青？”

    天無疾斂袖，從容道：“阿拂，你知道嗎，從萬年前至今，這修真界中沒有一個佛子能飛升成真佛的?！?/br>
    秦拂豁然睜大了眼睛。

    天無疾卻從容道：“禪宗我也曾了解一二，禪宗的佛子本就是個信仰般的人物，他們自幼被禪宗從民間找回來，睜開眼的第一眼看的就是佛經(jīng)，張開嘴的第一句話就是佛語，自幼被萬千信徒朝拜，活成人間最接近佛的那個人?！?/br>
    “一生被信仰所眷顧，卻也被信仰所累，他們不是沒有飛升成佛的能力，可是受人間信仰供奉的佛，又怎么可能離開人間呢？”

    秦拂若有所思道：“你是說……”

    秦拂沒有說完，天無疾卻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對，你可能不信，但每一任佛子在飛升之前都選擇留在人間，以人間真佛的身份庇護(hù)信徒，直到下一任佛子出世，他們或避世隱居，或應(yīng)劫而死。”

    “所謂佛子，其實(shí)根本就是一個走到最后近乎絕路的名字，只要套上了這個名頭，他們就注定要為這萬千信徒貢獻(xiàn)一生，有可能是自愿獻(xiàn)身，也有可能是不得不做，但卻從無例外。”

    他說完，秦拂終于想起什么，低聲道：“上一任佛子在正魔之戰(zhàn)時為庇護(hù)南境百姓舍身成仁，以一身修為化為佛光籠罩整個南境，終于等來了外界救援，那任佛子老死禪宗?！?/br>
    天無疾：“對，這就是屬于佛子的宿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