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攸頷首，雙臂攏在身前，目不斜視，表情肅然。腳踏虛空，足不沾塵，飛落第一階丹陛。

    落定一刻，殿中靈霧忽然產(chǎn)生變化。

    白霧透出七彩，彩光蘊出兩道長虹，穿過回廊亭柱，引得墻壁上水波流動，浮云幻化，鳥獸爭鳴，群魚躍出水面，鱗片反射百千銀光。

    空無一物的石路兩旁，涌動無盡綠意，姹紫嫣紅競相綻放。

    彩光縈繞，衣擺染上花香。

    李攸終于明白，之前聞到的香氣從何而來。

    丹陛共有九階，每邁出一步，踏上一階，都能感到氣海變化。

    黑色靈氣愈發(fā)濃厚，金光裹在石玉表面，頸上巫帝珠流動紫光，巫帝法身似要出現(xiàn)。

    李攸皺眉，一把握住巫帝珠，纏繞兩層金網(wǎng)。

    他現(xiàn)在不想看到某人。

    靈力罩下，紫光停止流動。李攸松開五指，登上第九階丹陛。

    少年立在原地，對剛剛發(fā)生的一切似無所覺。

    轟！

    殿中傳來悶響，彩光繞過殿門，兩根水晶柱緩緩沉入地面，伴隨而來的，是一陣賽過一陣的搖撼。

    飛起穩(wěn)住身形，李攸終于看清，大殿之內(nèi)，御座之下，正有一只玄龜靜臥。龜甲遍布傷痕，表面仍有靈光浮動，仿佛沉睡千年，下一刻便會醒來。

    以靈力探查，得到的結果讓李攸黯然。

    這只玄龜同玄三一樣，再也不會睜開雙眼。

    轟！

    兩刻之后，搖動不曾停止。

    李攸絲毫不受影響，御風而起，穿過彩光霧氣，揮袖蕩開罡風，距御座越來越近。

    殿外，少年倏地抬頭，不可抑止的激動。

    整整一千年！

    不見天日的黑暗，被壓在地下的恥辱，終于要結束了！

    思及此，少年飛至半空，化作一道虛光，回到碧玉樹中。

    李攸登上御座剎那，碧玉樹無限延展，樹枝沖開巖層，樹冠張開靈網(wǎng)，與彩光交疊，化作繩索。

    千百鳥獸凝出靈體，展開雙翅，邁開四蹄，合力牽動繩索。

    水晶宮被光芒纏繞，開始脫離巖層，緩慢升起。

    坐在御座上，李攸手捏法訣，不動不言。

    碧玉樹的一舉一動，全部清晰印在腦海。

    隨靈光盤繞，他仿佛同水晶宮融為一體。宮殿飛升，掙脫千年束縛，他亦掙開枷鎖，記憶如潮水噴涌，心境更上一層。

    “陛下?！?/br>
    碧玉樹器靈飛至殿中，俯身揖禮。

    “我沒記錯，你應是西宮桂樹？”

    “是！”碧玉樹抬頭，喜悅道：“我本為山中一株桂樹，蒙陛下喜愛，夸贊美貌，方得移栽行宮！”

    美貌，喜愛，移栽？

    聯(lián)系起某棵柳木，李攸忽然有望天沖動。

    “千年前，此界生亂，逆賊害了陛下，更妄想奪取行宮，我隨玄四一并逃出，正欲劈開時空裂縫，遁逃亂流之中，卻不慎被修士暗算?！?/br>
    說到這里，碧玉樹聲音漸低，“玄四不顧重傷，以性命為代價，布下這座法陣，將行宮沉入地底?！?/br>
    那些窮追不舍的修士，身陷法陣，自不能活命。這是他們覬覦行宮的報應！

    聽著碧玉樹的述說，李攸仿佛看見，遍身傷痕的玄龜，是如何以血立下誓言，以命布下法陣，背負行宮，一同沉入黑暗。

    “玄四死后，整座行宮亦失去生氣，靈植枯萎，鳥獸不存。我便成了宮中唯一的器靈?！北逃駱溲銎痤^，“但我始終堅信，陛下一定會回來，殺盡那些叛賊，重登皇座，為玄四報仇！”

    “我會做到。”李攸神情肅然，聲音在殿內(nèi)回響，“我以道心立誓?！?/br>
    殿中彩光更盛，仿佛為誓言震動。

    李攸站起身，揮袖祭出數(shù)道靈力，盡數(shù)收回鳥獸靈體，同時張開靈傘，向碧野樹道：“隨我來?！?/br>
    “是！”

    碧玉樹綻放笑容，眼角淚珠滴落，化作一顆顆水晶，不斷彈起，奏起清脆樂音。

    樂聲大作，靈傘邊緣無限擴展，水晶宮上升的速度驟然加快。

    洞天福地中，綠松乍然醒來。

    行宮沖出兩條光柱，穿過靈云，形成兩座拱橋，交錯落至地面。

    光芒籠罩處，大地寸寸斷裂，瞬間塌陷。

    玄大似察覺到什么，突然化出本體，沖出綠洲，一瞬不瞬盯著廢墟。

    轟！

    碧玉樹、水晶宮接連破土而出，現(xiàn)出原貌。

    樹冠如有萬千寶石點綴，流光溢彩。宮殿似以靈石雕琢，瑤臺瓊樓，滿目瑩白。

    黑色靈光籠罩，水晶宮飛上拱橋，飄向洞天福地。

    李攸手擎黑色靈傘，立在正殿上方，揮袖卷來數(shù)朵靈云，托起玄四龜甲，送到玄大面前。

    “抱歉。”

    李攸看著玄大，記憶越來越清晰。

    伴隨回憶，遺忘已久的情感逐一呈現(xiàn)，石心赫然出現(xiàn)裂痕。

    相同的悲傷憤怒，一并涌上心頭。

    “陛下萬勿這般。”玄大收起玄四骸骨，同玄三放到一處，正色道，“鎮(zhèn)守行宮是我等分內(nèi)之事。玄三也好，玄四也罷，為活命棄行宮遁逃，才是玄龜一族的恥辱！”

    背棄誓言，拋卻職責，縱能存活下來，也無顏面對族人，日久必生心魔，更將淪入魔道。

    玄大站定階梯，李攸嘆息一聲，不再多言。

    攜玄龜和碧玉樹返回綠洲，見到綠松柳木，現(xiàn)出一抹淺笑，“我回來了?！?/br>
    簡單三個字，卻令兩個千年器靈愣在當場。

    綠松尚好，柳木當即淚濕長睫，聲帶哽咽：“陛下，小可終于……”

    話到中途，突然頓住。

    視線落到李攸身后，瞪大雙眼，顫抖的伸出手指，“你、你？！”

    “你認識我？”碧玉樹邁出兩步，雙臂環(huán)胸，上下掃過柳木，鄙夷撇嘴，“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陛下想帶回東宮的柳木。當年不起眼，千年過去也未見長進，果真無用。”

    這且不算，更現(xiàn)出本體，揚起下巴，好似在說，論相貌身段，修為境界，哪一樣比得上他？

    柳木氣得臉色煞白，風中搖擺。

    綠松很是詫異，這就是西宮桂木？當真聞名不如見面。鯨王點點大頭，繞碧玉樹轉(zhuǎn)過兩圈，噴出兩道氣柱，似在表示同意。

    單手覆上前額，李攸再度懷疑，自己上上輩子究竟是什么人？

    玄龜還算正常，柳木桂樹，外加金烏真火，性格著實古怪。特立獨行都是美化，實打?qū)嵰蝗盒芎⒆樱?/br>
    結果一輩子不算，還要再次接手。

    用力捏了捏額心，李尊者頓覺牙頭疼。

    說話間，懸山云圖大亮，綠洲邊緣又成一座石橋。

    水晶宮同石橋相連，靈霧彌漫，玉樹長廊，亭臺樓榭，均籠罩在光暈之中。

    至此，李攸已收回三座人皇行宮。

    南宮富麗堂皇，東宮斷壁殘垣，西宮美輪美奐，北宮是何情形，確實難以預測。

    在他看來，壯觀華貴也好，飛閣流丹也罷，全都不重要，只希望鎮(zhèn)守行宮的玄龜還存活于世。

    哪怕修為散盡，記憶缺失，只要活著，總有辦法恢復。

    四頭玄龜，三去其二。如今，玄二是玄大唯一的希望和安慰。

    西宮歸位，洞天福地未見太大變化，唯有柳木跳腳。兩個萬分不對盤的器靈碰頭，可以想見，今后的日子會何等精彩。

    見柳木和桂樹相處情形，李攸突生好奇。在記憶中尋不出答案，干脆回到樹下，敲敲玄大龜殼，問道：“南宮可有此類靈樹？”

    靈樹？就這樣的？

    玄大堅定搖頭。

    想當年，陛下確有意動，但在聽過三個同族的嘮叨之后，玄大首次違抗皇命，堅決不同意。

    幸好尊者前生是老好人性子，一笑置之。

    換成現(xiàn)在……玄大縮回龜殼，后果難料，不想為好。

    半個時辰后，靈霧淡去，水晶宮已同洞天福地連成一體，浮在半空，摩天礙日，震人心魄。

    銅舟上，眼珠子掉了一地。

    目睹水晶宮升起，壯漢們徹底失去語言，下巴脫落，短時間收不回來。

    魯川四人見識過山城異變，浮空山陷落，承受能力稍強一些。其他人已是思緒放空，不知今夕是何夕。

    “許久未見，尊者境界又有提升?！?/br>
    “尊者若開宗立派，大小山門定要重新排位。”

    “正是！”

    說話間，魯川手中靈石忽然亮起，傳出李攸聲音，“暫且不要靠近廢墟，再退一里。”

    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