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jié)
葛胖小:“扒小爺?shù)难澴?,王八蛋,讓你們扒小爺?shù)难澴樱 ?/br> 長庚滾得一身土,正要掙扎著單腿站起來,突然后頸一緊,一只巨大的鐵手從天而降,把他整個人拎了起來。 長庚下意識地去摸鐵腕扣,那蠻人卻根本不容他借力,當(dāng)場要將他拍在墻上。 被蠻人世子纏上的沈易已而鞭長莫及——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馬嘶傳來,一支絢爛的鐵箭破竹似的橫空而過,隔著厚厚的鋼板,直接將抓住了長庚的蠻人釘在了矮墻上。 矮墻無法承受重甲的重量,稀里嘩啦地塌了,長庚狼狽地跌坐在一片廢墟里,聽見天空中傳來一聲穿透力極強(qiáng)的鷹唳,他應(yīng)聲望去,只見兩個巨大的黑影在空中盤旋著,居高臨下地將蠻人世子的十八鐵漢全籠罩在長弓鐵箭范圍內(nèi)。 蠻人世子猝然抬頭,瞠目欲裂:“玄鷹!” 不遠(yuǎn)處一人應(yīng)道:“可不是嘛,好久不見,玄鐵三部問世子殿下安好?!?/br> 那聲音熟悉得長庚周身一震,他跪在石磚和瓦礫的廢墟中,難以置信地看向那身披輕甲、御馬而來的人。 那人穿的是最輕的甲,是專門騎馬用的,全身上下不過三十斤,又叫做“輕裘”。 他沒有帶面罩,連頭盔都漫不經(jīng)心地拎在手里,露出一張誤闖過長庚夢境的臉,眼角的朱砂痣紅得灼人。 葛胖小蹲在墻頭晃了晃,差點一頭栽下去,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娘親……你不是我十六叔嗎?” “是啊,大侄子,”“沈十六”毫不在意地縱馬向前,好像敵陣全然不在他眼里,他傲慢地從腰間抽出一把割風(fēng)刃,將那蠻人的尸體撥開,回頭沖墻頭上的葛胖小笑罵道,“小兔崽子,當(dāng)街遛鳥,你倒也找片樹葉遮一遮。” 葛胖小連忙羞答答地伸手一捂。 長庚卻死死地盯著他,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沈十六”迎著他的目光,翻身下馬,微微彎腰,遞給長庚一只手:“臣顧昀,救駕來遲了。” 第11章 收 顧昀其人,天生沒有什么虛懷若谷的好性情,縱然年少時那點輕狂已經(jīng)被西域黃沙磨礪得收斂了起來,內(nèi)在本質(zhì)也依然是狗改不了吃/屎。 他桀驁不馴,目下無塵,這些年來,別人贊他也好、罵他也好,他都從未往心里去過。 然而清晨里,化名沈十六的顧昀窩在廚房里躲懶喝酒,驟然聽見沈易說長庚臨他的字時,那一刻他心里的滋味竟是無法言說。 顧昀有生以來頭一遭感到惶恐,恨不能再生出幾對不中用的耳朵,逐字逐句地聽清長庚說他寫得是好是壞,又暗暗擔(dān)心自己功力不夠,會誤人子弟。 這大概就是每個做父親的,頭一回偷聽到孩子說“我將來要成為像我爹一樣的人”時的動容吧。 沈易問過他,要是長庚恨他怎么辦? 他當(dāng)時大言不慚地撅回去了——其實完全是吹牛的。 顧大帥在千軍萬馬中從容不迫地亮了相,撐著一臉波瀾不驚地看向他的干兒子,期待著能看到一點驚喜——哪怕驚大于喜都行,不料長庚只給了他一臉哀莫大于心死的空白。 他便披著那張波瀾不驚的臉皮,心里“咯噔”一下打了個突。 顧昀想:“完了,這回真生氣了?!?/br> 有那么一種人,天生仁義多情,即使經(jīng)歷過很多的惡意,依然能艱難地保持著他一顆搖搖欲墜的好心,這樣的人很罕見,但長庚確確實實是有這種潛質(zhì)的。 他眨眼之間遭逢大變,沒來得及弄明白自己黑影幢幢的身世,又被卷入北蠻入侵的混亂里,然而盡管他對前途滿心彷徨,對境遇充滿無力的憤怒,對來歷不明的沈家兄弟也是疑慮重重——可他依然想著要救葛胖小,也依然無法克制對始終不見人的“沈十六”牽腸掛肚。 一路上,長庚無數(shù)次地想過:現(xiàn)在滿城都是殺人如麻的蠻人,沈先生又在這里,他那邁個門檻都要邁半天的小義父怎么辦? 誰保護(hù)他?誰送他出城? 萬般憂慮,都在他聽見“顧昀”兩個字的時候化成了飛灰。 長庚忽然之間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去面對十六——顧昀了。 這有多么的可笑。名震天下的顧大帥怎么會是個聽不清看不清的病鬼呢?用得著他惦記嗎? 再說,顧昀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小地方?本應(yīng)遠(yuǎn)在西域的玄鐵營為什么能這么迅速的集結(jié)? 那個蠻人世子究竟是打了個出其不意,還是一腳踩進(jìn)了別人給他挖的坑里? 這些念頭從長庚腦子里煙花似的乍然而起,又流星一般悄然滑過,他一個都懶得去深究,只是心口疼——因為自己婆婆mama地牽掛了那么久,原來只是自作多情加上自不量力,長庚已經(jīng)過早地知道了什么叫做“恐懼”和“心寒”,也感受過絕望和瀕死,單單不知道“尷尬”二字居然也能讓人肝腸寸斷。 顧昀見他紅著眼眶不應(yīng)聲,總算從爛透了的良心里扒拉出了一點內(nèi)疚,他嘆了口氣,在諸多敵軍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地單膝跪下,小心地將那鋼腿從長庚的傷腿上摘了下來,覆著一層輕甲的手掌輕輕地按了幾下,說道:“腳踝脫開了,不礙事,疼嗎?” 長庚一聲不吭。 這孩子平日里雖然也跟他撒嬌慪氣,卻什么都會想著他,此時忽然用這么陌生的眼神盯著他,顧昀心里忽然有點后悔。 不過只后悔了一瞬。 鐵石心腸的安定侯很快就想開了:“事都都辦到這份上了,后悔有個屁用?!?/br> 于是他喜怒不形于色地低下頭,一臉漠然地捧起長庚的傷腿,連聲招呼也沒打,一拉一扣,就合上了他脫開的關(guān)節(jié)。 長庚周身猛地顫抖了一下,沒叫疼。 大概此時此刻就算別人捅他一刀,他也是不知道疼的。 顧昀把他抱起來放在馬背上,發(fā)現(xiàn)自己對付不了干兒子,只好起身轉(zhuǎn)而欺負(fù)蠻人。 他下馬、面見、接骨一系列動作連頭也不抬,好像周圍那些披甲執(zhí)銳的敵甲都不存在,可一時片刻間,竟然也真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也許單單是帥旗上的“顧”字,便已經(jīng)能讓草原狼們聞風(fēng)喪膽了。 蠻族世子看他的眼神就像狼王盯著殘殺過自己同族的獵人,仇深似海,戒備過頭。 十四年前,顧昀的親爹就是殺遍十八部落的總指揮,狼王——也就是這位世子的爹,至今靠兩條嶙峋可怖的假腿走路,全是拜顧老侯爺所賜。 世子不缺心眼,連長庚一個小孩都能在心亂如麻中隱約想明白的事,他當(dāng)然不可能反應(yīng)不過來,一見顧昀,他就知道大勢已去了。 仿佛為了如他所愿,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尖鳴,一個慘白的信號塔鉆天猴似的沖上半空,炸了個青天白日。 而后七八條玄鷹的黑影好像暗色閃電,紛紛落在巨鳶上。 玄鷹是巨鳶最大的克星,那些蠻人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批鋼甲,不過是初學(xué)乍練,樣子唬人,哪里是出神入化的玄鐵營對手? 顧昀好整以暇地收回目光,用他那特殊會找揍的語氣說道:“狼王葛圖那手下敗將怎么樣了?身子骨還硬朗吧?” 方才沈易即便是當(dāng)面問責(zé)、對面開打,也始終是客客氣氣的,一派有理有據(jù)的大國風(fēng)度,蠻人世子一時沒能適應(yīng)顧大帥這種路數(shù),一口老血險些讓他哽出來:“你……” 顧昀:“早聽說十八部出了個野心勃勃的世子,還弄出個什么‘蝕金’計劃,不是我說啊,世子,就你們也想一口吞下大梁?還真有不怕?lián)嗡赖??!?/br> 蠻人世子的臉色這回真變了。 “蝕金計劃”是天狼部絕密,也是這位“熒惑”世子接管天狼實權(quán)后,一手謀劃的——大梁的鋼甲與蒸汽技術(shù)突飛猛進(jìn),天狼部在這方面錯失先機(jī),十來年中被打得幾乎沒有喘息余地,哪怕是力能扛鼎的絕世高手,在如今已經(jīng)改造成熟的重甲和鐵鳶兵面前,也不過是螳臂當(dāng)車,世子熒惑腦子很清楚,想報仇雪恨,靠打硬仗,絕對是癡人說夢。 除非大梁從里面爛出來。 大梁雖然地大物博,偏偏沒有成規(guī)模的紫流金礦,紫流金乃是國之命脈,不得有任何閃失,因此朝廷明令禁止民間倒賣,違令者以“謀反”論處,倘若被抓住了,誅九族都不新鮮。民間各種民用火機(jī)傀儡所需動力,須得帶著由當(dāng)?shù)馗改腹?、名紳、舉人等有頭有臉的人物出具的保函,到朝廷專門的皇商旗下的店鋪買次一等級的紫流金。 但紫流金暴利,黑市屢禁不止。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肯為錢掙命的亡命徒自古以來要多少有多少,只是單有亡命的心,找不到貨源也不行。 最早的黑市“金商”都是親自跑到草原碰運(yùn)氣的,有運(yùn)氣的萬中無一,大部分都死在半路了。 天狼部瞄準(zhǔn)了大梁黑市,豁出血本,不息殺雞取卵,每年挖出大量紫流金,繳足歲貢之后,用額外的紫流金賄賂邊陲將士,逐個擊破,這便是“蝕金”。 這事七八年前就開始緩緩?fù)菩?,到后來,蠻人與落腳雁回小鎮(zhèn)的胡格爾取得聯(lián)系,雙方里應(yīng)外合,經(jīng)過這些年的鋪墊,世子熒惑自信,北疆一線邊陲重鎮(zhèn)中,沒有他的手伸不到、眼看不見的地方。 可此事天知地知,主犯知道,顧昀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難道真能手眼通天嗎? 這三言兩語的工夫,天上巨鳶的爭奪轉(zhuǎn)眼塵埃落定,毫無懸念。 可惡的顧昀雙手背負(fù),意猶未盡地開口補(bǔ)了一刀:“世子,我跟你說句老實話吧,顧某人在這鬼地方已經(jīng)恭候你多時了,天天做噩夢擔(dān)心你不來——你要是不來,我拿什么由頭來清理邊關(guān)這幫吃著皇糧不辦事的蛀蟲?多謝你啦!” 蠻人世子看起來想扒他的皮、抽他的筋。顧昀見他已經(jīng)氣成了一個燈籠,在長庚那無能為力的心氣總算順了,露出了一個戾氣逼人的笑容。 “蝕金計劃,哈哈,有才——不廢話了,給我拿下!” 說完,顧昀牽起長庚的馬繩:“讓殿下受驚了,臣為殿下牽馬?!?/br> 長庚用盡全力瞪著他,可任憑他目光如劍,顧昀偏偏刀槍不入……像從來都聽不見沈先生叫他刷碗一樣刀槍不入。 長庚低聲道:“安定侯仆從也不帶一個,隱姓埋名地來到這淺灘薄水里,真是處心積慮得好辛苦。” 他以前氣得再要命,也不忍心對十六說一句重話,此時一句譏諷冒出喉嚨,先把自己堵了個半死,抓著韁繩的手攥得發(fā)青。 “氣得不認(rèn)我了?!鳖欔佬睦镉行┿皭澋叵氲溃斑@可怎么辦?” 他向來擅長點火,點誰誰炸,但總是不擅長熄火,每次想服個軟息事寧人時,不知道為什么,別人都反而會更憤怒。 顧昀硬著頭皮放輕了聲音,解釋道:“軍務(wù)緣故,未能對殿下表明身份,多有得罪,以前沒少占小殿下的便宜,還望殿下回去以后,不要找皇上告我的狀……” 他話音沒落,墻頭上的葛胖小忽然大叫道:“小心!” 一個蠻人不知什么時候藏在了廢墟里,突然將鋼腿的動力拉到了極致,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到了顧昀身后,怒吼著一刀斬下。 馬背上的長庚余光掃見,一腔酸苦全都顧不上了,情急之下,他本能地?fù)淞顺鋈?,伸胳膊試圖為顧昀擋那把長刀:“義父!” 顧昀腳下驀地冒出一線白霧,輕裘和重甲不是一個重量級的,一點動力都能讓人身輕如燕,他人影閃了一下便已經(jīng)躥上馬背,長庚只覺得腰間一緊,后背狠狠地撞在了顧昀的胸口的薄甲上,隨后眼前烏影一閃。 顧昀手中割風(fēng)刃長刃未出,依然是一條光溜溜的黑鐵棍,尖端已經(jīng)精準(zhǔn)無比地沒入了那重甲的肩井上。重甲肩上的動力陡然被切斷,蠻人的鐵臂發(fā)出一聲讓人牙酸的響動,鎖緊了,將揮來的長刀生生卡在了半空,此時刀刃距離顧昀的前額不到三寸。 而他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顧昀狠狠一夾馬腹,戰(zhàn)馬長嘶一聲躥了出去,他摟著長庚腰的手掌不徐不疾地上移,正蓋住了少年的眼睛,割風(fēng)刃被沖出去的戰(zhàn)馬帶起來,蒸汽劇烈噴出,發(fā)出一聲輕微的爆破聲,三尺長的一圈旋轉(zhuǎn)刃脫鞘,把那蠻人自肩膀以上全絞了下來。 一股潮濕溫?zé)岬恼羝麌娫陂L庚的脖頸上,他狠狠地激靈了一下,然后才聞到了血腥味。 顧昀身上那種好像被藥湯子腌入味的清苦氣藏在了輕裘鐵甲之下,遍尋不到,長庚有一瞬間覺得身后坐著的是個陌生人。 他的小義父,仿佛從未存在過。 第12章 陳情 蠻人們傾巢而動,全重甲軍突襲雁回城,可謂是拼了老命。大梁供養(yǎng)尚且吃力的重甲,對十八部落的蠻人是什么概念呢? 大概“盡其膏脂”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不夠了,骨髓都得刮上三回才行。 他們本就和野狼一個窩里滾大的善戰(zhàn)民族,加上蓄謀已久和重甲部隊,傾力一擊,理所當(dāng)然應(yīng)該所向披靡。 可惜,偏偏撞上了玄鐵營。 玄鷹利索地奪下巨鳶,玄甲生擒蠻人世子,在顧昀的默許下,誅盡城中北蠻殘部,那日太陽未落,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 而這還沒完,顧昀料理了外敵,隨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刀兵轉(zhuǎn)向了自己人,趁著眾人震懾于玄鐵營神威,一口氣拿下了雁回城、長陽關(guān)等北疆一線大小武將六十余人,不問青紅皂白,通通收押候?qū)彛粫r間,北疆風(fēng)聲鶴唳,人人自危。 長庚和葛胖小被短暫地安置在了雁回太守郭大人的府上,郭大人見顧昀就哆嗦,生怕遭到牽連,聽說讓他照顧小皇子才知道自己躲過一劫,那真是一絲一毫也不敢怠慢,派了兩排使喚人,在長庚他們借住的院門口聽呵,只差親身前去端茶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