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這老太/監(jiān)罵名遍天下,是個名副其實的弄臣馬屁精,不過和顧昀關(guān)系還可以,也算是看著顧昀長大的,有一次他不知怎么的觸怒了先帝,正好顧昀碰見,順便在先帝那說了幾句好話,算是保了他一條小命。 祝小腳雖然人品惡劣,但居然意外地知恩圖報,一直記著這點(diǎn)恩義,頭幾天救張奉函的事,也對虧了他在其中幫著牽了條線。 然而他這么一說,顧昀反而不敢放心了。 皇上要是不太高興,他心里大概還有點(diǎn)底——多半是有人參他從黑市上私自買過紫流金。 參就參了,反正顧昀已經(jīng)叫人處理干凈了,無憑無據(jù),最多打一場嘴仗……可皇上“興致高得很”又是怎么回事? 顧昀的眼皮跳得更厲害了。 他進(jìn)去的時候,李豐正低頭看一封奏章,燈下的隆安皇帝確實不怎么器宇軒昂,比剛鬧完頭疼的顧昀還憔悴幾分,不等他見禮,李豐便擺擺手,和顏悅色地道:“這里又沒有別人,皇叔不用和我多禮?!?/br> 李豐又轉(zhuǎn)向祝小腳道:“去問問后晌的參湯還有沒有,給皇叔端一碗暖暖手?!?/br> “無事獻(xiàn)殷勤,”顧昀心里暗嘆,“非jian即盜啊?!?/br> 李豐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編排自己的,神色頗為輕快地問道:“我記得皇叔上回說過,叛賊傅志誠所得的紫流金有一部分是來自于南洋?” 顧昀:“是,恕臣無能,沒能查明這批紫流金的來源。” 李鳳絲毫不以為忤:“不妨,那些叛賊都jian猾得很,皇叔人生地不熟,倉促間能大破賊人密道,將其一舉擒獲,已經(jīng)是大功一件了,若你都自稱無能,朕的滿朝文武還不得一股腦地全扔出去嗎?” 顧昀摸不清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忙道不敢。 “大梁境內(nèi)的紫流金黑市實在太猖獗了,”李豐話音一轉(zhuǎn),很快說到了正題,“朕這一陣子正在派人私訪徹查,發(fā)現(xiàn)很大一部分貨源竟然都來自國境外?!?/br> 顧昀一聽就明白,境內(nèi)那些從官油中往外漏貨的大概已經(jīng)通過各種渠道得到消息,相繼望風(fēng)不動了,江充他們查到的都是些挖私礦的小魚小蝦,便沒接話。 李豐:“皇叔常在邊疆走動,比我們這些整日在京城中坐井觀天的人見識多,可知道這些挖私礦的一般都在什么地方出沒?” 顧昀:“回皇上,一般都在北蠻人的草原上。” “不錯,”李豐笑了起來,“只是沒說全啊——皇叔快來看看這個?!?/br> 顧昀猶疑地接過李豐甩給他的密奏,一目十行地掃過去,腦子里頓時“嗡”的一聲。 只見那密奏詳細(xì)列出了幾條挖私礦倒賣紫流金的線路,大部分顧昀心里都有數(shù),只除了最后一條——那里豁然寫著“樓蘭國”。 怎么會有樓蘭? 顧昀在古絲路入口處的玄鐵營就駐扎在樓蘭國旁邊,從未聽說過那幫就知道喝酒唱歌的二百五家里有紫流金…… 這密奏是哪里來的? 上奏的密使有什么目的? 李豐:“怎么?” 顧昀心里一瞬間轉(zhuǎn)過了無數(shù)個念頭,冷汗都快出來了:“皇上,玄鐵營與樓蘭國比鄰而居多年,從不知樓蘭國內(nèi)有紫流金礦,恕臣失禮,敢問這折子是何人所奏?有何依據(jù)?” “唉,皇叔怎么還多心起來了,”李豐笑道,“朕又沒有說你和挖私礦的宵小有聯(lián)系,不過此事你不知道也不奇怪?!?/br> 顧昀深吸一口氣,勉強(qiáng)按捺住,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tài)。 李豐:“此時說來話長,去年九月皇叔就帶人前往南疆了,你不在的時候,樓蘭國向留守的玄鐵營將士求援,要圍剿一伙沙匪,當(dāng)時參將邱文山派兵前往,后來大獲全勝,捕殺沙匪百十來人,還救出一伙被沙匪扣住的天竺客商。因為這伙客商手里有我大梁的通關(guān)文牒,邱將軍便按制將他們護(hù)送到西口驛站——不料驛站卻發(fā)現(xiàn)這伙商人的文牒是假的?!?/br> 李豐心情好得不得了,說到這里,故意停了一下,仿佛要刻意吊人胃口似的,不料一回頭,卻只見顧昀神色莫名凝重地聽著,沒有一點(diǎn)要追問的意思,皇帝也不由得有些氣悶。 他便只好沒滋沒味地接著說道:“按律,偽造通關(guān)文牒者應(yīng)轉(zhuǎn)交都護(hù)所調(diào)查處置,西北都護(hù)一查才知道,原來這些天竺人竟不是商隊,是一伙紫流金黑市上的‘金斗子’!” “金斗子”就是走私紫流金的亡命徒。 “也是恰好,朕的密使剛到西域,腳還沒落定,便被這一伙‘金斗子’撞在了手里。據(jù)這伙賊人招供,他們本來在北大關(guān)外的私礦里活動,是最近剛得到了一張‘藏寶圖’,標(biāo)記了樓蘭國地下有大量的紫流金礦,方才來碰運(yùn)氣。你說這件事奇不奇,朕居然比樓蘭人自己都先弄清楚了他們地下有什么?!?/br> 顧昀驀地想起四年前抓住的那伙沙匪,汗毛都豎起來了。 那一批沙匪早已經(jīng)被他和沈易秘密滅口,之后顧昀不止一次派人暗訪樓蘭國,既沒有找到所謂的“紫流金礦”,也沒再碰到過類似的事。 不料幾年過去,就在此事漸漸被他拋到腦后的時候,竟以這種形勢被翻了出來! 而且……為什么下令出兵的人是邱文山? 邱文山是玄鐵營一位主管布防的參將,并不怎么接觸商路的事,否則換一個有經(jīng)驗的人來,斷然不會在沒有核實文牒真假的情況下就直接將人轉(zhuǎn)交西北都護(hù)所——西北都護(hù)所直屬中央,一旦轉(zhuǎn)交,玄鐵營將無權(quán)過問后續(xù)事宜。 顧昀帶走了沈易,可三大營督騎都在,當(dāng)時人都去哪了? 顧昀:“臣斗膽請問陛下,沙匪進(jìn)犯是什么時候的事?” 李豐道:“去年年底,怎么?” 顧昀勉強(qiáng)笑了一下:“沒什么,只是臣有些奇怪,西域沙匪肅清已久,為什么又突然冒出頭來?” 他的頭更加疼了起來,好像被長庚用針灸壓制住的藥勁又翻上來了——是了,年底古絲路入口上有萬國大集,玄鐵營要增派人手護(hù)衛(wèi),北疆押運(yùn)的歲貢過西北往帝都轉(zhuǎn)運(yùn),通常也會借調(diào)一部分玄騎……人都被支出去了。 為什么偏偏趕上這時候? 為什么西北都護(hù)所前腳剛查出的“金斗子”,隆安皇帝的密使后腳就到,連回旋的余地都沒有。 而且中間種種,為什么事前事后他沒有接到一點(diǎn)消息? 顧昀腦子里一時亂成一團(tuán),在四季如春的暖閣中驟然有點(diǎn)喘不上氣來。 李豐道:“西域沙匪平時逡巡在大梁境外,你們非接到求援也不便出兵,確實不好和他們周旋。朕今天特意將皇叔找來,不是想問那邊有幾個沙匪,而是想交給皇叔一件重要的事?!?/br> 顧昀抬頭看著他。 李豐目光如火:“朕的密使現(xiàn)在已經(jīng)微服深入樓蘭境內(nèi),恐怕□□不離十,樓蘭地下的確準(zhǔn)有一個罕見的紫流金礦……皇叔明白朕的意思嗎?” 顧昀的心緩緩地沉了下去,一字一頓地說道:“恕臣愚鈍,還請皇上明示?!?/br> 李豐拍了拍他的肩膀,顧昀身上仿佛永遠(yuǎn)也暖和不過來一樣,隨時隨地都像一塊寒冰里凍了三天的石頭。 “我與皇叔交個心,眼下我大梁的內(nèi)憂外患,皇叔是知道的,”李豐嘆了口氣,說道,“朕心甚憂,午夜夢回?zé)o處可訴,身上壓著這樣一副江山不容易。” 顧昀謹(jǐn)慎地琢磨了一下措辭,委婉地說道:“皇上日理萬機(jī),乃是萬民之望,千萬保重龍體。臣不通政務(wù),但這幾年看著古絲路一點(diǎn)一點(diǎn)建成,每年都更活躍一點(diǎn),西北的大商人都開始往外走,中原百姓從來勤懇,臣想多不過三五年的光景,這一點(diǎn)繁華就能擴(kuò)散到大梁全境,到時候……” 他說辭委婉,但李豐也不傻,當(dāng)然聽得出其中的拒意。 隆安皇帝本來興致極高地招來顧昀,不料他連句逢迎拍馬的好話也沒有,一開口就是一盆涼水了下來。 “顧卿,”李豐突然換了個稱呼,不客氣地打斷他,“你確實不通政務(wù)。商路通商往來,這幾年確實在賺錢,但你能保證一直這樣下去嗎?買賣人的事,你說得清嗎?朕倒是不知道,安定侯除了能上陣殺敵外,竟也懂商市往來之道了。” 顧昀知道,聽見“顧卿”兩個字,他就應(yīng)該立刻閉嘴領(lǐng)旨,該干什么干什么去。 他一時沉默了下來,皇帝身后的汽燈不知為什么,突然火力不穩(wěn)地跳動了一下,“呲啦”一聲輕響。 顧昀想,自己前一陣子好像還和江大人信誓旦旦地說過“不敢輕賤其身”的話…… 李豐抬手揉了揉眉心,壓下火氣,給兩個人找了個臺階下,有些生硬地說道:“算了,你且先回去休息吧,此事朕交待你了,回去也好好想想,如今尚未入春,西北天寒地凍,愛卿不必急著趕回去……“ “皇上?!鳖欔牢⑽㈤]了閉眼,突然一撩衣擺跪了下來——他說過不爭脾氣與義氣,可這又豈是脾氣與義氣的事? “皇上恕罪,”顧昀緩緩地說道,“紫流金固然重要,但恕臣愚鈍,未能了解皇上此舉深意,古絲路如今太平繁華來之不易,皇上當(dāng)真要為了一點(diǎn)莫須有的紫流金棄它于不顧?” “古絲路能有今天,顧卿功不可沒,朕也知道多年心血,你舍不得……難道朕就不心疼嗎?”李豐耐著性子跟他掰扯,“可是偌大一個國家,就好比一個四處漏風(fēng)的破房子,稍微來一點(diǎn)風(fēng)雨,朕就要疲于奔命地拆東墻補(bǔ)西墻,哪里不是捉襟見肘?” 顧昀心里在冷笑,面上不便帶出來,只好一臉漠然。 “地上涼,我看皇叔臉色不好,身上藥氣未散,不要一直跪著?!崩钬S的神色緩和下來,試圖跟顧昀講理,“朕記得小時候林太傅講過,一國之力,無外乎‘天賜’‘人為’兩只臂膀,皇叔還記得嗎?” 顧昀:“記得,他說‘天賜乃山川草木,土種魚畜,地下流金;人為乃圣人之說,工建技藝,火機(jī)鋼甲’,此二者也,如梁如柱,可以獨(dú)倚,不可俱斷,為君者當(dāng)謹(jǐn)記于心‘?!?/br> “皇叔真是過目不忘,”李豐垂下眼看著他,“如今這兩根梁柱全都給蟲蛀空了,朕怎么辦?” 顧昀其實挺想說“你要是不推行那荒謬的掌令法,指不定也沒那么多蟲子”,不過說也沒用,奉函公抱著他的狗兒子閉門思過呢。 這一問一答,讓李豐想起了兩人年少時一起讀書的事,顧昀小時候身體不好,三天兩頭生病吃藥,脾氣很臭,也不愛搭理人,但對他們兄弟幾個卻很有做“叔叔”的自覺,盡管他比魏王還小一點(diǎn),但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會給他們留著,從不爭搶,而且有問必答,有求必應(yīng),李豐曾經(jīng)一直非常喜歡他。 “快起來吧,”李豐臉上最后一點(diǎn)怒色也消退了,“皇叔是國之利刃,朕還要靠你安定四方呢。” 顧昀聞言,緩緩俯身,額頭微微碰了一下自己撐在地上的指尖。 李豐舒了口氣,感覺此人算是說通了——顧昀這些年來為人越發(fā)圓滑,也足夠識時務(wù),早不再像前幾年那樣一點(diǎn)就炸了,方才不輕不重的頂撞,大概也是他聽見“樓蘭”倆字有些反應(yīng)過激而已…… 樓蘭么,顧昀在那邊五年多,感情想必是深厚的,也不是不能理解。 這么一想,李豐的心里又軟了不少,甚至打算親自伸手去攙顧昀。 不料他這手還沒伸出去,顧昀卻已經(jīng)直起身來,平靜地說道:“皇上,樓蘭雖小,但與我朝一向友好,當(dāng)年西域多國叛亂,我軍在黃沙荒丘中被圍困了二十多天,唯一與我通風(fēng)報訊、偷運(yùn)糧草藥物的是樓蘭人,后來西洋、西域、天竺等地多國與我大梁締結(jié)古絲路新條,樓蘭也在其中——” 李豐伸到半空的手就這么僵住了,他先是一愣,隨即大怒,喝道:“夠了!” “因覬覦他國之物,興兵進(jìn)犯,乃是不仁;拋卻舊恩,毀約背信,乃是不義!”顧昀絲毫沒有一點(diǎn)要夠了的意思,字字如刀,毫不拖泥帶水地砸在金殿暖閣的地上。 李豐氣得哆嗦:“住嘴!” 他轉(zhuǎn)手拂過桌案上文房四寶,順手抄起一方硯臺,狠狠地砸了出去,顧昀躲也不躲,任那方硯臺重重地磕在他肩上的輕甲上,“嗆啷”一聲脆響,尚未收干的墨水順著安定侯那云錦朝服的胸口淌了下來。 李豐:“顧昀,你想干什么?” 顧昀面不改色地說完了自己的話:“不仁不義之師不祥,玄鐵營五萬將士,雖不畏死,亦不敢奉此召,請皇上收回成命?!?/br> 第50章 殺機(jī) 西暖閣外的地火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就自己加一回炭,碗大的齒輪環(huán)環(huán)相扣,無論加炭還是吹煙,全都有條不紊,背后一縷一縷地蒸出裊裊的白汽,時而發(fā)出仿如嘆息的低吟聲。 暖閣內(nèi)針鋒相對的君臣二人一跪一站,李豐的手緊緊扣住了九轉(zhuǎn)蟠龍的桌案,青筋暴跳,一字一頓道:“你再說一遍。” 顧昀話說完了,也意識到自己不該將皇帝頂撞得太過,登時先行退了一步:“臣萬死?!?/br> 李豐面色鐵青,神經(jīng)質(zhì)地轉(zhuǎn)著指間的白玉戒指。 顧昀又低聲道:“只是古絲路之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還請皇上從長計議?!?/br> 李豐陰惻惻地問道:“安定侯是覺得,除你以外,朕手中再無可用之將了嗎?” 話說到這份上,再接下去就只能是吵架了,顧昀干脆緘默不語地裝起死來。 這時,祝小腳突然快步走進(jìn)西暖閣,掐著老旦似的嗓子嚶嚶嗡嗡地稟報道:“皇上,王國舅到了,在殿外候旨呢……” 皇上大發(fā)雷霆的時候,倘若有大臣來訪,內(nèi)侍一般會勸他們在殿外多等一會,祝小腳這是有意解圍,顧昀看了他一眼,微微眨眼,示意自己領(lǐng)情。 李豐眼角跳了幾下,臉上繃出了幾道刻薄的弧度,他居高臨下地看了顧昀一眼,冷冷地說道:“安定侯還是去殿外涼快涼快吧,省得被炭火沖昏了頭,不知道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 顧昀:“皇上保重龍體。” 說完,他躬身退出,利索地往西暖閣外的雪地里一跪,果然涼快去了。 李豐陰鷙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后進(jìn)來的國舅王裹大氣也不敢出地站在一邊等著,有個不長眼的小內(nèi)侍想要上前收拾方才在安定侯身上撞碎的墨,被祝小腳一個眼神釘在原地,頓時噤若寒蟬地僵住,片刻后貼著墻邊跑了。 王裹一邊打量著皇帝的臉色,一邊低聲勸道:“皇上,那安定侯年輕氣盛,又是邊關(guān)行伍里和茹毛飲血的莽漢們一起待慣了的,有時說話未免有些不知進(jìn)退,皇上犯不上為了他生氣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