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jié)
顧昀一時心驚膽戰(zhàn),嘴唇微動,卻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了。 就在這時,長庚雙手緊握著顧昀那只手,捧起到自己胸口處,似乎發(fā)出了一聲含混的嗚咽聲,他閉上眼,顫抖著將自己的嘴唇烙在顧昀冰冷凍裂的手背上。 顧昀雖然早有些惴惴不安的揣測,但事先沒預(yù)想到這一幕,長庚灼熱的呼吸順著他的袖口鉆了上去,他頭皮炸了起來,一句“你瘋了嗎”便要脫口而出。 長庚卻突然推開他,往后退開半尺,整個人蜷縮起來,低頭嘔出了一口紫得發(fā)黑的血來。 顧昀:“……” 這一切快如電光石火,顧昀驚怒未起,驚慌已至,目瞪口呆之余被自己卡在喉嚨里的話噎得嗓子眼生疼,呆在了原地。 長庚臉上帶了一點近乎灰敗的慘淡,這一口淤血吐出來,他心里清明了不少,神智也漸漸回籠,一偏頭避開顧昀要來扶他的手,低聲道:“冒犯義父了,要打要罵……咳,都悉聽尊便。” 顧昀倒抽一口涼氣,心里錯綜復(fù)雜的諸多滋味湊成了一篇堪比“沈?qū)④娂酒街Z錄”的長篇大論,愣是一個字都沒敢往外吐,把他憋悶壞了,心道:“我還沒有興師問罪,他倒先吐血了,我他娘的還敢開口嗎?” 他一彎腰將長庚抱起來,安置在寬敞的馬車小榻上,收斂起滿腔的心亂如麻,低聲喝道:“閉嘴,先調(diào)息你的內(nèi)傷?!?/br> 長庚順從地閉上眼,不吭聲了。 顧昀在旁邊守了他一會,翻遍了馬車,也沒翻出一滴酒來,只好將小爐架上的驅(qū)寒湯藥端下來喝了,被里面一點生姜味沖得腦仁疼。 他以前只是覺得長庚或許有一點迷惑,可能就是被他那天酒后做的混賬事影響,產(chǎn)生了一點不那么合適的念頭,本想著這孩子慧極,稍微點一點他就能明白,誰知道只是輕輕戳了戳,還沒開始點,長庚自己居然先漏了! 怎么會這樣? 顧昀郁悶地看了閉目調(diào)息的長庚一眼,頂著一腦門半懂不懂的霧水,坐在旁邊專心致志地發(fā)起愁來。 古人講“修身齊家安天下”,顧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從身就沒修好,乃至于家與國全都一團(tuán)亂麻,好不焦頭爛額,鬧心得要死。 從皇宮到安定侯府,統(tǒng)共沒有幾步路,馬車就算是烏龜拉的,也不過一時片刻就到了。 顧昀剛一下車,迎面便飛來一只木鳥,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肩膀上,栩栩如生地歪著頭跟他大眼瞪小眼。 忽然,顧昀身后伸出一只手,長庚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下了車,將那鳥捉走了。 他臉色依然難看,卻已經(jīng)恢復(fù)了平日里的寧靜。 長庚手握著木鳥,沒急著打開看是誰的信,只是趁老管家收拾馬車的時候,走到顧昀身邊,低聲說道:“義父要是心里覺得別扭,我可以搬出去,不會在你面前礙眼,以后也絕不再逾矩?!?/br> 那雙眼睛里血光褪盡,長庚的神色略顯清冷,眉目低垂,顯出一種心如死灰般的周到。 顧昀木然站了一會,實在沒有無計可施,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走了。 葛晨和曹春花是一大早起來才知道頭天夜里出事了,早已經(jīng)等在門口,這會連忙迎上來,卻見顧昀招呼也沒打,沉著臉色與他們錯身而過。 長庚目送著他的背影,臉上神色晦暗不明,將一點苦澀深深地藏在瞳孔中,他嘴角似乎還有血跡,臉色竟比跪了一宿的顧昀還憔悴些。 葛晨:“大哥,到底怎么了?” 長庚只是搖頭,等顧昀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他才收回視線,伸手撥開木鳥小腹,從中間取出了一張紙條。 只見那紙條上寫道:“元年伊始,顧大帥押送北蠻世子出關(guān),大病一場,族中二哥專程從太原府趕去,一月方歸?!?/br> 落款一個“陳”字。 木鳥不知飛了多久,兩翅都已經(jīng)有微微的磨損痕跡。 陳輕絮的話說得沒頭沒尾,換一個人可能都看不明白,長庚為謹(jǐn)慎起見,還是敲了敲木鳥的后腦勺。 那鳥張開鐵喙,噴出了一簇小火星,轉(zhuǎn)眼便將紙條焚毀了。 曹春花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哥,我看最近木鳥頻繁出入侯府,是你在查什么事嗎?” “查一樁舊案?!遍L庚道,“我一直覺得他到了西北之后性情雖然沒變,但對很多事的看法似乎變了很多,本以為是樓蘭古絲路上潛移默化的結(jié)果,看來并不是?!?/br> 葛晨和曹春花面面相覷。 長庚短暫地從方才的悵然若失中恢復(fù)過來,幾不可聞地低聲道:“自北疆出關(guān)的路上,到底發(fā)生過什么事?” 是什么讓這個天塌下來當(dāng)被子卷的安定侯在行軍路上險些一病不起,甚至驚動了太原府陳家?是他在關(guān)外遇見了什么……還是知道了什么事? 長庚忽然道:“小曹,阿晨,你們倆能替我跑趟腿嗎?” 曹春花低調(diào)出府后,長庚就過起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日子。 顧昀輾轉(zhuǎn)反側(cè)良久,本想找個日子和長庚好好聊聊,卻愕然發(fā)現(xiàn)根本找不著人了!長庚根本躲著不見他。 他整日里沒事好做,閑得胡思亂想,便干脆連藥也不吃了,聽不見看不清倒也落個清靜。 而與此同時,朝堂上又不消停起來。 先是隆安皇帝要重啟“融金令”一事,剛剛宣布,便立刻遭到了工戶兩部的聯(lián)合上書,連被隆安皇帝清洗成自家小棉襖的兵部里都出現(xiàn)了不一致的聲音。 李豐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一意孤行,很快做出回?fù)簟?/br> 二月二,先是戶部侍郎被御史臺參了一本“收受他國賄賂以謀私利”,隨后徹查過程中又翻出了各地官員吃拿回扣等一系列的爛事,很快演變成了隆安年間最大的一起貪污舞弊案。 工部尚書跟國舅爺有點像,雖有一顆為國為民的心,但是沒有為國為民的膽,見煙就卷,一見皇帝態(tài)度,馬上識趣地緘口不言,悶頭蓋房去了,再不敢逆著真龍逆鱗提融金令的事。 二月初十,顧昀被軟禁在侯府已有小半個月,一個玄鷹悄然飛到京郊北大營外,換下玄鷹甲,連夜便裝入京,神不知鬼不覺地來進(jìn)了侯府。 顧昀也終于有機(jī)會見了避他如蛇蝎的長庚一面。 長庚將藥湯端到顧昀面前,兩人之間靜謐到了尷尬的地步:“有個玄鷹來了?!?/br> 顧昀點點頭,把藥端起來喝了,長庚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銀針,見他放下藥碗,便將針平攤到顧昀面前,用眼神示意:“行嗎?” 他這樣疏遠(yuǎn)客氣,反倒讓顧昀更加無所適從。 長庚再沒有放肆的讓顧昀躺在他腿上,他就像個陌生的大夫那樣,凡事只是打手勢,或是虛扶,甚至不肯碰到顧昀。 顧昀合上眼睛閉目養(yǎng)神,隨著藥效開始起作用,他聽力漸漸恢復(fù),周遭便“吵”了起來——屋外下人掃雪時低聲說話的動靜,侯府家將護(hù)衛(wèi)們甲胄與兵器摩擦的動靜……乃至于長庚行動間衣衫拂動的窸窣聲,全都一股腦地扎進(jìn)顧昀的耳朵,他聾了十多天,十分不適應(yīng)。 顧昀忍住煩躁,抓住機(jī)會問道:“長庚,跟我說說為什么行不行?” 長庚當(dāng)然知道他問的是什么,一時沒有吭聲。 顧昀:“是不是因為……那天我喝多了酒,對你做了什么……呃……” 長庚手一顫,將要落下的針在空中停頓了片刻。 他一直沉默,顧昀心里真是別提多難受了——從李豐那受再多的氣,他問心無愧,自可以俯仰天地直面良心,可是長庚這里,顧昀雖然摸不著頭腦,但總覺得一個巴掌拍不響。 要是他自己沒有什么不太妥當(dāng)?shù)男袨?,長庚怎么至于…… “不是?!遍L庚忽然平靜地回道,“那天其實是我先對義父不敬的。” 顧昀:“……” “沒有原因,”長庚輕輕按住他的頭,不讓他亂動,口吻異常稀松平常地說道,“這種事能有什么原因?要說起來,大概也是我從小爹不疼娘不愛,除了義父沒有人疼過我,長此以往便生出了些許非分之想吧。你一直沒注意過,我也本不想跟任何人提起,只不過那天心情一時激憤,不小心露了形跡。” 顧昀只覺從天上掉下來一塊腦袋大的石頭,“咣當(dāng)”一下砸在自己胸口上了,砸得他半天喘不上氣來——本以為是真氣一時走岔,誰知道居然是陳年痼疾! “義父也不用放在心上,權(quán)當(dāng)沒這事就好?!遍L庚漠然道。 他手中落針紋絲不亂,若不是先前自己親口承認(rèn),顧昀大概還要以為自己為老不尊、自作多情了。 但這怎么能當(dāng)沒發(fā)生過? 顧昀快瘋了,一股未老先衰的感覺油然而生,頭一次發(fā)現(xiàn)“西北一枝花”不再青春年少了——他開始不明白年輕人心里都是怎么想的了! “這兩天皇上叫我入朝聽證了,”長庚忽然生硬地轉(zhuǎn)開話題,問道,“我聽他們整天再吵,吵出了一場貪污舞弊的大案,大概也明白皇上的想法了,義父打算怎么辦?” 顧昀一臉面癱地看著他,沒心情跟他討論朝政。 長庚微微嘆了口氣,伸手將顧昀的琉璃鏡摘下來放在一邊,借著這動作隔絕了顧昀的視線,一臉“我什么都不會跟你說”決絕神色。 “我什么都愿意為你做,倘若你看見我煩,我可以不讓你看見,倘若你只想要個孝順懂事的義子,我也保證不再越過這條線?!遍L庚說道,“義父,此事我已經(jīng)無地自容——你就不要再追問我心里想的是什么了,好嗎?” 顧昀整個人就是一張大寫的“不好”。 長庚開始將他身上的銀針往下卸,平靜地問道:“那你希望我怎么樣呢?” 不等顧昀開口,他又兀自接道:“也都可以。” 倘若長庚真的以下犯上糾纏他,顧昀大概早就叫上侯府三百家將,將他收拾到已經(jīng)建好的雁北王府去了。 快刀斬亂麻,狠下心來冷他個一年半載,什么事都沒了。 可長庚偏偏給他來了一個“你就是把我發(fā)配到天涯海角,我也甘之如飴”的對策。 顧昀頭疼得厲害,感覺自己這是狗咬王八殼——無處下口。 憋了好半晌,顧昀問道:“你傷好了嗎?” 長庚點點頭,惜字如金地“嗯”了一聲。 顧昀:“怎么弄的?” 長庚坦然道:“經(jīng)年癡心妄想,一時走火入魔?!?/br> 顧昀:“……” 更鬧心了。 長庚說話間收拾好銀針,轉(zhuǎn)到屋角,取出一點安神散點了,神色淡淡地問道:“我去叫那位玄鷹兄弟進(jìn)來嗎?” “殿下,”顧昀忽然鄭重其事地叫住他,“你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日后或能貴不可言,他人皆待你如珠似玉,臣也希望殿下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珍重自己,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自輕自賤?!?/br> 長庚大半張臉埋在陰影里,八風(fēng)不動地接道:“嗯,侯爺放心。” 顧昀:“……” 長庚站了一會,仿佛在等著聽他還有什么吩咐,等了一會見顧昀啞口無言,便悄無聲息地轉(zhuǎn)身走了。 顧昀用力往后一靠,長出了一口氣。 他寧可長庚像少年時那樣,不由分說地跟他大吵一架,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個混蛋一旦無欲無求起來,幾乎是立于不敗之地的。 焦頭爛額的顧昀在屋里溜達(dá)了幾圈,決定再也不沒事妄想軟香溫玉、□□添香什么的了,太夠受了。 這時,久候的玄鷹敲門進(jìn)來了。 那玄鷹大概是一路趕著飛過來的,雖然已經(jīng)簡單梳洗過,卻依然是一臉憔悴,胡茬都沒來得及刮。 “大帥?!毙棸莸乖诘?。 “虛禮少行,”顧昀強(qiáng)打精神道,“怎么回事,何榮輝讓你來的嗎?” 玄鷹:“是!” 顧昀:“信件拿來我看?!?/br> 他手腕一抖展開了玄鷹帶來的信札,飛快地從頭掃過,玄鷹總都尉何榮輝的字難看得要命,話卻說得簡明扼要—— 月底,西域小國且末與龜茲因邊貿(mào)生了齟齬,因西域諸國之間的事務(wù)向來都是由其自行調(diào)節(jié)的,大梁官軍不便介入,剛開始并沒有過多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