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顧昀成年以后便不太生病,偶爾來一次,顯得格外嚴重,燒得他七竅生煙,耳鳴不止,聞言有氣無力地沖長庚揮揮手,抱怨道:“什么時候了,可真有你的……” 長庚眼觀鼻鼻觀口地站在一邊,顧昀被他局促得自己也跟著不自在起來,兩人相顧無言片刻,長庚尷尬道:“我去給你煎藥?!?/br> 他轉身出去了,總算讓兩個人都略微松了口氣。 顧昀躺了一會,思緒很快被高燒攪成了一鍋粥,亂七八糟什么都往里涌,一會想:“長庚這小子到底怎么辦?” 一會又想:“玄鐵營退守嘉峪關,折損的兄弟們都沒有人給收尸,哪怕拿張馬革裹回來呢?!?/br> 想著想著,他心里便覺得漏了個窟窿,什么凄風苦雨都往里鉆,來路上被江充一句話壓回去的心疼此時回過味來,變本加厲地發(fā)作,疼得他簡直痛不欲生。 五萬鐵甲一夜便折損了一半…… 最后,顧昀意識漸漸模糊,與其說是睡著了,其實基本是暈過去了,意識昏昏沉沉,時夢時醒,現(xiàn)在的與過去的諸多種種都七零八落地接成了一團亂麻,順著線頭倒下去,久遠的記憶浮光掠影似的一一閃過。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既不聾也不瞎的那幾年,他像一只打不老實的跳蚤,老侯爺一見他就要吹胡子瞪眼,好生上火。 可是有一次,老侯爺卻難得有耐性地領著他去看塞外的落日。 老侯爺長得人高馬大,為人威嚴,對團子一樣大的幼子也一視同仁,絕不肯伸手抱他,勉強牽著領在手里,已經(jīng)是老侯爺不多的慈愛了,這樣一來弄得大人要側身彎腰,小孩子得努力伸高胳膊,誰都不舒服。不過顧昀沒有抱怨,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邊城大漠如血的落日,玄鷹的身影時而飛掠而過,像一條拖著白虹的金烏,遠近黃沙茫茫,平林漠漠,年幼的顧昀幾乎是被震撼了。 他們一直看著那輪恢弘的紅日沉入地下,顧昀聽見老侯爺對旁邊的副將有感而發(fā),說道:“為將者,若能死于山河,也算平生大幸了?!?/br> 當時他沒懂,而如今,二十年過去了。 “大帥,”顧昀迷迷糊糊地想道,“我大概……真的會死于這山河?!?/br> ……恍如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把顧昀抱了起來,給他喂了一碗水,那人實在太溫柔了,像是慣常照顧人的,一點沒灑出來。 然后他在顧昀耳邊低聲哄道:“子熹,喝了藥再睡?!?/br> 顧昀眼也沒睜,含糊地應道:“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后叫醒我,叫不醒就潑我一碗涼水?!?/br> 長庚嘆了口氣,默不作聲地給他喂了藥,然后守在一邊。 顧昀似乎是身上不舒服,翻來覆去地折騰,被子快被他踹散了,長庚給他蓋了幾次,最后索性將他裹好抱在了懷里。 說來也奇怪,大概顧昀從小沒和什么人特別親近過,這會感覺自己身后靠著人,便老實了下來,抱著他的人細心地給他調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陳姑娘配的安神散充斥在鼻息間,一只手恰到好處地拂過他的額間,手指不輕不重地反復按著他的額頭肩頸。 顧昀這輩子沒睡過這么舒服的“床榻”,轉眼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靜謐的時間如流水一樣迅疾無常,眨眼半個時辰就過去了。 長庚瞥了一眼旁邊的座鐘,真是不舍得——既不舍得放開顧昀,也不舍得叫醒他。 可沒有辦法,兵禍迫在眉睫,放眼天下,哪還有一個能給他安睡的地方呢? 長庚只好狠下心來,彈指在顧昀的xue位上輕輕一敲,準時將他喚醒,自己起身去了廚房。 顧昀心里一直都是緊繃的,一碗藥一身汗下去,便將病氣活活壓了回去,半個時辰略作休整,等他醒過來,燒就已經(jīng)退得差不多了,他在床上賴了一會,披衣而起,感覺自己算是活過來了。 身上好受些,他心也跟著寬了不少。 顧昀心道:“不就是一幫洋人么?真那么神通廣大,還耍什么陰謀詭計?” 再不濟,他也還活著,只要顧家還有人,玄鐵營就不算全軍覆沒。 顧昀長舒了口氣,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餓得前心貼后心,他痛苦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胃,心想:“誰要是這時候給我熱倆燒餅,我就把誰娶回家?!?/br> 正想著,長庚端著一碗熱面湯進來了,熱氣和著香氣毫不客氣地撲面而來,顧昀的五臟六腑都饑渴得在肚子里轉了個圈。 他郁悶地跟自己反悔道:“這個得除外,這可不能算……” 不料這念頭一出,外面突然應景地打了個悶雷。 顧昀:“……” 長庚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額頭:“退了,義父先過來吃點東西?!?/br> 顧昀默默地接過筷子,聽見“義父”倆字,忽然心里一動,隱約覺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可惜這念頭只一閃就過去了,他沒能捕捉到。 顧昀:“你做的?” “倉促間只來得及隨便下一把面?!遍L庚面不改色道,“湊合吧?!?/br> 顧昀頓時整個人都不太好,不知道堂堂“雁北王”把自己弄得這么“賢惠”是要干什么。 長庚卻仿佛看出他在想什么,淡定地道:“要是亡國了,就把李豐一推,我去西北開個面館,也夠活著了?!?/br> 顧昀被一口面湯嗆住,咳了個死去活來。 長庚笑道:“我說著玩的?!?/br> 顧昀拿起一杯涼茶灌了一口:“好孩子,學會拿我消遣了,真是越來越不像話?!?/br> 長庚正色道:“當年在雁回,你突然要將我?guī)Щ鼐┏?,我就想跑來著,想著要么去深山老林里當個獵戶,要么找個邊陲小地方開個半死不活的店,夠糊口就行了,不過后來覺得自己不太可能有本事從你眼皮底下溜走,所以就老實了?!?/br> 顧昀把菜扒拉到一邊,把底下的火腿撈出來吃了,還沒等他嚼碎,長庚忽然往椅子背上一靠,長長地舒了口氣:“義父你不知道,你一天不平安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就一天不敢合眼,總算……” 顧昀面色淡淡地說道:“離平安還差十萬八千里呢——你跟我說說。” 長庚心領神會,知道他指的是沒在李豐面前說出來的事。 顧昀:“玄鐵營肯定是你撤回來的,要不然何榮輝他們說不定會打到最后一個人?!?/br> “我仿了你的字。”長庚道,“把玄鐵營撤回到嘉峪關,又讓蔡玢將軍北上援疆,算時間,何將軍那邊告急的紫流金想必已經(jīng)倒出來手了——這事不必讓李豐知道,反正他已經(jīng)擬旨廢除擊鼓令了。” 顧昀眨眨眼:“你會仿……” “都是些旁門左道。”長庚搖搖頭,“江南那邊我本來已經(jīng)送信給師父了,不料還是沒趕上,另外我懷疑宮里有二十年前北蠻人留下的釘子,已經(jīng)托人去查了,沈將軍那邊還沒消息,只怕不是會有什么好消息?!?/br> “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顧昀沉默了片刻,應道,“那老媽子命大得很,不會死的?!?/br> 長庚:“義父,西北來勢洶洶,但現(xiàn)在看來,一時半會不會有事,依你看,東海之禍后,京城能守住嗎?” 顧昀抬頭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仿佛一對燧石,冷冷的,說不出的堅硬,又仿佛輕輕一碰,就能燃起火花來。 房中只有他和長庚兩人,中間隔著一碗面,顧昀便沒說什么場面話,實打實地說道:“那要看我們能不能撐到有援軍來。千里奔襲,洋人也想速戰(zhàn)速決,否則不會弄這么大場面的開場,本來拖得越久對我們就越有利,但……” 但大梁的國力支撐不住持久戰(zhàn)。 李豐喪心病狂地想要樓蘭的紫流金礦,是因為這世上最地大物博之地,紫流金礦非常稀少,完全供不應求,大梁近四成的紫流金來自十八部落納貢,還有一大部分似乎零散地從外面買,海運通商流進來的銀子都是這么又流出去的。 眼下十八部落叛亂,四境被圍困,能調動的只有紫流金庫存,長此以往必然入不敷出。 這還只是紫流金,何況那比黃花瘦的國庫哪有那么多銀子? 顧昀:“按你說的,萬一最后不行,就收縮全境兵力、徐徐圖之,固然是最理智的做法,可是未必能行。玄鐵營退守嘉峪關也就算了——西關外雖然平時熱鬧,但往來大多是客居的商人,古絲路剛打通幾年,不足以讓他們定居,年關前后古絲路氣候緊張,關口一關,生意也沒得做,現(xiàn)在估計早就走得差不多了,但關內不行,關內還有千村萬戶和億萬百姓,何榮輝不能再退了?!?/br> 玄鐵營是大梁民間的信仰乃至于支柱,這根支柱一旦塌了,仗真的不必打了,江山直接改名換姓比較快。 長庚沉默了片刻:“我說的是萬不得已的情況?!?/br> “沒有萬不得已?!鳖欔罁u搖頭,“你心有溝壑,知道怎么擺布社稷,但是沒打過仗,打仗除了天時地利,剩下兩樣,一個是火機鋼甲的裝備,一個是人心里悍不畏死的勇氣,裝備事已至此,沒辦法了……不過我相信洋人即便是強,也不見得比我們強多少,更別提還有蠻子那幫給個火炮也能當棒槌用的鄉(xiāng)下人——屬下兵將不是棋子,那都是人,都有血性,也都怕死,你記得上次在西南剿匪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什么嗎?” 長庚:“記得,‘臨到陣前,誰不想死誰先死’?!?/br> 顧昀“唔”了一聲,家國千瘡百孔也沒耽誤他吃飯,幾句話的功夫,一大碗面已經(jīng)被他吃得見了底,最后捏著鼻子,一口氣把討厭的綠葉菜混在湯里直接喝了,嚼也沒嚼,完事他把碗往桌上一放:“還有嗎?” “沒了,我就做了一碗,你剛病了一場,脾胃還虛,六七成飽最好?!遍L庚道,“怎么打,你說了算,不必有后顧之憂,也不必顧忌別人怎么想,怎么弄錢,怎么找紫流金,怎么分化布局這些事可以都交給我?!?/br> 顧昀微微一震,失笑道:“什么都我說了算嗎?打不贏怎么辦?” 長庚笑而不語,一雙眼睛緊緊地盯在他身上,像一潭靜謐的水,忽而起了波瀾,眼神倘若能說話,他那一句“你若輸,我陪你一起背千古罵名,你要死,我給你殉葬”便已經(jīng)昭然宣之于口了。 正這時,霍鄲忽然輕輕敲了敲門:“大帥,奉函公和譚將軍一道來了,還順路帶來了東海一帶第二封戰(zhàn)報?!?/br> 顧昀忙道:“快請!” 長庚收斂了目光,收拾了碗筷,低下頭的一瞬間,長庚忽然說道:“剛才還有一句話是瞎說的?!?/br> 顧昀一愣。 “說我當年沒走,是覺得在你眼皮底下跑不了?!遍L庚頭也不抬地笑道,“當年我不過是個小地方長大的邊陲少年,心里根本沒想那么多……” 顧昀已經(jīng)敏銳地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正色道:“長庚,別再說了?!?/br> 長庚從善如流地閉了嘴,將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當時他心里根本沒想那么多,之所以最后沒有逃,只是舍不下一個人而已。 譚鴻飛和張奉函很快進來了,火漆的前線戰(zhàn)報呈遞到顧昀面前,譚鴻飛的手還微微有些抖,顧昀心里一沉。 “大帥,江南來報,我軍水軍一潰千里,西洋人已經(jīng)北上了,那洋人不知用的什么蛟,快如閃電,頂我水軍蛟船的兩三倍,中間還簇擁著一個大海怪?!弊T鴻飛道,“倘若這不是胡言亂語,那么他們北上抵達大沽港,約莫也就是兩三??!” 第60章 炮火 長庚將戰(zhàn)報接了過去,顧昀問道:“江南水軍還剩多少?” “不好說,”長庚一目十行地掃過,“長蛟沒出過海,更沒打過海戰(zhàn),趙友方一死都慌了,四散奔逃——義父,你記得當年魏王作亂嗎?” 顧昀捏了捏鼻梁,明白他的意思。 當年魏王收買了江南水陸提督與半數(shù)水軍,聚兵東瀛小島覬覦京城,不料還沒準備好,就被顧昀和臨淵閣聯(lián)手攪合了。 說是“顧昀和臨淵閣的聯(lián)手”,其實當時顧昀身邊只有兩三個玄鷹和幾個半大孩子,臨淵閣也不過出了三十來個江湖人,還得算上了然和尚這種重甲穿上就不會往下脫的廢物。 顧昀在軍中積威甚重,他突然出現(xiàn)嚇壞了做賊心虛的叛軍是個原因,但側面上也證明了大梁的海軍確實是一條瘸腿。 連造個反都造不利索。 倘若此事發(fā)生在元和先帝年間,顧昀或許有機會像當年整頓北疆城防軍一樣,插手海軍,可惜李豐可不是先帝那種殺個人都要優(yōu)柔寡斷的軟心窩窩,那種事在隆安年間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了。 顧昀:“姚重澤呢?也死了嗎?” 長庚:“沒提,死的人太多了?!?/br> 顧昀嘆了口氣:“還有‘海怪’是什么東西?” 長庚:“據(jù)說像一只大八爪魚,能潛伏在水里,浮起來像座山,能遮天蔽日,巨鳶跟它比起來,就像一只落在壯漢肩上的鴿子,身上還帶著無數(shù)只鐵爪,層出不窮地黏著成千上萬條小海蛟,尖端打開便能放出大群的鷹甲……” 長庚說到這里,話音微微頓了頓,修長的手指在戰(zhàn)報邊上輕輕點了兩下:“如果真有這么個東西,一天至少要燒掉四五百斤的紫流金?!?/br> 顧昀看了他一眼,長庚微微搖頭,話音點到為止,將后半句隱了去——西洋人付出這么大的代價,恐怕不是來和他們打持久戰(zhàn)的。 “解決了江南駐軍,海上再無后顧之憂,大沽港水軍不是對手,下一步就是直逼京城,”顧昀將墻上的地圖扒了下來,“老譚,京中多少兵力可供調配?” 譚鴻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北大營有兩千重甲,輕騎一萬六,還有兩千車馬兵,戰(zhàn)車一共八十輛,每輛車上有三對白虹,頭尾各一個長短火炮?!?/br> 這點兵力逼宮差不多,對上西洋人預謀多年的傾力一擊,卻是太杯水車薪了,顧昀皺了皺眉:“御林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