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李豐呼吸一時停住了,就在這時,他聽見一聲佛號,隆安皇帝尚未來得及悲從中來,便覺一只冰冷的手按在了他的脖頸上——了癡大師縮在袖中的手上套了一只鐵抓,那輕易能捏碎石頭的怪手扼住了隆安皇帝脆弱的脖頸,尚方寶劍“當啷”一下落了地。 百官與侍衛(wèi)們?nèi)俭@呆了,江充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不知從哪里來的膽子,上前一步喝問道:“方丈,你瘋了嗎?” 了癡撩起幾十年如一日愁苦的嘴臉看向他,笑道:“阿彌陀佛,貧僧沒瘋,江大人,當年武皇帝窮兵黷武,以四境之鄰磨玄鐵利劍的時候,你恐怕還沒出生吶?!?/br> 江充:“什……” 了癡身后一個“武僧”上前一步,對了癡說了句江充聽不懂的話,隨后幾臺重甲從四面八方走出來,站在那和尚們身后。 旁邊的鴻臚寺卿驚呼道:“東瀛人!” 了癡笑道:“武皇帝一道融金令,我全家十六口人死于黑烏鴉手下,獨我茍且,流落貴邦,借當年顧老侯爺與長公主大婚時大赦天下的光,得自由身,斷世俗身,自此青燈黃卷常伴,苦心孤詣四十六載,總算有了今天?!?/br> 李豐喉嚨被扼住,話音斷斷續(xù)續(xù):“你……是當年罪該萬死的紫流金走私匪盜之后!” “匪盜。”了癡皮笑rou不笑地重復了一遍,“可不是么,都怪紫流金——皇上嘴硬心也硬,不知骨頭是不是也一樣。那么請移駕紅頭鳶,隨貧僧走一趟吧。” 李豐:“朕……” “皇上篤信我佛,”了癡道,“信我佛便是信貧僧,倒也沒什么差別?!?/br> 說完,他徑直推著李豐上了一艘紅頭鳶,命人將御輦上的蟠龍旗掛在了紅頭鳶尾。 “斬斷繩索,將紅頭鳶放開,”了癡道,“傳出消息,就說皇上要乘鳶棄城逃走了!” 江充:“狗賊大膽!” 了癡大笑:“想弒君者大可以上前!”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撕裂似的大吼。 了癡驀地一怔,轉(zhuǎn)過頭去,只見了然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摘星臺的廢墟上。 啞僧的喉嚨自小就是壞的,用盡全力也只能發(fā)出“啊啊”的叫聲,多有不雅,見過了然大師的人都沒有聽過他發(fā)出一點聲音,他仿佛永遠是一副行如清風、面帶悲憫的模樣。 他是前任方丈撿回來的棄嬰,自小就是了癡這個師兄帶大的,盡管心野得不像個出家人,十一二歲就遛出寺院、闖蕩江湖,乃至于后來入臨淵閣……但少年時的情義漸漸淺淡,卻始終縈繞不去。 了然向他打手語道:“師兄,回頭是岸?!?/br> 了癡神色復雜地注視著自小帶大的師弟,一時間也不由得被勾起舊時情誼,微微地走了一下神,繼而喃喃道:“河已干,何來……” “岸”字尚未出口,一支巴掌長的短箭突然從一個極其刁鉆的角度冒出來,趁著了癡分心之際,干脆利落地將他一箭封喉。 眾人齊聲驚呼,只見空中一只玄鷹貼地騰飛而至,鷹背上的長庚手中小弩上弦還在顫動,譚鴻飛手持割風刃,鐵臂一揮,分頭擋住兩個東瀛武僧的暴起襲擊。 江充喝道:“還愣著干什么,護駕!” 大內(nèi)侍衛(wèi)們一擁而上,一隊玄鐵輕騎自小巷中沖出來,李豐用力推開了癡,一代高僧的尸體自紅頭鳶上滾落。 了然頹然跪在了廢墟中。 偌大一個家國,偌大一個天下,東西隔海,南北無邊…… 放不下一臺遠離塵世的神龕。 東營武僧同大內(nèi)侍衛(wèi)們混戰(zhàn)起來,了癡帶來的重甲一炮轟上了天,譚鴻飛直上直下地落了下來,長庚敏捷地單膝落地,兩人各自分開,墻磚瓦礫四下亂飛。 長庚的目光與李豐一觸即放,將身后白虹長弓摘下來,后背用力一靠手中長弓,鐵弦拉到極致,彎弓如滿月—— 一聲讓人牙酸的尖鳴響起,正中那重甲的金匣子。 他隨即退開,金匣子當即爆炸,熱浪將紅頭鳶沖得顫動不已。 李豐一伸手扶住紅頭鳶的欄桿:“譚鴻飛,打開這玩意,將朕送上城門!” 譚鴻飛吃了一驚,遲疑了一下,略帶詢問地望向長庚。 長庚眸色沉沉,算是默認了。 載著皇帝的紅頭鳶開赴城門,一百多個大內(nèi)侍衛(wèi)與百官浩浩蕩蕩地同行,自起鳶樓到城門口青石路十二里,不斷有戰(zhàn)亂時逃入京城的流民和本地百姓從道路兩側(cè)涌出,江河入海似的匯入其中。 此時,城門終于難以為繼,禁空網(wǎng)啞火了,吹火箭也見了底。 城上的顧昀喝令一聲,竟令人將城門打開。 等待已久的玄鐵重甲自城門而出,顧昀回手沖城上傷兵打了個手勢,城門在重甲陣后又緩緩閉合。 顧昀將鐵面罩放了下來,他身后所有重甲做了與他同樣的動作。 第65章 逢生 下一刻,重甲動了。 破敗的城墻在那整齊得不可思議的腳步聲中隆隆震顫,一水的玄鐵黑甲浸在風吹不散的雪白蒸汽中,迎著敵軍海潮似的炮火逆流而上。 第一批重甲像一把能阻斷一切的□□,旋風般極快地橫掃而過,直接推向敵陣中,被炸斷的頭身四肢支離破碎地翻飛,可烈火終究燒不化玄鐵,只要金匣子自己沒有爆裂,那些出師未捷的尸身竟大多能保持直立,甲胄中將士*已死,機械的齒輪卻還在轉(zhuǎn)動,仿佛魂靈未散似的繼續(xù)往前沖去。 走到難以為繼,便會有后來者掰開玄甲背后的金匣子,點燃事先藏在其中的引線。 那些鐵面罩下的將士不分彼此,千人如一,萬戶侯與新入伍的北大營小兵殊無二致——或頂著炮火手持割風刃卷過敵軍的首級,或原地炸成一朵隱姓埋名的紫色煙花。 李豐負手站在紅頭鳶上,忽然對奉命侍立在側(cè)的譚鴻飛道:“阿旻呢?” 譚鴻飛乍一被點名,愣了一下,回道:“郡王殿下上了城墻?!?/br> 熱風吹開李豐臉上的怒色,他在滿目瘡痍中冷靜下來,將手中尚方寶劍扔給玄鷹上的譚鴻飛:“傳朕口諭,國難當頭,太子年幼不堪重任,朕無德無才,陷江山黎民于此地,愧對列祖列宗,欲禪位于雁北王——圣旨來不及擬了,你把這個拿去給他,送他走。” 譚鴻飛:“……” 他手忙腳亂地接住那沉甸甸的寶劍,窺了一眼龍顏,目光從隆安皇帝微微發(fā)灰的兩鬢上掃過。 李豐漠然擺擺手。 長庚手持長弓上了城墻,接過空中戰(zhàn)場。 譚鴻飛在白虹的咆哮中落在長庚身側(cè),拎著燙手山芋似的尚方寶劍:“殿下!” 長庚眼角一掃就知道他要說什么。 譚鴻飛:“殿下,皇上說……” 一個城上只剩一條腿的傷兵跑過來:“殿下,吹火箭沒了!” “吹火箭沒了換鐵箭,鐵箭沒了便將無主的割風刃架上去,慌什么?”長庚眼皮也不眨,話卻說得十分不客氣,“我們守到這城墻塌成碎末為止——譚統(tǒng)領(lǐng),你把那玩意還回去,告訴李豐,我不欠他的,不替他當這個孤家寡人的亡國之君。還有,他現(xiàn)在是根帥旗,兩軍對壘,旗不可靡,兄弟們肝腦涂地都靠這根旗撐著,你照應一下,別讓他隨便死了。” 這一刻,起碼對于譚統(tǒng)領(lǐng)來說,十個李豐說話也不如一個長庚有用,聞言他二話也沒有,將圣上口諭怎么聽來的怎么扔了回去,口中吹響一聲長哨,同幾只玄鷹一起堅守在了帝王的紅頭鳶側(cè)。 城下重甲以前仆后繼的人rou生生破開了一條道路,而一旦重甲闖入敵軍陣中,轟鳴的長短炮與聲勢浩大的白虹箭就都沒有了用場,地面必是殊死搏斗的死戰(zhàn),西洋軍一時半會無計可施,只好陡然加重了空中襲擊。 無數(shù)條已經(jīng)無主的割風刃架在白虹長弓上,雁北王一聲令下后,那些傳說中的神兵像鐵箭一樣毫不吝惜地射出,旋轉(zhuǎn)的白刃轉(zhuǎn)成了一朵朵打開的花,將風也絞碎其中,密密麻麻地攜著故去之人的名姓卷向大批的西洋鷹甲。 長庚用手指草草擦了擦落滿塵灰的千里眼,夾在高挺如削的鼻梁上,吩咐道:“上第二批割風刃。” 他身邊的一個小將士自發(fā)地充當了親兵侍衛(wèi),聞言扯開尚未來得及變聲的少年尖嗓子喝道:“上箭——” 隨后他轉(zhuǎn)向長庚,低聲問道:“殿下,割風刃也打完了怎么辦?我們往城下扔石頭嗎?” 長庚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微笑了一下,說道:“此番雖然彈盡糧絕,但拜我大梁皇上多年積累,京中紫流金還有一些,真守不住了就學韓騏將軍,把紫流金從城墻上一潑,把京城一起燒糊了,洋人一個子兒都別想拿走。” 小將士活生生地被他漫不經(jīng)心的一句話說得打了個寒戰(zhàn)。 長庚:“你多大年紀了?” 小將士愣了一下,訥訥道:“十……十八?!?/br> 長庚笑道:“少跟我來這套。” “……十五。” 有些窮人家孩子多了養(yǎng)不起,便會將半大小子送到軍中吃軍餉,怕年紀太小人家不收,就會做些手腳虛報年齡。 “十五,”長庚低聲道,“我十五的時候跟顧大帥在江南查魏王之亂,什么都不懂,你比我有出息一點。” 就在這時,遠處西洋鷹甲在教皇一聲令下群起升空,也拼了。 一個個西洋鷹甲手持長炮往城上轟,那本該由戰(zhàn)車鐵臂護持的長炮后坐力極大,炮火這頭飛出,那一頭抱著長炮的人立刻就會被沖飛摔死。 這群西洋鷹甲群敢死隊一般,將長炮雨點似的打在了城墻內(nèi)外,城墻當即塌了一半。 紅頭鳶被氣浪波及,搖搖欲墜,王國舅哭爹喊娘地抱住桅桿,被氣喘吁吁地爬上來的張奉函一把推開。 “皇上!”奉函公將朝服也脫了,手中抱著個魚肚,魚肚里晃晃悠悠的裝著紫得發(fā)黑的紫流金,險些被搖晃的紅頭鳶晃個大馬趴,旁邊一個侍衛(wèi)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接住那危險物品。 奉函公:“皇上,彈藥空了,老臣依雁北王郡王殿下所托,現(xiàn)將城中所有現(xiàn)存紫流金運抵城門口,已著手下分批裝入……” “皇上小心!” “護駕!” 橫飛過來的炮火打斷了奉函公的話,正擦著李豐的紅頭鳶而過,紅頭鳶當即被炸掉了一個角,嘶啞地呻/吟一聲,往一邊傾斜而去。 又一炮不依不饒地追至,正撞向紅頭鳶的腹部,方才經(jīng)過重創(chuàng)的紅頭鳶已經(jīng)失控,李豐的瞳孔在眾人大呼小叫中隨著炮火縮成了一個如針的小點。 譚鴻飛大吼一聲,雙翅驟然打開,黑翼垂天似的撲了過去。 在他抱住長炮的一瞬間,鷹甲催動了最快的速度,高溫與撞擊瞬間將這位一直對二十年前舊案耿耿于懷的玄鐵舊部炸上了天,連同那顆長炮一起,化成了一支一去不回的鉆天猴。 ……幸未辱命。 城墻上收割了無數(shù)洋人性命的割風刃終于也打空了,長庚回頭看了一眼這不甚親切的京城,有一點可惜——在這里看不見侯府。 接著他揮手架起長弓,將鐵箭尖端蘸了一點火油,當空射向敵軍,火油高速穿過空中,在箭尖上著了火,流星般劃過——這是一個信號。 奉函公將袖子挽起:“紅頭鳶準備!” 除了李豐所在處,京城最后的十幾艘紅頭鳶飄然上城,像是一群身著錦繡紅妝的舞女,蓮步輕移至刀山火海上,載著紫流金,在空中與前來赴死的西洋鷹甲相撞。 皇天色變。 城墻上的長庚首當其沖,身上一點臨時掛上的輕甲根本擋不住砸下來的氣流,只覺一股大力敲上了他的胸口,他眼前一黑,噴出了口血,短暫地失去了知覺。 那方才替他傳令的少年大叫一聲撲過來,企圖以身護住他。 城墻終于徹底塌了。 長庚不知自己暈過去多久,好半晌才漸漸恢復知覺,發(fā)現(xiàn)自己一條腿被卡在兩個報廢的齒輪中間,而方才保護他的小將士只剩下一雙臂膀,齊根斷在他雙肩上,人已經(jīng)找不著了,成了他身上一雙鮮血淋漓的短披風。 長庚咬住牙,感覺周身劇痛尚且可以忍受,因為遠沒有烏爾骨發(fā)作的時候那么難過。 耳朵里大概是出血了,遠近的聲音聽不分明,亂哄哄的,模糊極了。 長庚想:“子熹不服藥的時候,周圍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嗎……也怪清靜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