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李豐懷疑他在推脫:“不妨,你盡管說?!?/br> 長庚伸手按了按緊鎖的眉心,頓了頓,答道:“這樣,不如皇兄在朝中公開考評,有能者居之?” 李豐:“……” 這答案實在出乎意料,李豐被雁王不按常理辦事的天馬行空唬得一愣,幾乎被他帶跑了,脫口問道:“怎么考?” “譬如為官履歷,有何政績,多年來功勞幾何等等,都有記錄,”長庚話音微微一頓,話音一轉又接道,“還可以加上此人是否有擔當、知大義等標準,比如是否認購過烽火票——說到這里,臣弟倒是想起個事,為著往后烽火票順利推行,皇兄能否將持有多少烽火票也納入考評標準?這不算賣官鬻爵了吧?” 李豐:“……” 說了半天又被這小子兜回來了,李豐感覺倘若此時撬開雁王那俊俏的腦袋,里面的腦漿想必都結成了元寶的形狀了。 隆安皇帝哭笑不得道:“你……混賬話!” 長庚這回卻沒有順桿爬地一味討巧,低聲告了罪,眉目間帶上了一點遮掩不住的愁緒。 這么三言兩語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李豐心里的陰郁疑慮倒是散了大半,也看得出雁親王的心思真不在吏部。 “無論如何,”李豐心道,“他也算是鞠躬盡瘁了?!?/br> 這么一想,李豐神色稍霽,揮手對長庚道:“算了,你先回去吧,讓朕再想想?!?/br> 長庚應了一聲,行禮告退,心知這一關算是過了。 然而就在他將要退出西暖閣的時候,李豐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阿旻,還有件事,”李豐和顏悅色地用拉家常的語氣說道,“如今你年紀也不小了,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也太不像話,總該成家立業(yè)了?!?/br> 長庚心里狠狠地一跳。 李豐親切地說道:“方大學士的嫡孫女年方十七,正待字閨中,我聽說此女早有賢名,書香門第的姑娘,教養(yǎng)想必也好,出身也不算辱沒你,可堪佳偶。你大嫂聽說,很想替你張羅一二,我多嘴問一句,若你中意,皇兄替你做了這主,如何?” 這門親事非但好,簡直是太好了——大學士方鴻雖已致仕多年,但滿朝要員有一多半要拜他為座師,膝下三子,個個出息得很,更有一位剛接任了戶部尚書,自元和年來,世家門閥,隱隱以方家為首。 長庚的臉色卻一瞬間變得極難看。 李豐長眉一挑,問道:“怎么?” 長庚轉身掀衣擺跪下,臉繃得死緊,只是不吭聲。 李豐奇道:“你這是做什么?” 長庚一言不發(fā),跪著不吭聲。 李豐再怎么親切也是皇帝,見他這樣,臉色也撂了下來:“看不上就說看不上,你堂堂親王,誰還能逼你的婚不成?擺臉色給誰看?” “臣弟不愿意,”長庚給他行了個大禮,聲音都不對了,“長嫂如母,皇后娘娘一片愛護之心被臣弟辜負,皇兄還是治我的罪吧?!?/br> 李豐皺眉道:“因為什么?你是聽說了那姑娘什么不好,還是另有心上人?這里沒外人,不必避諱誰,盡管說就是?!?/br> 長庚目光在西暖閣內一掃,固執(zhí)著不肯吱聲,眼圈微紅。 李豐當然不是為了給雁王找一樁好親事,他也萬萬不會看著方家與雁王結姻,這樣虛情假意的提起,其實是方才的試探還沒完,也沒想到會激起雁王這么激烈的情緒,當下起了幾分好奇,一揮手叫內侍撤出殿外候旨。 西暖閣中只剩下兄弟兩人,李豐道:“這會能說了么?” 長庚對他深施一禮,沒吭聲,卻先緩緩解開朝服衣領。 李豐吃了一驚,整個人站了起來:“這……” 雁王那年輕的胸口上布滿了陳年的舊傷疤,最觸目驚心的便是一處燙傷,離咽喉很近,細細的一條,像是被著著的燒火棍抽的。 “還請皇兄恕臣弟御前失儀之罪?!遍L庚低聲道,帶出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豐大驚過后隨即反應過來,呆了好一會,才放柔了聲音,低聲問道:“是當年那個蠻族女人嗎?” 長庚臉色青白一片,伸手把衣服緩緩歸攏好。 那城上拉弓、一箭射死東瀛賊首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他垂下眼低聲道:“雖因一人之過而惡視天下人乃是懦夫行徑,但……” 他咬了咬牙,話音不由自主地斷了一下,一揖到地:“方家姑娘蘭心蕙質,該有個終身所托,臣弟性情古怪,實在不喜人近身,什么婚事……皇兄往后還是不要再提了。” 李豐愕然道:“這是什么話,堂堂親王,豈有一輩子不成親的道理?” 長庚面無表情道:“那么皇上不如卸下臣王爵,放我與那些個野僧人浪跡江湖?” 李豐:“……” 雁王看著是光風霽月、知書達理,實際小脾氣不少,而且犯起脾氣來也不疾風驟雨、摔杯子摔碗,就一句話“我撂挑子不干了,愛找誰找誰去”。 李豐氣結,拿他沒辦法,當即發(fā)了一通火,讓雁王滾出去,雁王二話沒說滾了。 內侍有眼色地一路小跑跟上來,屁顛屁顛地問道:“王爺,回軍機處嗎?” 雁王十天半月也不一定回家一趟,幾乎就是住在軍機處的。 長庚卻一頓之后,目光有些茫然地散亂出去,似乎站在原地發(fā)起呆來,內侍不敢打擾,只好大氣也不敢出地在旁邊站著。 “……不,”長庚低聲道,“回家。” 長庚身上那些陳年的舊傷疤,連顧昀都沒給看過,他一直以為那會像一段不可觸碰的歲月,可是沒想到今時今日,居然成了他從李豐那里拖延周旋的工具。 馬車轆轆走過京城寬闊而四通八達的青石板路,閉目養(yǎng)神的長庚突然睜開眼。 有一天這些都會變得不可收拾。 有一天他會比現在還要不擇手段。 但他總覺得自己心里并不難受,因為一步一步都是他自己走出來的,早就想好了,沒什么好后悔的。 一路回到了冷冷清清的安定侯府,他誰也沒驚動,東西也沒吃,徑自來到顧昀那無比整潔簡單的臥房中躺下,閉上眼,好像被子上都還有清淺的藥香。 半個多月之后,朝堂上無數扯皮爭辯之后,隆安皇帝最終駁回了雁王關于“首批購入烽火票的百姓按著金額大小予以加官進爵”的荒謬提議,只許諾給商會,未來等局勢穩(wěn)定,會開通軍隊護衛(wèi)的商路,使其免受盜賊匪徒侵擾,此時購入過烽火票的可以直接憑此票獲得入會資格,不必繳納會任何費用。 而又過了一個多月,一條震驚朝野的法令自上而下實行——將烽火票作為文臣吏治考核的重要指標。 一把所有人此時都沒有看見的刀鋒,緩緩地露出形跡來。 這法令一出,舉世皆驚——大梁朝廷并不虧待官吏,俸祿不算低,但官場上人情往來,花銷也大,特別到了元和先帝年間,國力在武皇帝的鐵血開拓下曾經空前強盛了那么幾年,奢靡排場已然隱約有蔚然成風的態(tài)勢,此時又鼓勵官員為了前途購入烽火票,靠國家俸祿能有幾個錢? 將來豈不是鼓勵貪污舞弊? 不過幾天,邊疆都聽到了風聲。 “子熹!”沈易把馬韁繩往親兵手里一摔,直接闖進帥帳,剛要說話,卻見顧昀鼻梁上夾著個鉑金琉璃鏡,就知道他又沒吃藥,只好將下面的話咽了回去——顧昀近來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要不見外人,便越來越不怎么吃藥了,好像打算當一個心境平和的瞎眼聾子。 沈易剛抬起手。 顧昀便道:“不用,你說就是,我也練練唇語?!?/br> 沈易嘆了口氣:“……吏治改革的事聽說了嗎?” 唇語顧昀是會看的,但這些年一直依賴藥物,身邊的人又都會為了照顧他而打手語,弄得他有些生疏了,得慢慢習慣,他反應了一會才弄明白沈易指的是什么,顧昀眉心緩緩地皺了起來,緩緩點點頭。 “雁王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么搞下去不怕人以后說他是貪官佞臣之始嗎?就算能解一時燃眉之急,以后怎么辦?有家底的名門望族就算了,天下寒門士子不把他的脊梁骨戳碎了嗎?你說他獨掌軍機處,本來就樹大招風容易遭嫉,我真是……” 沈易一番話說得滿懷憂慮,他一憂慮嘴皮子就快得仿佛小雞啄米,上下翻飛,直把顧昀看得眼暈——大半沒“聽”懂,但是最后一句看明白了。 沈易:“將來他打算怎么收場?” 顧昀沉默了下來。 沈易:“子熹,說句話?!?/br> “不能再打下去了?!鳖欔狼安恢搴蟛恢甑卮鸬?。 沈易:“……” 他重重地長嘆一口氣,懷疑顧昀方才是根本沒“聽”見他碎碎叨叨地說了些什么,心道:“練唇語,練個屁,練我的嘴皮子還差不多?!?/br> 沈易正打算交換溝通方式,顧昀便自顧自地接道:“先前我有些太急躁冒進了,被人炸一下也是活該,好在這邊有驚無險,但我這幾天想了好多……加萊熒惑不是西邊這幫窩囊廢,那頭恐怕要打幾場硬仗,咱們現在恐怕沒有一鼓作氣家底——得從長計議。” 沈易一愣:“你是打算……” “我這一頭就把朝廷拖累得團團轉,”顧昀低聲道,“該休養(yǎng)生息了?!?/br> 第77章 噩夢 隆安八年初夏,西域諸國實在抵擋不住,收攏殘兵,開國門,聯名向宗主國上投降請罪書。 古絲路入口處,西域諸國第二次與大梁代表坐在一起,被迫議和。 對手下敗將,顧昀根本懶得出面,只派了沈易全權代理。 沈易帶著大梁的苛刻要求前來——先是要敲一大筆金銀,其次,要在西域各國建大梁駐兵所,監(jiān)控屬國,自此以后,除樓蘭是盟友外,其余屬國皆不許備一件火機鋼甲,包括輕裘在內,全部銷毀,最后,大梁要求,屬國需將每年開出的紫流金中七成以上納貢與大梁。 這條款沈易自己念一遍都覺得牙疼,簡直是刮骨三分,諸國代表當即也是一片哭爹喊娘。 首次談判破裂,顧昀隔日便帶了三百重甲夜襲已經投降的西域殘兵營,炸得天上/人間一串大地紅,人為地替他們完成了合約第二條的主要內容,并公然宣稱,其他兩條不答應沒關系,他立刻帶人屠城。 屠城這事有傷天和,一般只有北蠻人才這么干,大梁軍中很少有這種風氣,但西域人擔心顧昀嫉恨那一炸之仇,懷疑他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剛開始尚且硬挺,等顧昀令人轟開城門的時候,談判桌上的聯軍代表終于慫了。 幾經討價還價后未果,三天后,“樓蘭新約”簽訂,在顧昀重兵威懾下,各國首先以最快的速度清剿了國內戰(zhàn)備,隨后又叫苦不迭地拼湊出一年挖出后還沒來得及用的紫流金。 五月底,顧昀和沈易自西域秘密押送紫流金回京。 一場大雨洗刷了京城的街頭巷尾,細碎的槐花落滿了長街。 吏治改革之事風聲大雨點小,所有人臆想中將會導致的亂局奇跡般地沒有出現。 首先世家門閥都不傻,就算對雁王變著法地從他們口袋中挖銀子有所不滿,但心里也明白,相比自己,那些個科舉出身、渾身上下搜羅不出幾兩銀子的窮翰林才是最恨這政策的,犯不著由他們來替人家做這個出頭鳥,所以剛開始,這群人個個躲起來準備看笑話。 不料這事也真邪門了,除了了幾個冥頑不靈的老酸儒站出來說了幾句“體統(tǒng)”不“體統(tǒng)”之類的鬼話,朝中竟連個水花都沒翻起來。 長庚先是上書拿下了皇帝,將他對烽火票的更長久的設想上呈李豐,來龍去脈寫了個分分明明,有技巧地隱瞞有技巧地夸大,最后給皇帝畫了一張大餅——假以時日,烽火票從上至下推行,能將天下民間金銀悉數收歸國庫,民間買賣全屏票據即可,票據多寡由朝廷酌情裁定,再不會出現民間金銀充斥積灰、國家危難時國庫無錢可用的局面。 李豐先前覺得雁王有些想法過于離經叛道、不成體統(tǒng),這時才發(fā)現,此人并非是不成體統(tǒng),簡直是要將“體統(tǒng)”二字踩在腳底下。 昔日有始皇帝收天下之兵以鑄金人,今日就出了個斂天下之財的雁親王。 可是這想法實在太過誘人,李豐在稍稍理解了“用幾張紙片代替金銀買賣”是個什么概念后,一方面心里隱約存著不安,一方面又實在無法抗拒這個誘惑,將折子扣了三天,反復推敲后,終于還是義無反顧的便吃下了這張餅,命長庚著手cao辦,但再三警告,手段不可過激,尤其對朝中那些寒門出身的后起之秀,要“徐徐圖之”。 李豐皇帝不知道的是,早在雁王上書要求改吏治的時候,江南首富攜各地巨賈一十三人進京,在當年臨淵木牌擇主而論的那家小酒樓中請了一次客。 小酒樓本來破破爛爛,名不見經傳,前些年被起鳶樓的光芒遮掩得如月下螢火,眼神不好的根本找不著,此番卻十分僥幸地從滿目瘡痍的京城中保留了下來,年初又休整一番,正式開門迎客,在原本的二層小樓上又加蓋兩層,破磚爛瓦整飭得十分干凈,更名“望南樓”,叫人見了,便憑空生出一股半壁淪陷的悲意,十分應景——少有人知道,這原本半死不活的酒樓,就是杜萬全的產業(yè)。 雙方首次洽談時曾經十分不順,讀書人自持清貴,又都是在宦海沉浮多年,委實不愿意與這些滿身銅臭之人打交道,大多是來敷衍應酬的。 誰知接觸下來,才知道杜萬全其人不簡單。 杜萬全曾親自泛舟下西洋,見過真正的大世面,為人談吐、胸中溝壑都與普通商賈天淵之別,一條三寸不爛之舌能活活把死人說活,加上江充不動聲色地從中斡旋,很快便有許多人心思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