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jié)
江充沒有武藝傍身,不免有些緊張,沈將軍卻是一路帶著殘兵從西南打回京城的,面不改色道:“皇上不用憂心,今日人多眼雜,為防出錯,很多大人家里都派了侍衛(wèi)混在百姓中間,夠和他們周旋了,末將再不中用,也收拾得了這群少爺兵,定會護皇上周全?!?/br> 前一陣子方欽秘密前往北大營,身上帶了一封自家庶妹寫給姨娘的閨中家信,信中提到的事情非常讓人心驚膽戰(zhàn)。 方氏手下一個剛買來的小丫頭因為不熟悉規(guī)矩,無意中闖了書房,竟被活活打死,這還不算什么,方氏這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居然也因為這么一點事被軟禁于內院,不得已向母家訴屈求助。信中提到,那日來的客人很多,有包括御林軍統(tǒng)領李崇山等數(shù)人在內。 恰好隆安皇帝剛剛宣布萬壽節(jié)出宮祭天,這個節(jié)骨眼上不能不讓人多想。 然而這又畢竟只是一封語焉不詳?shù)募倚?,不能上報皇上——否則萬一沒事,那豈不是成了捕風捉影構陷朝廷重臣嗎? 李豐痛恨黨同伐異之風,御史臺就是因為每次參雁王參不到點子上,才幾次三番被皇上弄個沒臉。 誰也不敢貿然擔這個風險。 可北大營又非經傳召不得入宮,如果皇上離宮這天真的出事,遠水解不了近渴。 因此方欽出了個主意,讓北大營在九門外候著,一旦有異動,強行進城,一炷香的時間內趕來救援,而在此之前,他們從沈家、安定侯府等武將家里借調了一批戰(zhàn)力頗強的家將,當天也混在看熱鬧的百姓中,萬一出事,只需要他們動手拖一會,就能等到北大營救援。 沈易雖然不太喜歡方欽,但也不得不承認這老東西挺有心的。 劉崇山見不得沈易這好整以暇的模樣,聞言冷笑道:“那可就要領教大將軍的本事了!” 說完,他身后幾個御林軍叛軍與刺客一擁而上,方欽事先安排在下面的家將們也回過神來,從兩側跑上祈明壇,跟叛軍交上了手。 沈易將李豐往身后一拽,拉下一個刺客的手腕,一帶一別,“喀拉”一下便將那人的胳膊折斷了,眨眼奪下刺客手里形狀古怪的東瀛刀,隨即沉重的東瀛刀在他掌中輕巧地彈了出去,正好削向劉崇山的面門。 “領教我的本事?”沈易老好人似的搖頭嘆了口氣,“劉統(tǒng)領恐怕還不配?!?/br> 劉崇山跟沈易都是世家子弟,頭頂那塊祖蔭差不多大,同一年登科,只不過沈易當年從文,劉崇山是正經八百的武舉,后來又仗著家世進了御林軍,很是風光過,何曾將那出了名不務正業(yè)的沈季平放在眼里過? 可是這些年過去,御林軍里盡是權貴,劉崇山苦熬資歷一直熬到現(xiàn)在,方才混個小小統(tǒng)領,那沈易算什么東西?他不過就是個半路出家的御用長臂師,踩了狗屎運搭上顧家的船,居然也混了個一方提督。 劉崇山怒極而笑,眼睛里幾乎閃著紅光,嘬唇作哨一聲長嘯,更多的叛軍從祈明壇下涌上來,街邊百姓競相奔逃。 劉崇山:“都傳說三十玄甲能平北蠻十八部,不知沈將軍*凡胎,能捻幾顆釘?” 這時,場下傳來重型鋼甲的呼嘯聲,只見數(shù)架重甲撕開防線圍攏上來,扇葉似的將節(jié)節(jié)后退至的家將與皇帝圍在中間,要命的雪白蒸汽向天,彎也不打一個。 自武帝起,舉國各地的護衛(wèi)隊所攜火機與鋼甲都有標準,絕不準僭越,唯獨御林軍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可供重甲,而今這條皇家惡犬終于噬了主。 沈易慎重地將搶來的東瀛刀橫在胸前,只盼北大營能再快一點。 經這么一打岔,李豐緩過一口氣來,他將那沾滿血跡的外袍脫下來一扔,上前質問道:“劉崇山,以你多年來無寸功的資歷,本難當大任,朕念在你劉家滿門忠義,一手將你提上了御林軍統(tǒng)領,自問待你不薄,你就吃里扒外勾結外族來報答朕嗎?” 劉崇山一直自命不凡,總覺得仕途不順是父母家族無能,心里怨憤,因此與自家宗族并不親厚,反倒是和呂家人穿一條褲子,聞聽李豐的意思是他連個小小統(tǒng)領都不配做,便尖刻地笑道:“陛下罪己詔上怎么寫的?‘無識人之明,無治世之功,為政九年,多有昏聵之舉,乃至禍國殃民’——既然您說得那樣清楚,為何還不退位讓賢?” 李豐險些咬碎一口牙:“你倒來說說,朕要退給誰?讓給誰?” 沈易和江充心里同時一緊,沈易橫刀震飛了一個刺客,一時緊張,本就不大趁手的東瀛刀居然直接飛了出去。 他就知道姓方的沒有那么好心! 劉崇山這話說出來,讓人想不聯(lián)想到雁王身上都不行,這事根本不能往深里想,否則連顧昀也得一起捎上——不然他早不走晚不走,為什么非得這時候走?他和雁王一道,到底有沒有合謀? 沈易心里幾個念頭一閃,冷汗都下來了——最開始沈易想得很簡單,他覺得雁王南下就是辦楊榮桂去的,于情于理不可能和呂家這群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小人攙和到一起,因此無論是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讓呂常那群亂臣賊子陰謀得逞。 直到這時,沈易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人擺了一道。 這事的始作俑者真的是呂常嗎? 倘若方氏真的因為丫鬟聽到了不該聽的話而被禁足,她一個從小在深宅大院里長大的閨秀,是怎么把信送出去的? 一般人會覺得各大世家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呂家被抄家,他家里那些姻親也好不到哪去……但是倘若有人大義滅親呢? 方欽拿著自己meimei一封家信悄然送到北大營,關鍵時刻站穩(wěn)立場,皇上有驚無險,便是他立了大功,就沖這個,方氏若是肯和離,哪怕呂家滿門抄斬,她也能把自己摘出來。 方欽看似無奈,其實是棄卒保車,將呂家當個一次性的炸膛炮,針對的是雁王! 沈易在亂軍之中護駕護了一半,突然不知道該怎么收場了。 他應該是接著護駕,等北大營來了鏟除叛軍,然后害死雁王和顧昀,還是立刻徇私,回手倒戈,送李豐去見閻王,干脆坐實了雁王謀反之名? 沈老媽子這輩子沒有這么進退維谷過。 他手中東瀛刀一脫手,劉崇山立刻抓住機會,搶上幾步,一連三刀砍過來,沈易腳下一亂,險些被他開膛破肚,狼狽地躲開,胸前的朝服給劃開了一條口子。 叛軍重甲逼近過來,一炮炸得祈明壇烏煙瘴氣,身后江充大叫道:“沈將軍!” 沈易勉強站定,驀地一回頭,只見一個叛軍重甲連殺三個家將,短炮已經對準了李豐,就要把皇帝炸上天—— 突然,空中傳來一聲尖銳的鷹唳,扎得人耳朵生疼,隨后一支鐵箭當空而下,幾乎擦著李豐的臂膀洞穿了重甲胸前的金匣子,重甲在幾丈以外炸成了煙花,江充將李豐撲倒在地。 沈易倒抽了一口涼氣,手腳都是麻木的,下一刻,他突然回過味來——自從祈明壇建成之后,京城的禁飛網已經恢復了,除非皇上手諭或是玄鐵虎符傳令靈樞院,否則那鷹是怎么飛進來的? 顧昀回來了?! 三架鷹甲自空中直掠而下,空中優(yōu)勢明顯,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隆安皇帝身邊的刺客,為首的鷹甲落地,他帶著鐵面罩,看不出是誰,落在不遠處,半跪在石階上,將李豐扶起來。 這時,久候的北大營終于到了。 祈明壇上下混亂成一團,北大營和叛軍戰(zhàn)在一處,有那些企圖渾水摸魚的都被李豐身側的幾只鷹甲拿下了。 一得知顧昀回來——至少是玄鐵虎符回來了,安定侯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沈易出于對顧昀毫無理由的信任,心里立刻就被安定了,接住一只鷹扔給他的割風刃,直接絞了劉崇山一條胳膊,活捉到御前。 御林軍不敵北大營,不過一時三刻,塵埃落定,叛軍首領被擒。 李豐也沒那么傻,知道劉崇山背后必有人指使,立刻令人封鎖城門,準備徹查。 他身上血跡未干,臉色卻并未因為脫險而好看多少,李豐一眼掃過橫尸遍地的叛軍身上分外諷刺的御林軍裝束,想到自己手下那脫不了干系的一干重臣,還有方才劉崇山那句“退位讓賢”,更是如冰刺橫亙在他胸中…… 李豐胸中一時容不下“鷹甲是怎么進京的”這么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他滿腦子都是“背叛”兩個字。 世受皇恩的簪纓世家結黨背叛他,當心腹養(yǎng)在身邊的御林軍背叛他,他方才懷念過的、與他一起長大的顧昀背叛他,甚至是他的親弟弟—— 雁王入朝以后做了多少驚世駭俗的事,自軍機處成立伊始,彈劾雁王的折子就跟例行請安一樣沒斷過,都是他一手壓下來的。 對這個過分能干的弟弟,李豐確實不放心過、疑慮過、甚至嫉妒過,但他沒有動過李旻一根汗毛,自認為已經仁至義盡,難道就養(yǎng)出了一條想要他命的中山狼嗎? 江充眼見李豐臉色不對,忙低聲道:“皇上,這里人多眼雜,且先回宮?!?/br> 李豐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兩步,突然一彎腰,手指痙攣在空中抓了幾把,嘔出了一口血來。 周圍大呼“皇上”的聲音連成了一片,李豐耳畔嗡嗡作響,良久才發(fā)現(xiàn)自己正抓著方才那救駕鷹甲的胳膊,指縫里的血跡將那鷹甲的鐵臂染紅了一片。 而這事顯然還沒完。 北大營統(tǒng)領飛快地抓著一個人來到李豐面前,稟報道:“皇上,此人方才趁亂偷偷摸摸地要往南出城,末將將他扣下了,恐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那人瑟瑟發(fā)抖,不時用眼睛去瞟呂常。 這時,有人指認道:“皇上,下官認得此人,此人是呂侍郎家里拉車趕馬的,每日散朝的時候在外面候著呂大人,臣親眼看過。” 呂常面如死灰,“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李豐扶著鷹甲的鐵肩站穩(wěn),盡可能地挺直了腰桿,啞聲道:“呂愛卿,你這時候派人出城,是要給誰通風報信?” 北大營統(tǒng)領狠狠地將那呂家的家丁按在地上,腰間劍“嗆啷”一聲出鞘。 那呂家家丁也是個軟骨頭,當場嚇尿了,磕頭如搗蒜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小人是被逼的,小人……是……是呂、呂大人,私下囑咐小人,祈明壇事必,不論成與敗,都……都讓小人趁亂出城通知楊大人……” 李豐驚疑道:“哪個楊大人?”xin 鮮 中 文 wang 論。壇整~~理 那家丁咽了口唾沫:“大、大姑爺……楊、楊榮桂大人……” 李豐抓在鷹甲身上的手一緊,聲調陡然高了:“楊榮桂身為兩江總督,封疆大吏,怎敢無詔進京?你胡說!” 家?。骸盎噬橡埫?!大姑爺早就偷偷到了京城南門外,就等著我家老爺信號,只、只要……劉統(tǒng)領成功,就……” 李豐:“怎樣?” 家丁:“……擁立隨之而行的新皇進京。” 李豐眼前一黑,要不是身邊的鷹甲扶了他一把,險些當場暈過去。 沈易再一次被這猝不及防的發(fā)展弄懵了——倘若方才還能用“捕風捉影”四個字替雁王開脫,那現(xiàn)在這是怎么回事?證據確鑿嗎?他一時又弄不清顧昀到底是不是真回來了,心里起起落落個無數(shù)個可怕的可能性,冷汗快把甲片泡出銹來了。 方欽將頭埋得低低的,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嘴角露出了一點笑容。 雁王是皇上親弟,非謀反重罪難以撼動。 這不就謀反了嗎? “去將楊榮桂和他擁立的新皇請進來,”李豐咬牙切齒道,“朕倒要看看……朕……” 第94章 互咬 正在李豐話不成話的時候,旁邊那位鷹甲終于將鐵面罩推了上去,不慌不忙地露了個石破天驚的面:“皇上,亂臣賊子都已經束手就擒,還請您多保重龍體,天子為社稷嘔心瀝血,何需為幾個反賊傷身?” 那聲音太耳熟了,李豐扭頭一看,呆住了,扶著他的那鷹甲竟是本該在南邊的顧昀。 顧昀突然出現(xiàn)嚇壞了一幫人。 呂常腦子里“嗡”一聲,楊榮桂跟他保證過,說那邊行動萬般小心,安定侯完全被他們瞞過去了! 在他原計劃里,所有的布置都要在雁王離京的這段時間內完成——劉崇山那他說東不往西的蠢貨是顆棋子,給個棒棰就當針,只要誘得他殺了李豐,楊榮桂不必出頭,叫劉崇山將雁王接手推出來,到時候雁王是自愿的也好,是被楊榮桂脅迫的也好,只要他一露面,謀反重罪立刻落實,京郊北大營一旦反應過來,馬上會進京平叛,將雁王與劉崇山一鍋端了,讓他們死在亂軍中,就成了死無對證。 宮里沒有太后,皇后是個見不得風的病秧子,鳳印都提不動,太子還在吃奶,而呂妃的皇長子已經十一歲,江山是誰家的不言而喻。 顧昀遠在江北,等他知道的時候皇帝和反賊都死了,京城中早已經塵埃落定,除非他無視四境之危,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兩個死人起兵——就算是呂常這個小人也不相信顧昀能干得出來,顧昀要叛國早在北大營嘩變的時候……甚至更早以前,他知道當年玄鐵營之變真相的時候就叛了,王裹那老不死還能茍延殘喘地活到今天? 此事只有兩處關鍵,第一要看楊榮桂能不能在自己的地盤上切斷京城和江北的聯(lián)系,瞞住顧昀,第二要看劉崇山能不能順利殺李豐。 前者有楊榮桂以身家性命作保,后者更是本來萬無一失,誰知不知是誰走漏消息,老百姓里居然埋伏了好多高手侍衛(wèi),北大營提前趕到,顧昀也從天而降! 至此,呂常就算再怎么樣也反應過來了,他最信任的人里,有人背叛了,不是楊榮桂就是方欽……楊榮桂這番自己也落不了好,那會不會是方欽? 如果真是姓方的,那他可太歹毒了,借力打力,將他們的形跡泄露給北大營,又拖來顧昀,渾水摸魚。不但能爭個保皇的頭功,此時除掉呂家,往后滿京城各大世家中再無能與方家抗衡者! 呂常想著想著腦子就開豁了,一驚一乍地想道:“那方欽會不會從一開始就是雁王黨?” 而莫名變成“雁王黨”的方大人見了顧昀,臉色也是一變,頓時就笑不下去了。 他本以為憑楊榮桂重大疫情也能一手遮天的本領,至少能趁顧昀趕往前線的時候把事情辦利索,從頭到尾,他的計劃里并沒有這尊殺神,雖然憑著北大營救駕之功,顧昀來與不來都不影響他的布置……可是莫名其妙的,方欽突然有種萬事失控的預感。 這群人各懷鬼胎,唯有沈易是真的大大松了一口氣,見顧昀如見救星,小涼風從他被劃開的朝服里鉆進去,直接掃到他汗噠噠的rou皮上,讓他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 然而他這口氣松得太早了,腥風血雨還沒完。 只見顧昀將李豐交到趕來的內侍手上,后退一步跪在石階上,不等李豐發(fā)問,便率先有條有理地回稟道:“臣與雁王和徐大人在揚州城分開后,便將親衛(wèi)留在雁王身邊,同葛靈樞去了往江北大營查看軍務,不料在江北大營的時候突然接到親衛(wèi)密信求救,說楊榮桂竟敢私屯兵馬,挾持雁王意圖不軌,臣情急之下,只好跟鐘老將軍調用了幾臺江北駐軍的鷹甲,趕到揚州城時,發(fā)現(xiàn)那楊榮桂以平暴民之亂為名,將揚州府圍了個水泄不通,臣帶人在周圍探查良久,乃至于趁夜?jié)撨M總督府,這才發(fā)現(xiàn)此人故意制造迷霧,楊本人已經不知所蹤,而雁王下落不明,臣想到親兵所言‘謀反’一事,唯恐京城有失,只好先往回趕,未能護雁王周全,有負使命,請皇上責罰。” 顧昀話一出口,其中驚心動魄處將周遭震得一片寂靜。 方欽悄悄沖王裹遞了個眼色,王裹會意,開口插話道:“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請教顧帥……顧帥的鷹甲一路從江北追到京城,怎么竟也未能截住那楊榮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