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唯有沈家這位不同,外人看來,他棄翰林入靈樞,后來又自甘墮落成了個行伍丘八,可謂是“離經(jīng)叛道”得出了名——內(nèi)里卻是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真正經(jīng),正經(jīng)得整天和一幫老兵痞子混在一起,愣是出淤泥而不染十多年。 這一段時間陳輕絮留在京城,歷經(jīng)大小風(fēng)波,這位臨淵閣的陳家人大概與沈易有很多接觸,可是在這很多接觸下,姓沈的愣是不敢當(dāng)面和她說什么,只敢背地里跑來和顧昀打聽。 聽這個意思,他可能連陳家人和臨淵閣的牽連都沒弄清楚,至今還覺得陳輕絮只是單純地一門心思報效國家呢! 顧昀暗嘆口氣,沈易這種木頭,簡直不像自己手下出的人。 “那我說個你不知道的事,不要外傳——山西府陳家不是普通的行醫(yī)之家,他們是臨淵閣的中流砥柱,”顧昀低聲道,“我聽鐘老提過一句,陳姑娘好像是陳家這一代的家主,要真是那樣,她不太可能嫁給你做提督夫人的?!?/br> 沈易當(dāng)即一呆。 顧昀想了想:“要不這樣,我去找人給你說說,看看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先別,”沈易忙道,“太唐突了。” 顧昀:“……” 他感覺自己有點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不過按著沈易的這種性格,很可能一輩子也討不著媳婦,于是很有經(jīng)驗地指點道:“這種事不能不著急啊季平兄,一個弄不好讓別人捷足先登,到時候你都沒地方說理去?!?/br> 沈易卻思量片刻,搖頭道:“那也先別,我再想想。” 顧昀聽完搖搖頭,他太了解了,一個男人倘若聽了一句女方的身份背景就心生猶疑,那多半也只是“有點意思”的程度,沒到特別非誰不可。不過這種事,當(dāng)事人的感受如何,他也不便多做評價,只是可有可無地說道:“那行吧,你先想著,用得著我的地方隨時說。” 這句話沈易沒聽進去,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認認真真地跟顧昀分析道:“這個情況我以前確實不了解,不過你這么一說,我也覺得不太合適?!?/br> 顧昀:“唔?!?/br> 沈易:“那就沒辦法了,只好等到這場仗打完了,我掛印辭官,將軍不當(dāng)了?!?/br> 顧昀:“……” 他差點一頭從馬上栽下去。 沈易自顧自地有些愁眉苦臉道:“只是仗還沒打,先去提親,總覺得不祥——咱們這種人,要是牽掛太深,在戰(zhàn)場上容易束手束腳,反倒危險,萬一有點什么,豈不是耽誤人家?唉……我就怕打完仗再去,光陰與人俱不我待……真是難兩全——子熹,你說想個什么辦法,能讓閑雜人等退避三舍呢?” “……這你不用擔(dān)心,據(jù)我所知,陳姑娘自帶這個本領(lǐng)?!鳖欔李D了一下,微瞇起眼,忽然笑了。 沈易莫名其妙:“笑什么?” 顧昀:“笑你,文采登科,第二天卻與翰林們背道而馳,怡然進了靈樞院,在靈樞院里方才做出一點成績來,正有人猜測你要當(dāng)上奉函公的接班人,你卻又辭別靈樞院,以護甲師身份進了玄鐵營,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軍功卓著,總算是走出了一條別人眼里一步登天的神路……解京城之圍,救駕有功,弄不好馬上能封侯拜相,別人都覺得你謀算得當(dāng),你倒好,要為了娶媳婦辭官掛印?!?/br> 沈易繼續(xù)愁眉苦臉地笑了一下——他本就胸?zé)o大志,這些年一直秉承著奶媽之心,照顧照顧這個、照顧照顧那個,跟著顧昀瞎混而已,可惜安定侯身邊太過腥風(fēng)血雨,一不小心帶著他也混出了名堂,所得并非他所愿,因此也沒什么割舍不下的。 有人心異變,三頭五年就面目全非,也有人如止水,十萬八千里走過,初心不改。 顧昀看著他,突然有點感慨,方才聽見宮闈之事而微微升起的一點郁結(jié)也不翼而飛,親昵地勾住沈易的肩,拍了一下。 “以后你有什么事需要陳姑娘,讓我去跑腿唄,”沈易全然沒有體察到安定侯心緒之起伏,還在那里憂愁憂思,不知不覺地開啟了無窮絮叨模式,“就是……唉,你說沒名沒分的,我老去找人家,會不會不太好?以后人家會不會覺得我不太正派?哎子熹,你倒是說句話——算了你不用說了,你本來就不太正派,我覺得……” 沈?qū)④娺M入了反復(fù)自我論證與自我懷疑的過程。 顧昀:“……” 初心雖不必改,但是嘮叨起來沒完沒了這一點能改改就好了。 顧昀被沈易灌了一耳朵喋喋不休,被他叨叨得頭痛欲裂,終于忍無可忍地在沈易的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自己趁機逃跑了。 與此同時,“雁王人尚且在郊外就被請進宮”的消息如長了翅膀,一會功夫就飛進了京城中那些豎著的耳朵里,方欽人在家里,幾個幕僚黨羽之流圍坐在他周圍——這一回江北動亂,方欽有種為人作嫁的感覺。 呂楊一黨對方欽來說有點像是一顆壞牙——雖然長在自己嘴里,但是時時發(fā)炎作痛,不但難以幫助咀嚼,反倒時常掣肘,拔出去不是壞事。但他沒料到雁王有這么多后招,眼下拔出的壞牙牽連太廣,雁王人不在京城,卻已經(jīng)趁自己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先下手為強,把運河一線收入囊中。 如今運河辦已經(jīng)成立,各地廠房雨后春筍似的冒出根芽,已經(jīng)是不可逆轉(zhuǎn)的事實了,以方欽這老狐貍多年宦海沉浮的嗅覺,下一步,田稅、民商等等一系列的改革將不可逆轉(zhuǎn)。他想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沒料到雁王早已經(jīng)在和他周旋的時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走一步算計了十步,終于還是棋差一招。 先前方欽初領(lǐng)沉疴遍地的戶部,和雁王的軍機處曾經(jīng)很有一段蜜月期,那時候江山淪陷、舉步維艱、百廢待興,誰和誰也還沒斗起來,滿朝都是患難之交,他們曾經(jīng)一起焦頭爛額地給這個家國尋找一絲艱難的回轉(zhuǎn)余地,互相都是敬重欽佩對方才華的,哪知道分道揚鑣來得這么快。 方欽有時候會難以自抑地羨慕江寒石,倘若他們兩人易地而處,他自忖會比江充徐令之流厲害得多,要是他不姓方,哪怕他只是十年寒窗苦苦考出來的一個七品小官…… 可是世事弄人——眼下想這些也沒用,雁王鐵了心要洗刷舊勢力,經(jīng)過江北動亂,屠刀已經(jīng)露出,如今,他們已經(jīng)算是勢如水火。 一個幕僚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大人,我聽說當(dāng)年洋人進犯的時候,皇上就曾經(jīng)提過傳位雁王的事,這回又這么急急忙忙地召他進宮……哪怕天下太平以后皇上沒那個意思了,太子年幼時的托孤重臣也跑不了,我們是不是該早作打算。” 方欽回過神來,瞇了瞇眼睛。 另一個人說道:“本來上次楊榮桂以雁王的名義造反,皇上心里未必是沒有芥蒂的,但他來了這么一出苦rou計,又借著受傷的機會暫避鋒芒,沉寂了這么長時間……現(xiàn)在皇上儼然已經(jīng)打消了疑慮,他趁此時機回京赴任,只怕要開始大動作了?!?/br> 方欽心里其實有點猶豫,他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北蠻派來使者,江南還在備戰(zhàn),兩三年內(nèi)恐怕還有仗要打,運河沿線方興未艾,全境流民方才安頓,此時要是動了雁王,會不會于國祚有損——要真是那樣,我恐怕要背個千古罪人的罵名了。” 幕僚笑道:“大人對朝廷忠心可表,令人感佩,只是這朝廷離了雁王未必就轉(zhuǎn)不下去,商者鄙,所謂‘義商’也都脫不了唯利是圖的本性,只要不傷害他們的利益,朝中誰說了算和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有方大人這份憂國憂民之心,就算沒有雁王,咱們照樣能讓流民安頓下去、把仗打下去——可是您可得想清楚了,雁王野心昭昭,身在高位,遲早要想方設(shè)法安插他自己的黨羽,打壓咱們,再讓他這么無法無天地蠶食鯨吞下去,有一天你我身家性命不保啊?!?/br> 眾人立刻紛紛附和。 “雁王雖然有才,行事太過激進,放任他這么下去,恐怕才是禍國殃民?!?/br> “方大人不可再退讓了,倘若任憑他上位,恐怕才是真容不下我們……” 方欽嘆了口氣,伸手往下一壓,按住滿庭的雜音,轉(zhuǎn)身對旁邊的心腹說道:“去把‘那個人’接來?!?/br> 一場醞釀中的風(fēng)暴再次匯聚。 而渾然不覺的長庚離開深宮回到侯府,不知李豐和他說了什么,他看起來心情不錯,一回家就找顧昀膩歪,纏著他不放,飯都吃得心猿意馬。 顧昀沒問他李豐招他進宮說了什么,察言觀色都能猜出個大概,他拿筷子敲掉了雁王不好好端碗筷、爬到他腿上的手,狀似無意中提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回朝赴任?” 長庚磨蹭了一下手背,討好地給顧昀夾菜,心不在焉看著他道:“休息兩天就回去,皇上說他現(xiàn)在精力不濟,想讓我盡快歸位——子熹,你多吃一點?!?/br> 顧昀擺擺手:“太晚了,墊一墊得了,吃多了不舒服——加萊熒惑派人來的事聽說了嗎?!?/br> “嗯,”長庚點點頭,按住他去拿茶杯的手,給他盛了一碗湯,“這事怎么議,還要顧帥說了算?!?/br> “野獸在重傷的時候,往往會裝出一副垂死的樣子,引誘敵人放下防備,然后暴起一擊,要小心?!鳖欔勒f到這里,看了長庚一眼,吹開湯水里的菜葉片,一飲而盡。 長庚一呆,忽然覺得顧昀這句話說的不單是蠻人,似乎還在提點他什么。 第101章 迷霧 這一段時間長庚過得太順了,先是完美地解決了江北的事,全部既定目標(biāo)達成,不緊不慢地收官,歸途中又有顧昀相伴——除了幼時在雁回的那段日子,大梁一直兵荒連著馬亂,顧昀很少有機會能踏踏實實地在他身邊這么久,一路走過來,讓人有種要天荒地老的錯覺,完全感覺不到秋歿冬初的寂寂嚴(yán)寒。 長庚曾經(jīng)極度不安,對周遭一切都謹(jǐn)小慎微,一點蛛絲馬跡也能驚動他,那時雖然一天到晚繃著神經(jīng),卻也確實算無遺策,很少出錯,而此時陷在溫柔鄉(xiāng)里多日,經(jīng)顧昀一句話,他才驚覺自己有點忘形了。 長庚穩(wěn)定了一下心神,默默回憶了片刻李豐召他到宮中的場景,覺出一點不同的意味——當(dāng)今九五之尊憋屈地悶在一個滿屋子藥味的地方,厚重的宮室與悄然無聲的宮人都顯得那么暮氣沉沉,滿屋泛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苦味,而李豐正當(dāng)壯年,并非真的垂垂老矣、看破凡塵,那他心里會是個什么滋味? 有的人體察到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會心灰意冷地主動退讓,但李豐絕不會是那種人,如果他這么容易退讓,他就不會在北大營嘩變的時候怒氣沖沖地越眾而出,也不會在兵臨城下的時候上紅頭鳶。 顧昀確實在提點他,長庚一激靈,后頸上微微滲出了一點冷汗來,臉上帶著雀躍的心猿意馬平息下來。 顧昀知道他聽進去了,這人太聰明,有時候一句話就夠了,不用多說,便伸手在長庚頭上摸了一把。 長庚捉住他的手拉下來拽著,顧昀好整以暇地等著聽他的自我反省,本想著至少也得得他一句“沒有你我怎么辦”之類,不料長庚攥著他待了一會,非但沒反省,還無理取鬧道:“都怪你,弄得我都昏頭了?!?/br> 顧昀:“……” 抵達京城不到半天,他已經(jīng)一人分飾兩角地分別扮演了“色鬼”和“禍水”,也真是怪繁忙的。 雁王殿下年幼的時候是多么靦腆內(nèi)斂啊,怎么越大越?jīng)]有廉恥了? 顧昀一把甩開跟他越發(fā)不見外的長庚,隨手拎起掛在一邊的酒壺,長庚訓(xùn)練有素地一躍而起,伸手去搶:“這么冷的天,不準(zhǔn)喝涼酒!” 顧昀一抬手將酒壺從左手丟到右手,輕飄飄地撈住,空出的左手正好攬過撞進他懷里的長庚,迅疾無比地捏起他的下巴親了一口,不等長庚反應(yīng)過來予以回擊,他便轉(zhuǎn)身披上外衣笑道:“我要去一趟北大營,你晚上自己睡吧,睡前念兩遍經(jīng),省得再昏頭?!?/br> 長庚:“……” 路上答應(yīng)過的事呢! 堂堂安定侯,居然食言而肥! 顧昀雖然是逗他玩,但也確實是有事,他本該直接留在北大營,因為實在不放心長庚,才先回到侯府,等著他回來吃頓飯,眼下宮里的情況大概有數(shù),便又馬不停蹄地離家趕往北大營——北大營不光統(tǒng)領(lǐng)京城外防,還是各地緊急軍情傳入京城的中轉(zhuǎn)站,北蠻使者來得突然,顧昀心里不踏實,可謂是cao心完家事便開始cao心國事。 京城已是深秋,才一出門,按捺不住的隆冬味道已經(jīng)冒出頭來,陰森森地撲面而來。夜色中的小寒風(fēng)有了凜冽的雛形,顧昀出門的時候身上依然是多年的習(xí)慣——只著單衣。 只是這天,顧昀本來都已經(jīng)上了馬,尚未出門,忽然覺得關(guān)內(nèi)的風(fēng)也有點刺骨起來,暗自嘆了口氣,到底又轉(zhuǎn)回來,將涼酒壺掛在馬廄里,交代霍鄲給他拿了一件披風(fēng)穿上,這才匆匆走了。 這段時間顧昀雖然被江北暴民叛亂與京城逆賊逼宮的事折騰得兩頭跑,但他和北疆蔡玢的聯(lián)系并沒有中斷,倘若江南已經(jīng)是“遺民淚盡胡塵里”的慘狀,他不用細想也知道北疆一帶是怎么個情況。 蠻人與中原的血仇,或許真要等著漫長百年過去,這兩三代人悉數(shù)死光,才能稍做緩解吧。 顧昀前腳剛到北大營,坐下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正巧蔡玢的信就來了。 信上交代得很簡單,然而三言兩語中的信息卻很多——兩軍對峙這么久,互相都有對方的斥候探子,他們在敵陣中潛伏的人來信報說,春天的時候,加萊熒惑似乎大病了一場,從那以后人前就沒有見他露過面。 而更加奇怪的是,他的長子以盡孝為名整日不見人影,一干事務(wù)由加萊的次子暫代。 加萊膝下有三個兒子,都是一個女人生的,效仿漢制,以長子為世子,父親病重,兒子爭相表孝心并沒什么不同尋常,可是世子孝順得正事也不顧,讓弟弟代勞,這合適嗎? 根據(jù)這個描述,蠻人那邊發(fā)生了什么故事似乎呼之欲出,才能兼?zhèn)涞拇巫硬桓市囊驗橥砩鷰啄昃脱稣绦值鼙窍⒒钪?,用某種方法軟禁了加萊和世子,篡位奪/權(quán)。 北大營現(xiàn)任統(tǒng)領(lǐng)說道:“大帥,除了那十三條,十八部落那邊還同意把加萊的小兒子送過來當(dāng)人質(zhì),給我們下一步的和談吃定心丸,方才蔡將軍那傳來消息,小蠻子的車架正準(zhǔn)備入關(guān),往京誠遞了文牒,等著朝廷批復(fù),末將正打算著人送到侯府,正好您過來了?!?/br> 說著,他給顧昀遞上了另一封折子。 北蠻之事涉及邊疆軍務(wù),在遞送軍機處之前可以先讓持有玄鐵虎符的主帥過目,只見蠻人遞上來的折子寫得確實非常誠懇,仔細描述了那位三王子及車駕隨從都是什么人。 三王子才十五歲,據(jù)說是個體弱多病的半大孩子,隨行有使臣譯者一人,少年男女奴隸各十人,護送的侍衛(wèi)十二人,每個人姓甚名誰,來龍去脈都寫得清清楚楚,連奴隸們的歲數(shù)與司管職務(wù)都清晰明了,嚴(yán)格按著大梁的通關(guān)手續(xù)來,顧昀從頭到尾反復(fù)看了三遍,沒看出一點逾矩的地方。 沈易抱著雙臂在旁邊說道:“這么看來倒像是真的,野心勃勃的二王子囚禁了父兄,還要把親弟弟趕盡殺絕地扔來做人質(zhì),他好獨霸十八部落。” “獨霸十八部落有什么好處?”顧昀將折子扔在一邊,他在營帳暖爐邊坐了半天,愣是沒暖和過來,此時依然有意無意地將雙手湊近熱源,輕輕地搓著,“這回要是戰(zhàn)敗,蠻人往后更沒有還手之力,他們每年在關(guān)外沒吃沒喝,挖一點紫流金全要進貢,連神女和狼王的女兒都保不住?!?/br> 蠻人與中原漢人的世仇不是一天兩天,早在幾朝以前,北方的游牧民族就有年景不好南下打秋風(fēng)的風(fēng)俗。北有全民皆兵的兇悍,南有名將輩出的脊梁,雙方一直在南下?lián)屄优c奮起反擊之間膠著,百年間誰也沒有真正地征服誰——直到大梁率先發(fā)展了蒸汽技術(shù)。 那些年的光景,今人只能從史料中略窺一二,那是長臂師的黃金時代,沃土千里的中原地帶像一只蘇醒的巨獸,層層疊疊的火機鋼甲雨后春筍似的冒出來,輕裘、重甲、巨鳶、飛鷹……蒸汽如潮,鐵傀儡橫行京城中,長短炮的射程幾乎是日新月異。 剛開始,開海運、通力發(fā)展火機鋼甲的大梁曾被未開化的蠻人鄙夷為“專注奢侈與旁門左道的南人”。北方狼王太過信任自己的爪牙,傲慢地錯失了機會,沒能坐上紫流金沖天而起的濃云,乃至于后來被中原人收拾得幾十年沒有翻身之力,境內(nèi)紫流金被迫上供,奮起直追也沒能擁有自己的鋼甲技術(shù),至今裝備也靠著西洋人支援。 這種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十八部落不可能不重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如今大梁工廠四起,掌令法解禁,眼看要掀起第二輪火機鋼甲之術(shù)發(fā)展的高峰期——以現(xiàn)在的勢頭發(fā)展下去,如果任憑大梁熬過寒冬,緩緩復(fù)蘇,也許北方蠻族就真的沒有生存余地了。 “二王子為人如何,我不太敢說,”顧昀道,“但加萊熒惑我是了解的,那個老東西寧可死也不會坐以待斃,別說只是送來個兒子,就算送來個親爹,我們也得留一手——去取我的印來。” 這一宿,十來道烽火令從北大營發(fā)出,級別竟和洋人兵臨大沽港的時候一樣,整個西北到京城沿線驛站全部如臨大敵的加派兵力,靈樞院加派一批人手趕往北防軍駐地,巡視火機鋼甲情況,隨時準(zhǔn)備一戰(zhàn)。 大梁在山雨欲來中邁入了冬天,很快即將進入一個新的年頭,朝堂上卻十分平靜。 雁王手握軍機處,幾乎是漩渦的中心,他的歸來讓滿朝上下都暗暗留心,可是雁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并沒有像方欽想的那樣,回來就大刀闊斧的開始后續(xù)改革,反而“烹起小鮮”來。 雁王回京后一改先前忙得打跌的狀態(tài),先是足足在家里賴了小半個月,才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軍機處,大小朝會上都不怎么吭聲,仿佛又做回了戰(zhàn)前的那個隱形人,平時在軍機處里處理一些日常事務(wù),該寫提要寫提要,該送進宮送進宮,分內(nèi)的事周密嚴(yán)謹(jǐn)?shù)刈鐾瓴蛔屓苏f閑話,不算消極怠工,除此以外,也休想他再cao心一件多余的事。 反正僅就李豐在宮里收到的折子數(shù)量和質(zhì)量來看,雁王回不回來基本沒什么影響。 先前軍機處里夜夜秉燭到深夜的人里也沒有雁王人影了,他白天來逛一圈,傍晚到點就走,按時下朝按時休沐,沒事不見客,還在京郊弄了個小園子,顧昀泡在北大營不回家的時候,他就溜達過去種花逗鳥,不到半個月的工夫,愣是把從沈家要來的那只遭瘟的八哥□□的嘴甜如蜜、見人就夸……就是尾巴禿了,羽毛讓下人扎了個毽子,送去給小太子玩了。 李豐的腿差不多可以蹭著走路了,每天批完折子,在內(nèi)侍的攙扶下能在房里溜達幾圈,這日偶然想起,來到了太子書房,太子十分乖巧,念書從不偷jian耍滑,李豐沒有驚動他,扶著內(nèi)侍在后門站了一會,目光卻被太子桌案上的一個小擺設(shè)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