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晚春分了心，那繡盤拿著手里也不仔細(xì)看，竟然被邊角上一根不起眼的針刺了手指，一點嫣紅從指尖上溢出，秀荷眉頭微微一皺，連忙把手指放在唇中輕吮。

    隔著屏風(fēng)后，大少爺梅孝奕的眉頭便皺了起來。一旁站著的梅二夫人向梅大夫人遞了個眼神，兩個人便相視一笑。

    前面進(jìn)去過七八個繡女，她們都臨時設(shè)置了小差錯，便是美娟都滑倒在了地上，大少爺也連睫毛都不顫一下。

    果然是個天生的妖女啊，怎樣的男人都被你勾魂。

    梅二夫人心里這么想著，面上卻作欣慰模樣對老太太點了點頭。

    老太太便認(rèn)真望向秀荷：“你叫什么名字？今歲幾何了，屬什么的？”

    秀荷回答說屬兔。

    第拾叁回姑娘點頭

    屬兔……

    梅老太太微點了點頭，又把秀荷的手端起來看，姑娘的手面蔥白細(xì)膩，指甲兒粉盈盈——梅家繡女的手都需經(jīng)過精挑細(xì)選，品貌都不會差。

    梅老太太再看秀荷，語氣便暖和了許多：“屬兔好啊，屬兔的女孩兒有屋xue藏身即滿足，有五谷得溫飽便快樂，這樣的媳婦乖巧，心眼兒柔，招人疼吶。好，好，好?！?/br>
    那末了的三個字說得很慢，一邊說，一邊將秀荷從頭到尾仔細(xì)打量。

    “是啊，是啊，老太太看人都不會錯！”一旁的婆子老姨娘們連忙滿臉堆笑著應(yīng)和。

    媳婦？

    秀荷頷首站在堂前，老太太用保養(yǎng)得宜的手面在她腕骨上摩挲，她心里頭便生出些云里霧里，不曉得怎么忽然對自己說這些。

    只得也低頭應(yīng)了一聲：“是”。

    老太太看見秀荷眼角下有一顆細(xì)小的淚痣，忽然想起來：“哦，我記起來了，你爹可是那個賣青紅酒的瘸腿關(guān)福？小時候常見你隨在他后頭來大院里送酒，你娘給你扎的發(fā)辮一翹一翹的，幾年不見，忽然就長這樣大了。”

    老太太的貼身婆子鄭媽便道：“可不是，大少爺還常用她家的青紅酒泡腳吶！每回秀荷姑娘來送酒，大少爺都提前等在院子里。大少爺平時不愛出來，也就是秀荷姑娘來了，才會多呆上一會?！?/br>
    秀荷端著繡盤立在一旁聽，隱隱約約的話風(fēng)不明，眉頭便蹙了起來。

    這鄭婆子拍起馬屁來沒玩沒了，梅二夫人怕秀荷聽了會多想，即刻撩開簾子走出來：“姑娘打小伶俐乖巧，我們?nèi)疑舷履膫€不喜歡？不像我那老二孝廷，偏就與她不對盤，沒少將她氣哭?！?/br>
    她此言模棱兩可，在戲中的秀荷曉得梅孝廷對自己不一樣，那戲外之人卻只當(dāng)二少爺討厭她。

    葉氏說著，便和顏示意秀荷去繡房。

    那珠簾隨著清風(fēng)微微拂動，秀荷出門前回頭看了一眼，只看見大少爺端坐在輪椅上的側(cè)影，著墨黑綢緞長裳，整個畫面幽幽暗暗冷冷森森的。她想要從他臉上找尋些什么，卻又什么也看不清楚。

    因為要趕上五月中旬的老太妃壽辰，挑選出的四個繡女須得在半個月之內(nèi)，將近乎一間屋子大的畫面繡完。這些年梅家就是靠著宮中老太妃的關(guān)系，才能夠繼續(xù)維持在南洋的生意。繡女們不敢怠慢，一個下午手上的活兒不見停，待到抬頭的時候，都已經(jīng)是日暮時分了。

    晚春住在梅家后院的公房里，和其他兩個繡娘手牽著手自去吃飯。秀荷近日回到鋪子里和老關(guān)福一塊住著，并未吩咐灶上加碗勺，便留下來把零碎物件收拾妥當(dāng)了準(zhǔn)備回家。

    “轟隆——”

    四月的天就是多雨，一道響雷把整座宅子劈得地動山搖。大雨“淅淅瀝瀝”地落在天井里，屋檐下又彌散開花草潮濕的清新味道。秀荷用手遮著頭頂，想沖出院子去到門房。

    一跑起來胯兒便搖，那淺綠的繡花鞋兒在青磚石上濺起水花，檀紅的千褶裙上染開來一片深色的濕。

    大少爺梅孝奕靜靜地坐在二樓廳堂上看，梅家的男兒都生得唇薄鼻挺，他的臉與二少爺梅孝廷七分相似，卻更冷更陰。這是個沒有生氣的存在，森森然就似一張死寂的畫，喜歡的不喜歡的沒有誰知道。

    梅二夫人葉氏心里頭對侄兒不屑，但看著陰影里大少爺停在秀荷背上的眸光，想了想，便揩著帕子走到二樓的欄桿旁：“阿荷呀，你來~”

    那聲音叫得溫柔，尾音含笑。

    秀荷腳步驀地一頓，停下來回頭看。

    “叫你吶，你來~”葉氏笑盈盈，只是站在欄桿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不語。

    這樣的笑面秀荷見過一次就怕了——那淹在水草下的晴天霹靂和絕望，滋味可實在不好受——秀荷攥了攥帕子，努力勻出一抹乖覺的笑容來：“二夫人，您的話晚輩一直都記在心里，也已經(jīng)曉得該怎么去做……晚輩最近都沒有再與二少爺見面，也不曾去打聽過他的消息，您以后都不用再擔(dān)心了。”

    她這話是老實，柔弱且誠懇的。秀荷不想再繼續(xù)負(fù)載葉氏的提防。

    “說什么吶，什么您的話他的話，我說過什么了？……這孩子，大下雨天沖出去仔細(xì)把身子弄病了，快隨我來?！比~氏擺著臀兒從側(cè)樓梯上走下來，招著帕子把秀荷叫住。

    要留秀荷用飯，笑容可掬。

    秀荷可不敢貿(mào)然吃葉氏的飯，連忙福了一禮，委婉地推卻道：“家里阿爹還在等著我回去，秀荷區(qū)區(qū)一個女工，不敢越矩上東家的桌子?！?/br>
    葉氏看了眼秀荷柔白的手腕，此刻的手腕上沒有了玉鐲，只有一枚銅褐色的半舊木鐲子，雕刻著花藤的紋路。姑娘的指尖在掌心里不自覺地捻著，指甲粉盈盈的。

    手白，戴什么層次的都好看。

    葉氏心里這么想，眉眼間卻剜過一絲輕薄，忽而又怪罪起自己來：“你可是因為上回我試探你的那些話，心里頭記恨了我？傻丫頭，我就孝廷這么一個兒子，要娶媳婦可不得仔細(xì)考量考量。不過是試試你的心，你倒真還記恨上吶？那這頓飯不管怎樣，你都得留下來，就算做長輩的給你晚輩的賠禮啦?！?/br>
    也不管秀荷愿是不愿，便拉著她的手去了飯?zhí)谩?/br>
    一張紅木大圓桌上坐著梅老太太、梅大夫人和葉氏，輩分小的就只有大少爺梅孝奕和秀荷自己了。梅家果然規(guī)矩森嚴(yán)，男人不在家的時候，妾室生的孩子就只能在自個姨娘的房間吃小桌。

    大桌上擺著八菜四湯，春筍翠綠翠綠的，蕨菜也拌得色香味俱全。南方的四月天，正是吃鮮的時候。

    秀荷掂了一筷子蕓豆，只是埋頭小口小口地扒著飯。梅老太太瞅著秀荷細(xì)密睫毛下的粉嫩臉龐，見她只是夾最近的兩盤菜，便暗暗對葉氏遞了個眼神。

    葉氏恍然笑起，親自給秀荷夾了一只鹵肘子：“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可不興總這般拘束。多吃點rou，你看你瘦的，姑娘家家還是豐潤點兒的好。”

    “謝夫人，我自己來?！毙愫梢Я艘恍】?。

    梅老太太和梅大夫人相視一笑：“瞧，牙口也好，咬下來的牙印都不帶開縫的。這丫頭小時候就靈凈，從前沒注意，一轉(zhuǎn)眼都這般出挑了?！?/br>
    大少爺一直悶頭用飯，聞言抬頭睇了秀荷一眼：“她并不愛吃鹵味，不用給她夾這個?！?/br>
    陰雨天的內(nèi)宅光線昏暗，圓木房柱上掛著的煤油燈還未點燃，大少爺清雅的冷顏朦朧在陰影里。秀荷抬頭看他，卻只看到一雙空洞的鳳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