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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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武微蹙眉頭,看到正中間小矮桌旁歪坐著一名粗獷漢子,三十來歲,絡(luò)腮胡,左臉上一條凸起的可怖刀疤從眉間橫至下頜,正一條腿搭在椅面上,粗短的手指剔著寒光凜冽的刀背,半瞇眼睛……原來果是熟人面孔。 便冷睨了嘍啰一眼,兀自泰然走上前去。 嘍啰沖莽漢抱了一拳:“幫頭,人帶來了。” “嗤呵呵~~還真有膽前來送死~”那幫頭剔著刀柄頭也不抬,陰森森笑著看向阿曉:“說什么來著,不稀罕我疤臉這幫宵、宵……” “呃,宵小騙吃之輩!”阿曉連忙顛至疤臉跟前,見他面色一冷,又趕緊指著庚武義憤填膺道:“不是小的說的!是這群土鱉,說甚么不管疤臉不疤臉,誰也不放在他眼里,小的替幫頭分辨幾句,就挨他卸了一條胳膊?!?/br> 把脖子上的繃帶在疤臉面前晃了晃,做一副苦大仇深模樣。 疤臉不耐煩地瞄了一眼,隱約看到那破衣爛衫里頭微微晃動的兩座小山,便不動聲色地咧嘴發(fā)狠話道:“敢不拿我疤臉當回事,這個碼頭他是不想混了,先飽揍一頓再說!” 吹了吹刀背上的落灰,沖一眾弟兄揮揮手。 十幾個赤膊漢子圍攏過來,紅布褲腰上油漬抹黑,一張張肚皮亮堂堂。 “大哥,干脆和他們拼了!”見逃不出去,小黑舞了舞手上的粗木長棍。 庚武伸手一攔,狹長雙眸冷冷地睇著那疤臉,勾起嘴角淡笑:“竟不知年初一別,禽老扒這般迅速便在堇州起了山頭,此番卻是大水沖了龍王廟?!?/br> 這疤臉早先曾是市井一霸,因著jian殺縣太爺小姨太被送進大營關(guān)了多年,然而老毛病不改。那荒山密林里可沒甚么女人,長得俊秀瘦小些的年輕牢犯沒少被他扒褲子,故而得了“禽老扒”之名。庚武自成一派,與他素來井水不犯河水,若非那日大雪漫山,恰撞見他把“小個子”軋在樹桿上“欺負”,末了也不會與他打上交道。 禽老扒…… 這綽號除卻牢里頭那幫家伙,外面可沒人曉得。熟悉的清潤嗓音,聽得疤臉抬起頭來,見對面立著的男子二十一二年紀,一身清雋傲然,不由蹙起眉頭:“是你……姓庚的,我說誰人竟敢觸犯到老子頭上,原來卻是老死對頭?!?/br> 庚武打了一拱,眉間微展笑顏,不急不緩道:“卻是一場誤會,本非無意冒犯,奈何這二個小人頻頻誣蔑。如今既曉得是老扒兄的場子,那么這個廟頭庚某卻是不能不拜了?!?/br> 那笑容雖淺淡,配在他冷肅的雋容上卻仿若冰釋云開,只看得阿曉傻了一傻,抹得黑臟的臉蛋又微紅。 疤臉皺起眉頭,這小子當年一入大營便被自己盯上,奈何書讀得多,又通曉武藝,平日心思藏得深,時而出手仗義時而又狠,把一眾牢犯收攏得服服帖帖,自己對他也是三分怒,三分畏,三分揣測。 當下便揮揮手叫兄弟們退下,命給庚武看座。 怎么能看座?! 阿曉左看右看,連忙上前急道:“幫頭,這賊人可是剛剛才罵過你,就這么把他輕巧饒過去了?” 蠢貨。疤臉不耐煩地啪她一臉:“哪里來的小混子?不想被割舌頭就給老子閉嘴,先站一邊等著?!?/br> 阿曉吃痛,捂著紅腫的臉頰退去一邊,怒瞪了庚武一眼。 疤臉順勢一瞥,默了一默,對庚武酸溜溜咧嘴冷笑:“呵,庚老弟倒是回回都招‘小個子’。那寒天雪地里被你把后頸一砸,如今老子的脖子都還在疼。聽說過完年那‘小個子’就隨你走了,如今干柴烈火的過得可還滋潤?” 一邊說,一邊扭了扭粗壯的脖子,有女人的紅花從他蓬亂的發(fā)叢中飛下來,看來依舊本性未改。 說的“小個子”,乃是去年初冬被送進大營的一個十六七歲小子,白凈瘦小的,穿一身東北面的毛茬茬大襖,戴一頂狗皮氈帽,把臉蛋遮得只剩下一個三角下巴。聽說原來是個官家顯貴,家里頭的女眷都被罰去做了營妓,平日里細皮嫩rou的甚么活也干不了,漢子們都對他虎視眈眈。 也不知是不是看穿庚武懶得侵犯他,平日里走到哪兒便緊隨到哪兒。那日庚武惱怒他煩,冷冰冰吼了他幾句,唬得他瑟瑟發(fā)抖,自去了另一邊山頭砍伐。不想竟著了那禽老扒的道,若非庚武莫名心亂尋了過去,差一步他的褲子就要被那禽獸扒下。后來雖依舊嫌棄他煩,也就由著他吃喝住行都隨在自己身旁。 庚武微蹙了一瞬眉頭,冷然道:“本不過萍水相逢的落難兄弟,出來后各走各的,燕沽頭一別后就不曾再遇……那樹叢后貓著一只黑熊,若非當日在下及時阻止,老扒兄只怕此刻早已經(jīng)進了熊肚子。少一場花柳風(fēng)月,換回一條命也算是值了?!?/br> 疤臉不置可否,把身子坐正,拖著下巴嗤笑道:“同吃同住搭伙了三個月,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大伙喝散伙酒的那天半夜,我可見她貓進你鋪蓋里,把你摟得可緊。那‘小個子’平日里雖包得看不見皮rou,但兩眼水汪汪的勾人……說不帶走就不帶走了?你也舍得趕她?” 當日皇上大赦的消息傳來,眾兄弟喝酒慶新生,本以為此生將永不見天日,那一夜自己亦喝得酩酊大醉。依稀記得有人鉆進被褥,抵在耳畔說過一番話,醒來卻全然不計。一路同行,雖對‘小個子’身份有諸多疑惑,然見他眼神欲言又止,便也沒有多留,一個去往京城,一個順水南下,至今連姓名都不曉得。 庚武道:“各人有各人的路,關(guān)在一起是兄弟,出了大營是天涯。庚某對分桃之風(fēng)不無興趣,既是無緣人又何必相聚?” 疤臉拿來兩個空杯,命手下弟兄倒?jié)M紅酒:“分桃?呵,老子也是后來才曉得,那是被抄家的鎮(zhèn)西王府女人。早知庚老弟你對她無意,又何必妨礙老子弄她。那般白白凈凈一塊小鮮rou,你把她趕了,讓她一個人在這世道上怎么活?羊入虎口,生吞活剝?!币贿呎f,一邊隔空敬了庚武一杯。 腦海中那舊時畫面一晃而過,那“小個子”寧被打死也不把帽摘下,寧用冰碴子化了洗身也不肯與眾漢子下澡池,爺兒們對她一吼便汪著眼睛瑟瑟發(fā)抖……卻原來竟是女兒身。 庚武勾了勾嘴角,修長手指捻著酒盞,只不動聲色道:“那過去之事又何必再提?如今擺在眼前的船運生意,還望老扒兄看在生死一場,給兄弟網(wǎng)開一條活路?!?/br> 正說著,門外一名兄弟進來稟報:“大哥,貨到了!” “抬進來?!卑棠槗P聲命令著,又把滿布刀疤的臉抵近庚武耳畔,壓低聲音道:“看到了吧,這些都是鹽。實不相瞞,我疤臉背后之人是漕臺他小舅子,這運河上的生意有門道,庚老弟若跟在我門下跑私鹽,幾趟下來就保你發(fā)家?!?/br> 杯中酒水輕蕩,渾渾濁濁不明。驀地想起一路上那榔頭叔侄影射不明的對話—— “那賣鹽的都富的流油……” “找衙門討路費,那這一路悄悄摸摸為哪般?” “老夫公務(wù)纏身,這里不便多言……” 庚武仰頭把酒一飲而盡,對疤臉亮了杯底:“多謝幫頭抬舉,然家中尚有高堂嬌妻要養(yǎng),一幫兄弟亦愚拙,干不了那有風(fēng)險的買賣。還望老扒兄放條活路,恕庚某自生自滅,價錢甚么的,好說。 “呵,放著那個死心塌地跟你的小鮮rou不要,這般迅速便回去娶了媳婦,也不知到底怎樣的女人才能蓋得住她?”疤臉支著胳膊往后一靠,伸出四根手指頭:“掛老子牌,四成分紅,貨隨你走?!?/br> “三七。一船兄弟還要養(yǎng)家吃飯,實在經(jīng)不起耗。但收貨走貨不從幫會排號,貨主庚某亦自己尋,老兄只須叫手下放路便可?!备錇殡y地挑了挑眉,雋顏卻冷肅,不退不讓。 如今這碼頭已然被自己霸占,他一艘不掛牌的新船,不信誰人還敢把貨叫他運,這三成紅利乃是白拿。 “好說。我疤臉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既然誰都沒吃到,那過去的帳便化了。欠了你一條命,這生意我不為難你?!卑棠樒萜菪χ仨烁湟谎?,讓人把路放行。 “那在下這廂便謝過幫頭?!备浞鏖_袍擺站起身來,對疤臉抱了一拳,大步繾風(fēng)出了倉庫。 “就這么放他走啦?幫頭,就這么白白放他走啦?!”阿曉搓著指頭步步尾隨,暗搓搓地叫阿楓快跟自己跑。 疤臉睇了一眼,叫人把門攔住:“聽了這么多不該聽的,想入幫的就站住,不想入的挖眼割舌~~” …… 堇州是個大城,甚么南南北北西洋貨,琳瑯滿目亂花人眼眸。正是晌午時分,大街上人來人往,那勾欄粉頭花枝招展,滿街市胭脂飄香,見兩個陌生俊逸公子從身畔走過,紛紛捂帕邀搭,欲拒還迎。 庚武冷顏不睬,見前方一家玉器店與一衣莊緊挨,只將方步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