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德壽怕大兒子，見兒子面色陰沉，登時(shí)便有些尷尬，嘴硬道：“你知道個(gè)屁！我這么做為了什么？都是為了你們著想。就你那媳婦生下的小畜生，他能成得了什么氣候？我要不想辦法續(xù)點(diǎn)兒香火，早晚家都被那幾只不下崽的老母雞敗光嘍?！?/br>
    到底是氣短，下來把棉袍裹上，然后換了抬轎子，歪著嘴瞪了鐸乾一眼：“小子誒，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別叫老子逮著了把柄。”

    “好走?！辫I乾冷漠地拱了拱手，并不想多睬。

    成禮也回了一拱：“雖說多有得罪，但端王爺幾個(gè)人這樣圍攻一個(gè)老者，到底有失禮數(shù)。”

    他與鐸乾乃是同一輩分，當(dāng)年三個(gè)王府勢力不相上下，如今他小端王如日中天，自己卻連個(gè)官職都遙遙欲墜，那個(gè)中酸楚自不稍說，言語不甚好聽。

    忽而抬頭看了眼秀荷，目光卻微一頓愕，想起許多年前那個(gè)被父親藏在破院里的meimei……青白柔秀，明亮的眼睛里總似汪著一抔水兒，命運(yùn)卻幾多坎坷。偶爾扒在墻縫里悄聲喚他哥哥，向往那墻外的世界，他心里憐她，卻不能忤逆自己的母親，眼睜睜看著她被賣出去，墮入三教九流。因此對鐸乾，成禮一直是耿耿于懷的——當(dāng)年看他二人好合，竟還為妹子舒了口氣，以為自此能脫離那梨園污渾。卻不想……倒不如……

    “嘻——”甜寶與豆豆互相玩著腳丫子，齜著小牙兒笑瞇瞇。

    那粉嘟嘟的俊秀模樣看得成禮心弦一觸，目光頓地柔和下來，聲音便添了幾許歉然，對秀荷道：“今后老爺子再來尋你麻煩，你便派人去廣和門通知我，我就在那里辦公?！闭f著也不待秀荷答話，看了眼三只可愛的小寶，驀然拂袖離去。

    人群便也隨著四散開來。

    庚武對鐸乾與隆泰抱了一拳：“謝二位長輩解圍。”

    隆泰容色淡淡：“要謝就謝你家小夫人，本王不喜歡欠人情不還?！?/br>
    秀荷悄聲問庚武：“他說的什么……我哪兒給過他人情啦？”

    庚武聳聳肩表示不知。

    秀荷便剜他一眼，柔聲道：“誒，那你晚上想吃什么，我下廚給你做?！?/br>
    自從去歲嫁入庚家門，庚武便舍不得秀荷五指再沾陽春水。彼時(shí)庚家雖然不富，大到婆婆小到嫂子，對秀荷卻是捧著護(hù)著的疼。早先時(shí)候她還局促著，事事都要搶著干，后來分了家，請了婆子，被他慣得嬌了，漸漸也就習(xí)慣起來。如今可是有一年多沒再嘗過她的手藝。

    庚武擋過眾人視線，輕咬了秀荷一口：“難得見你主動(dòng)獻(xiàn)殷勤，是不是又看上了哪家的首飾要買？”

    買買買，就知道給她和崽崽們買這買那，她看重的可不是這些。秀荷撅著嘴兒，才不肯告訴庚武是因?yàn)樗麆偛诺哪欠挕?/br>
    “看你近日忙得都瘦了，不吃就算，當(dāng)我沒問你?！笨磷?，自己在前面走。

    個(gè)嘴硬心軟的女人，明明就是疼他。庚武便把秀荷腰肢兒一托，抵在她的耳畔戲謔道：“真想伺候我吃……那就把自己洗干凈了，今晚上由你來弄?！?/br>
    好啊，你個(gè)不知足的野狼，氣得秀荷甩了庚武一帕子。上回因?yàn)樘饘殸C傷與他慪氣，后來難得對他主動(dòng)了一回，他倒是嘗到甜頭了，回回都誘惑她坐上邊弄。那樹兒杵杵的，一坐下去就把她連穿，連得聲兒都變了，貓一樣嗯恩寧嚀，聽得自己都害羞。但那山澗卻潤了，潤得水漫金山，一被他反攻就繳械，要生要死的。她才不要弄。

    秀荷說：“愛吃不吃，不吃拉倒?！?/br>
    幾人踅進(jìn)店堂，仆從沏了壺上好的龍井端上來。姐弟三個(gè)可喜歡兩位王爺，在小車子里抓著小手心要抱吶，話又不懂說，這個(gè)“麻、麻、麻……”、那個(gè)“咿呀呀……”，歡快得像個(gè)小市場。

    隆泰是不抱小孩的，他討厭這世間所有黏人之物。任豆豆八爪魚一樣扒著他的袖擺，口水滴答滴答，也依然清風(fēng)淡漠地剔著茶蓋品茗。

    鐸乾把甜寶兜在懷里，看著小丫頭秀氣的臉蛋，問秀荷：“近日可學(xué)會坐了？聽太后說永恪鬧著要娶小meimei，準(zhǔn)備用一只小粉豬給丫頭下聘。”

    那語氣中幾分討好，想要把氣氛烘托明快。秀荷假裝不懂，笑笑著回答：“九皇子才七歲，哪兒知道什么娶不娶的，大抵是看甜寶粉嘟嘟的像只小豬，想叫她陪著玩兒?！庇终f還不能坐吶，得大人扶著，估計(jì)下個(gè)回家就能學(xué)會了。

    下個(gè)月回家……

    鐸乾悄然一悸，面不改色卻又難掩目中孤獨(dú)：“這才來沒多久，怎么忽然決定要回家了？”

    秀荷咬了咬下唇，拭著豆豆小嘴邊的晶瑩，假意沒聽到。

    庚武亦有些訝然，早上出門前她可沒對自己說，怕是這女人心里又有什么過不去，臨時(shí)決定的。便不叫秀荷為難，替她解釋道：“說是孩子們在北邊呆不慣，夜里總咳嗽，想回家。正好買在清江浦的新宅子也裝繕得差不多，便順道過去看看情況，準(zhǔn)備年后便搬進(jìn)去?！?/br>
    鐸乾看著秀荷輕顫的眼睫兒，卻曉得這不過是個(gè)托詞，也知她為何過得不習(xí)慣——從入宮到現(xiàn)在，那暗里明里的非議便從未間斷。正如她方才所說，都是為人父母的，誰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人鄙薄。

    那語氣中便難掩歉然：“哦，我還以為你們能常呆，正與老桐相中了一套宅子，還來不及去商議價(jià)錢……”

    秀荷抬起頭：“就不叫義父破費(fèi)了。庚武是靠您的抬舉，才得如今這樣順?biāo)?，不孝敬您老人家就已?jīng)過意不去，哪里還能叫您再cao心。幾時(shí)想姐弟三個(gè)了，義父就下南邊來逛逛，南邊山清水秀，正好您也可以休息一段。”

    又把花卷抱起來，掂著胖嘟嘟的小手兒，叫弟弟和干爺爺多親親，就快要走了，崽崽們坐不慣遠(yuǎn)船，以后不來了。

    以后不來了……

    鐸乾聽得心口一瞬鈍痛。看著秀荷削柔的肩膀，他其實(shí)想把她攬住，把心底的苦與無奈都講給她聽。告訴她，她在他心中一直都會是女兒，但為了她和孩子的聲名與安寧，他選擇讓她叫“義父”。

    但她笑盈盈目光澄澈，他便知她正在越走越遠(yuǎn)。或許真是不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把她催促到明面上。這次叫她傷了心，亦叫她曉得了那從前的更多不堪，她和她的戲子娘一樣記仇兒，這次去了以后就不會再來了。

    鐸乾揩起甜寶軟綿綿的小手兒，繾綣地覆在臉龐上：“好。那本王得空了便去看你們。今后若是得閑……還望常書信與我往來，好叫我知道孩子們的近況，還有你過得好與不好。”就寫一個(gè)字也沒關(guān)系?？瞻滓矝]關(guān)系。

    鐸乾說了這句話便不再開口，那昔年風(fēng)雅的桃花眸中光影空幽，又沉思著不去魂飄何去。

    秀荷抬頭看老桐，老桐做了個(gè)噤聲的手勢，眼底有惋惜，到底最終沒開口勸丫頭——就讓把時(shí)間把一切沖淡，惦念沖淡，舊怨也沖淡，或者最后便自然而然。

    隆泰抿了口清茶，冷漠地勾著嘴角：“呵，自己種下的苦果自己嘗。”說著便負(fù)手站起來，沿著柜臺邊轉(zhuǎn)了轉(zhuǎn)，見賬房老頭算盤打得噼里啪啦響，又問庚武：“這位老先生看起來不錯(cuò)，可否借用本王幾日？”

    這幾天鋪?zhàn)有麻_張，南邊的貨物正在盤點(diǎn)，三個(gè)老賬房都忙得不可開交。庚武委婉問道：“不知榮王爺要借賬房何用？”

    隆泰踱步淺笑，清眉間隱匿著一抹祈盼，卻遮掩得叫人看不出來：“算一筆利息。這十七年零十一個(gè)月二十九天，每年的市情都不一樣，要把從前的賬算清楚，非要個(gè)熟稔的老賬房完不成?！?/br>
    鐸乾回個(gè)神來，一樣刻薄損回去：“連個(gè)賬房也不用，你這親王當(dāng)?shù)谜孀屓撕??！苯懈浜托愫刹灰杷?，這廝他不干好事，他在借刀殺人。

    殺誰呀，一副算盤還能殺人了。

    “兩位王爺既是至交，又是損友，看把孩子們逗得笑不停。榮王爺幾時(shí)需要，過來喚一聲就行了。” 秀荷莫名想起在江南邊開妓院的嗜錢如命的紅姨，笑眸彎彎的把花卷抱起來。小家伙愛干凈，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qū)W會了有尿尿就哭，叫奶娘抱去后院把尿，順便給喂點(diǎn)兒奶。

    正說著，侍衛(wèi)抓著一個(gè)七八歲的毛孩子走進(jìn)來，大冬天光著個(gè)圓腦袋，虎頭虎腦的，猴兒一般掙扎著：“娘，娘，放我回去找我娘——”

    “咔~~”豆豆認(rèn)得他，伸出小手兒想去摸他的臉，嘎嘎地咧著小嘴兒笑。

    秀荷定睛一看，差點(diǎn)兒唬了一跳：“二蛋？”

    “秀荷jiejie，秀荷jiejie我要回家，我不要和他呆在一起?！倍耙幌伦涌奁饋?，撲到秀荷的身邊，抱著她的腿不肯過去。

    天曉得怎么這么可憐，明明才出去給娘喊大夫，走了幾步就叫人抱走了。再醒來就看到這個(gè)冷冰冰的男人，不會笑也不會怒，還不讓提娘的名字，一提就要罰抄書。抄的什么書啊，娘說好男兒不能讀書，書讀多了人就酸了，被人騙了還幫人數(shù)錢。得學(xué)手藝。二蛋不識字，看見書上那一排密密麻麻就想逃，榮親王府的錦衣玉食也留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