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杭的舉止一點都沒有世家郎君應(yīng)有的淡定自若，王磷身邊那四五個少年不禁都露出了些不屑。華苓不動聲色掃過去一眼。

    郎君們都有些愣了愣。謝家九娘的眼眸十分清澈，被她一看，竟有些被一看到底的感覺，心里的那點子輕蔑不禁就收了。

    王磷詫異地拍了拍莫杭的肩膀，問華苓道：“謝九你竟認(rèn)識莫大？”

    華苓微微一笑：“我為什不能認(rèn)識他？上回才見王二和莫大十分相熟，這回來看，你們就都成友人啦。我才好奇，你們是如何認(rèn)識的呢?！?/br>
    王磷笑道：“莫大文采極佳，我和我二哥都自覺不如他些，能成為好友可是求之不得的事?？上еT大不在金陵，不然我們一同把酒吟詩，卻是美事?！?/br>
    居然能讓相公王家的子弟表示自己學(xué)識不如——華苓驚訝地多看了莫杭幾眼。人出色到一定的境界，出身也就不太重要了。

    能和王家子成為關(guān)系不錯的朋友，對莫杭的未來也是很有好處的，等再過幾年，此刻這些少年一一入了官場，莫杭的前程未必會比這些金陵世家的子弟差。

    晏河淡淡道：“我見那處景致不錯，且行去一觀。謝九稍后來尋我?！闭f完徑直往遠(yuǎn)處走了，她和這些小了好幾歲的世家郎君，自然沒有什么話聊，何況里面還有個二皇子。

    華苓才點了點頭，才回過頭來，錢眩忽然開口了：“原來謝九與我家長姐頗有交情?！彼囊暰€是銳利的，氣勢很盛，看華苓的眼里帶著些評估的意味。

    華苓揚了揚眉：“這并不奇怪罷？在我心里，我是覺著，結(jié)交朋友只論投契與否，只論有真情與否便可以了，與他物并無大關(guān)系的。”

    王磷撫掌笑道：“正是如此！我與莫大的交情也是如此，結(jié)交只為投契，謝九說得好?！?/br>
    莫杭吭哧了兩句，看了看華苓漾著笑容的臉，也重重地點頭附和道：“在下也十分贊同謝九娘?！?/br>
    華苓的笑容很淺淡，也很坦然，她迎著錢眩的目光回視：“錢二郎以為，然否？”她不喜歡這個二皇子的打量視線，就他這一眼，她就知道這人是認(rèn)為自己身份比她高，而對她十分不以為然的。

    “然?！卞X眩的眼神有點越發(fā)凌厲的意思，朝莫杭看了一眼，又朝依然笑得十分淡然的華苓看了片刻。

    謝丞公的子女他也基本都見過了，除了謝大郎以外都不過如此。但這個謝九，卻也有些意思。錢眩很快想起了，謝九就是和衛(wèi)家老五定了親事的那個，眼神在華苓身上停留的時間越發(fā)長了。

    華苓淡然自若，扔給王磷一個詢問的眼神兒，王三怎么帶上了錢眩來？這宴會算是世家之間的相親宴，和皇家關(guān)系不很大罷？

    王磷和二皇子同歲，如今也長得很高大，十分沉穩(wěn)了起來。他接收到了華苓的疑惑，表情流露出很不明顯的無奈，人家非要跟著來玩，他也沒辦法不是？最可惡的是謝家大郎二郎都在大門口，三郎壓根沒有出席，四郎還小，竟沒有一個主人家的郎君能在這個時候。

    華苓有些明白了，然后發(fā)現(xiàn)錢眩的視線帶給了莫杭極大的壓力。

    他明顯地變得忐忑不安了些，其實他并不知道錢眩的真實身份，但錢眩這個人，即使著了普通裝束，看著也明顯與莫杭這種平民郎君是不一樣的。

    華苓以團扇指點了一下回廊外的李樹，換了個話題道：“此處回廊兩邊栽的皆是李樹，共有攜李、紫葉李、綠李、蠟李、烏茲李五類，六月中正是綠果墜枝、將熟未熟期，卻有些不巧。這里面綠李和蠟李味道都是很好的，可惜不能教諸位客人嘗一嘗了?！?/br>
    王磷笑道：“你家果子還不夠多？我們都嘗了不少，腹中那里還有位置留與你家的李子。不過這李果滿枝，賞一賞果也是極好的，正合作詩?！彼S即朝郎君們道：“我想到了兩句詩。春日桃花盡，含風(fēng)李樹薰。只得此二句，一時想不出后面如何接續(xù)為好。”

    一直插不進華苓和王磷等人話題的郎君們終于得了個好話題，立即詩興大發(fā)，一個接一個地走散在回廊欄桿邊看景吟起了詩。華苓一看就知道，他們是這樣一路賞著景作著詩行過來的，不由好笑。這年頭的郎君各個都很愛作詩，人人都能吟上幾句，不過才華如何，就見仁見智了。

    莫杭果然是個有才郎君，性情看著也十分單純，要作詩了，便把錢眩對他的不悅拋到了一邊，入神想了一陣，接了兩句：“玉甃迎仙客，銅臺賞魏君?！边@兩句倒很得郎君們贊賞，越發(fā)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接了下去，續(xù)成了一首長詩。

    錢眩也跟著作詩，在世家郎君們當(dāng)中并不顯得過于高高在上。華苓冷眼看著，這個二皇子的個性確實和太子差了不少，跟他一比，錢昭也許是過于溫文爾雅，就顯得有些弱了。那個快要死的皇帝，看好的接班人就是這一個？

    也許，皇帝是覺得，沒有一位足夠果決，甚至是鐵血的皇帝，天家是不能從世家的壓制當(dāng)中得到更多機會了？

    陪著客人們說了一陣，華苓準(zhǔn)備告退去尋晏河，今天真正屬于她的客人，原本也就晏河一個而已。

    “王三你們玩罷，”華苓才說了幾個字，就注意到了遠(yuǎn)遠(yuǎn)從前門方向大步行來的人。

    她呆了呆，捏緊了團扇的檀木柄子。

    郎君們很快發(fā)現(xiàn)了華苓的異常反應(yīng)，不由得都停了說話，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晏河走開之后，華苓就成了這群人里面唯一的異性，還是這樣漂亮可愛的一個女孩兒，不注意她其實是不可能的。

    其實有幾個郎君已經(jīng)有些心動，覺得謝九這個小娘子長得真不錯，與他們年紀(jì)也差得不多，若是能聘為妻，豈不是直接和王家長子成了連襟？不過，也許前面的謝五娘、六娘更好……

    那個人步子邁得很大，每一步都好似丈量過一般，帶著沉穩(wěn)而可靠的氣勢。他明亮的眼睛在人群里一掃，就專注地放在了華苓身上，大步走到她跟前。

    王磷高興地大步走上去，拿拳頭捶了捶衛(wèi)羿的肩膀：“五哥你可總算是回金陵了！”

    衛(wèi)羿拍了拍王磷的肩膀，朝華苓道：“我回來了?！彼纳ひ粢廊粠е硢。稚难垌廊谎凵皲J利，氣勢越發(fā)沉穩(wěn)，但看華苓的眼神卻多了些溫柔。

    “嗯?！比A苓揚起燦爛的笑容?！靶l(wèi)五，我又長高了哦?！彼叩叫l(wèi)五前面，拿團扇比了比，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高過衛(wèi)五的心口位置了。

    “嗯?！毙l(wèi)羿牢牢的看著華苓。他有點猶豫，伸出手，輕輕碰了碰華苓粉嫩的面頰，柔嫩而溫暖。謝九長得很快，和記憶里又有些不像了。不過，這依然是他的謝九。

    衛(wèi)羿的眼神變得有些深沉，他看著華苓主動將臉頰在他帶著粗礪繭子的手心蹭了蹭，小臉還沒有他手掌大，看著十分嬌弱，忽然覺得，應(yīng)該將她攬在懷里。

    但他捏住了手心，忍住了。

    王磷自覺完全被忽略了，無奈地退到了一邊。

    莫杭看見了那兩人之間的氣氛，竟是十分的親近。他呆若木雞，喃喃地問：“這是……”

    王磷在回答幾個郎君的問話：“這是衛(wèi)羿，衛(wèi)弼公家五郎，我五哥！你們可能沒見過罷？他常年在邊疆，武藝超群！——謝家九娘定親的不就是我五哥嘛，你們不知道這件事么??！”

    錢眩走上前去，笑容爽朗道：“衛(wèi)五哥，許久不見。聽聞你著了敵人的jian計，中了毒傷，叫人驚心不已。不知五哥現(xiàn)下可好全了，我那里也有不少珍品藥物，回頭給府上送張單子去?！?/br>
    華苓不由心想，看人下菜這一點，二皇子還真做的不錯。

    衛(wèi)羿看錢眩一眼，點了點頭，只道：“多謝。”

    錢眩站在那里，笑容也禁不住僵了僵。他的份量，不論如何也比謝丞公家一個小庶女要高罷？但衛(wèi)五這作派，很明顯是與他多說幾句話都不愿，竟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華苓默默地舉起團扇，掩了掩嘴角的笑意。衛(wèi)五還是衛(wèi)五，怎么會看重這些個細(xì)枝末節(jié)的問題。這兩人眼里的世界根本就對不上號，怎么溝通嘛！

    王磷趕緊上來，說了兩句話圓場，拉走了錢眩和其他郎君們，到回廊另一邊去看風(fēng)景去了。

    華苓這才得了空閑，朝衛(wèi)五看了看，發(fā)現(xiàn)他應(yīng)該也長高了些，越發(fā)顯得肩寬腰直，身材筆挺。但衛(wèi)五的精氣神，給她的感覺卻不如兩年前了些，沒了那種牢牢凝聚在一處，烈烈燃燒的感覺。

    她蹙眉道：“你的毒傷還沒好？”

    衛(wèi)五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你師父現(xiàn)在在哪里？他能不能治？”

    “能，但是手上并無好藥材，師父去尋了?！?/br>
    “要多久？他去哪里尋了？”華苓的眉皺得越發(fā)緊了。

    “十萬大山?！?/br>
    也就是蜀地的正南方，后世的云貴高原一帶。那里現(xiàn)在都是蠻荒之地，被稱為僚子部，根本沒有多少人煙。

    “毒傷有多嚴(yán)重？”華苓追問。

    衛(wèi)羿又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說啊?！比A苓狠狠地跺了跺腳。衛(wèi)羿還是緘默，只是一雙眼睛牢牢凝視著她。華苓拿團扇狠狠地戳了戳他的胸膛，惡聲惡氣道：“快點說啊，不說我生氣了?！?/br>
    衛(wèi)羿終于道：“內(nèi)力暫時沒了?！?/br>
    華苓手一抖，團扇掉到了地上。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只有這么多

    ☆、第108章 粉紅色泡泡

    108

    “內(nèi)力……沒了？”華苓慢慢地問。

    “是。”

    衛(wèi)羿再次放輕了聲音。站在他跟前的女孩兒不曾笑也不曾哭，她粉團兒般的小臉很平靜,她烏溜溜的眼睛只是看著他。

    但是他知道了,她心里很難過。

    受傷的時候他的心里并沒有產(chǎn)生不良的情緒,自己警惕不足,被敵人鉆了空子暗算了一回,沒有什么好說的，扼住更多的損失,收拾殘局就是?；貋砹?看見謝九，才忽然覺得心尖尖上有些疼。也許是見著了她，才知道了疼是什么滋味。

    他補充了一句：“待師父尋回了藥,便能祛除余毒,恢復(fù)內(nèi)力。阿九勿憂?！眱芍谎劬κ终J(rèn)真地看著她。

    華苓只覺得有股邪火從腳底涌泉xue直燒穿了天靈蓋。

    她咬住了牙,勾了勾嘴角：“是嗎，若是尋不到藥又如何？雖然藥叟很厲害，難道就能有十成十的把握？”

    衛(wèi)羿搖搖頭：“并不能?！?/br>
    那你又叫我勿憂？

    這句話幾乎沖口而出，但是最終華苓并沒有。這樣的話除了將她尖銳的情緒傾瀉出來外，沒有任何用處。她慢慢地吸了口氣，問：“傷在何處？我大哥說你是中了毒傷？”

    衛(wèi)羿蹲□，將華苓掉落的團扇撿了起來，遞到她面前。

    華苓沒去接，瞪著他。

    衛(wèi)羿猶豫了一下，將這把以紫檀為骨，素綃為面，雙面繡了二三荷葉和小小蜻蜓的團扇，輕輕握在了手里。這是一柄精致絕倫的紈扇，就好象它的主人一般。

    他的聲音和手勁兒一樣放得很輕柔：“師父慣常行走各地，尋到足夠藥材的把握實在七成以上，阿九勿憂?！笨纯慈A苓的面色，衛(wèi)羿動作迅速地擼起了右袖，露出上臂外側(cè)一道兩寸來長的淺疤，和他身上其他大大小小的傷□□織在一起，一點也不顯眼。

    “當(dāng)時傷就在此處，已經(jīng)愈合了。當(dāng)時中的毒，大半已經(jīng)以內(nèi)力清除，殘毒也能用內(nèi)力壓制，于身體并無大礙。只需待師父尋藥回來，配成對癥藥方服下，就能祛清。”

    華苓從衛(wèi)羿的聲音里聽出了幾分高興。她氣得都笑了起來：“那是怎么受的傷？”

    “是我輕敵了?！毙l(wèi)羿說：“西北草原荒漠之地，一直還有些遠(yuǎn)古巫祝之術(shù)傳承。我當(dāng)時不曾防備此事，清理那突厥殘部時，被身具巫祝之術(shù)的俘虜靠近至一丈范圍，他將巫毒化針突襲，閃避不及。那毒詭異莫測，以尋常解毒藥物無法壓制?！易孕∏诰毼渌?，內(nèi)力深厚，能遏制毒性擴散，傷口又在四肢，是以并無大礙。如今只如常人一般?！?/br>
    原是武藝高超的天之驕子，如今卻內(nèi)力全失，好受不到那里去罷？但這個人卻淡定得很，看不見一點的慌亂。華苓微微嘆息，受傷的是他，連內(nèi)力都沒有了，她不過是個旁人，又有什么理由去發(fā)怒呢。她福一福身，輕聲道：“衛(wèi)五哥辛苦?！?/br>
    “并不辛苦?！?/br>
    謝九的態(tài)度忽然又變了，衛(wèi)羿愣了愣，應(yīng)了一聲。他看見了小娘子微微黯淡了下來的眸光，再一次覺得，想要將她捧在手心里。他說：“我身體實無大礙。去歲駐守阿姆河，大小得了些功勛，如今已是果毅都尉之職，從六品，可領(lǐng)軍四千?！?/br>
    “恭喜衛(wèi)五哥?！比A苓再次福一福身，微笑道。

    衛(wèi)羿凝視著華苓。他知道小娘子似是并不開心，但她不開心也能笑得十分好看。“勿要不樂，我如今甚好，”他再次說：“我返回金陵前，是從隴右北部的弓月城一線走的，這回并不急于趕路，帶回不少未琢之玉予你。在你家大門見著謝大，囑他給你收起來了。”

    “……嗯?！?/br>
    華苓微微苦笑，人心都是rou做的，最討厭的情況就是這樣的了，當(dāng)這邊覺得不若還是拉開點兒距離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人家那邊一直惦記著你呢，如此若是待對方差了一分，自己都要內(nèi)疚。

    “那你這回會在金陵呆多久？”她柔聲問。沒有內(nèi)力還上戰(zhàn)場，自保能力要弱很多，這回，衛(wèi)弼公和太太應(yīng)該也是不肯讓衛(wèi)羿再在戰(zhàn)火頻仍的邊境呆下去的吧。

    “待到師父尋了藥回來。”小娘子的態(tài)度又變好了，衛(wèi)羿這回是松了口氣，“許是要一載、長至二三載也并非不可能。恰恰這段時日，爹也必須回到金陵，將弼公職位交接與二哥，按照規(guī)矩，衛(wèi)家須有數(shù)名將領(lǐng)回駐金陵，接掌周近兵力，我就在這數(shù)人之中，麾下兵馬都已回到金陵，安置在金陵東外百里，扎營駐守?！?/br>
    “原來你……早回來了?！?/br>
    “到達江左已有五日。”衛(wèi)羿如此道。

    一名將領(lǐng)帶了兵馬就不可能輕易離隊，衛(wèi)羿安置好手下才抽身過來看她再自然不過了，雖然知道這一點，但華苓還是不怎么高興，這下是連帶大郎都惱上了，大郎也是豬隊友！

    她狠狠瞪衛(wèi)五一眼，轉(zhuǎn)身往晏河的方向走。

    衛(wèi)羿舉了舉華苓的紈扇，默然跟了上去。

    華苓虎著臉走過了王磷等人占著的走廊，一群郎君看見衛(wèi)羿給小娘子拿著團扇，看起來還一臉低聲下氣跟在后面的小奴仆模樣，簡直都不敢相信。

    這，這還是傳說中的那個年少英才、武藝超群、霸氣四射的威武校尉嗎？

    王磷不敢跟臉色難看的華苓搭話，瞪著眼睛跟在衛(wèi)羿后面問：“五哥，五哥這是怎地了？你惹謝九不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