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臉上露出一抹喜意：“還有其他人？謝大哥還活著嗎？”

    老頭說：“活著，但和死了沒什么差別。你是最早醒來的，本來這種從閻王手底下?lián)屆氖戮筒皇侨巳硕寄茏龅降?，醫(yī)者再有能耐，也得你們自己把命拼回來——要么得有強烈的求生意念，要么要有強悍過人的體格。你沒有后者，但你比別人更想活著?！?/br>
    男人苦笑：“是啊，我一直這么貪生怕死?！?/br>
    老頭說：“可惜你白回來了，你娘子已經(jīng)嫁給了別人，是個年輕多才的狀元郎?！?/br>
    男人一怔，嘆息著問：“他們恩愛嗎？”

    老頭說：“恩愛，怎么不恩愛？聽說還是你娘子一眼相中，主動求嫁的呢?！?/br>
    男人壓下心中那又痛又澀的感覺，淡淡地說：“那挺好的?！?/br>
    老頭冷笑：“你就嘴硬吧?！?/br>
    男人說：“我已經(jīng)是廢人一個，能活多久還是未知數(shù)。她能找到另一個喜歡的人真的挺好，我最怕她十八年孤苦寂寞……她啊，看著驕傲，其實從小最怕一個人了……”

    老頭一滯，問道：“你沒事？”

    男人說：“好不容易活下來，我怎么會有事?！彼D(zhuǎn)過頭，看著其他石床上躺著的“尸體”，“謝大哥在里面吧？珊姐還在等著他，請您一定要救他……”

    老頭罵道：“咸吃蘿卜淡cao心！你怎么知道人家娘子就一定在等著他？”

    男人說：“他們已經(jīng)有了季禹啊，當(dāng)然不一樣。”

    女人一旦有了兒女，失去丈夫的孤獨和痛苦就會沖淡不少，不愿再嫁給別人的可能性更大。

    老頭嘆息著說：“能救我自然會救，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男人心中有些欣慰，即使自己已經(jīng)不能圓滿，好友能和妻子再相會也是件極好的事。他說道：“您要怎么研究我都配合，希望您能找出到底是什么方子讓我醒了過來?！?/br>
    老頭臉色冰寒：“才剛醒來，想那么多干什么，你想了解點什么事就讓小蝦去打聽，不過最好先乖乖給我養(yǎng)好身體再說?！?/br>
    男人心中感激，自然是一口答應(yīng)。在那種兇險的時刻將他們救下來，想都知道有多難，更別提十八年如一日想方設(shè)法地將他們救活……

    這老頭雖然兇了點，卻是真的把他們當(dāng)自己的兒女來疼愛。

    男人說：“放心，我是死過一回的人，比誰都惜命。”

    老頭看了男人一眼，轉(zhuǎn)身往外走。等走出石洞外看到那明晃晃的冬陽，他突然就老淚縱橫。

    是喜悅，也是心酸。

    老頭直接把長公主再嫁的事說出來，就是怕男人以后知道后心灰意冷，喪失了求生意志。與其把人救活又看著他心傷至死，還不如早早告訴他，要是他真的會那樣，那他還白費什么力氣？

    沒想到他卻像根本不在意一樣，反倒由衷地為妻子再嫁感到欣慰、由衷地為好友還活著感到欣喜，這么一個人，永遠會把自己擺在最后面——擺在妻子后面、擺在好友后面、擺在這天下的后面。

    他最不認同這種愚蠢的想法，真正碰上了這樣的人，卻無法不為之動容。

    可為什么老天偏偏那么不公平？

    不管怎么樣，他把人救下來了。

    要是他肯從此離趙家人遠一點，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老頭抬袖抹干了淚，去給男人配藥。

    京城那邊并不知道遠在滄州發(fā)生了這么一件“起死回生”的奇事。

    長公主正在城郊祭拜亡夫。

    那時明明是冬天，那慘烈的戰(zhàn)場上卻燒起了一場無邊無際的大火，不僅燒融了連片的雪原，還燒掉了無數(shù)將士的尸體。

    分別前還是活生生的人，一轉(zhuǎn)眼就尸骨無存。

    長公主只能給丈夫立了一個衣冠冢。

    長公主遙遙地看著北邊，連披風(fēng)被吹開了都沒能回神。

    左右不敢近身，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這時一道蒼老卻洪亮的嗓音在她身后響了起來：“你既然還記著他，為什么又要求嫁謝若谷？”

    長公主一怔，喊道：“梁大哥?！?/br>
    梁撿說：“梁撿當(dāng)不得你這一聲大哥?！?/br>
    長公主神色微頓，沒有說話。

    梁撿再問：“為什么？”

    長公主說：“梁大哥你能不要問嗎？”

    梁撿說：“我不問清楚，去地底下時怎么和他交待！你要是開開心心過日子，我替你高興，可現(xiàn)在算什么？”他拔出腰間的劍，“我恨不得砍了謝若谷?！?/br>
    長公主沉默。

    她不想說是因為她知道假如說了出來，梁撿會更想殺掉謝謙。謝謙當(dāng)初入京城是帶著一樣?xùn)|西來的——他帶著她亡夫戰(zhàn)亡前寫給她的信。謝謙還說，他父親當(dāng)時想辦法掩埋了她亡夫，現(xiàn)在他父親已經(jīng)死了，只有他知道她亡夫尸骨所在地。

    謝謙提了一個條件，他要成為她的駙馬。

    當(dāng)時她被亡夫的信沖昏了頭，向趙英要求要嫁給謝謙。

    大婚當(dāng)天她就后悔了，一直和謝謙分開住，沒想到謝謙對她使了下三濫手段，讓她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

    而且，一直沒把她亡夫的埋骨之地告訴她。

    謝謙是個小人，真小人。

    每每看到那個和謝謙長得極其相像的“兒子”，她就恨到了極點?？芍x謙卻說：“你要是想擺脫我，就再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埋骨之地在哪里了?！?/br>
    長公主比誰都想殺了謝謙，卻不能殺了他。

    她對梁撿說：“梁大哥，我有我的理由?！彼]上了眼睛，兩行淚無法控制地從眼角滑落。

    即使那個人已經(jīng)化為一堆白骨，甚至只剩那么一點點灰燼，她也要見到才甘心。

    要不是始終找不到那個人的尸骨，她早就天上地下地相隨而去。

    相比在這世間再也找不到那個人的半點痕跡，她忍受那么一點厭惡又算得了什么？

    無論如何，她都要把他找出來。

    梁撿見向來好強的長公主面容悲戚，頓時不忍心再逼問。

    他嘆息著說：“你要真的不喜歡謝謙的話，大可和他和離，找一個你喜歡的……這樣的話，他的在天之靈也會高興。”

    長公主沉默地看著北邊，沒有給梁撿任何回答。

    第35章

    謝謙最近常常關(guān)注謝季禹，連長公主去祭奠亡夫的事都沒時間在意了。

    謝季禹每天都有著顯而易見的好心情。

    “謝三郎”成為太子身邊的侍讀。

    這是他替兒子謀劃了很久卻做不到的事。

    謝謙帶著怒氣回到自己居住的院落，卻聽到下人來報：“不好啦，駙馬，小官人他落水了！”

    謝謙一驚，慌忙跑了過去。

    花園中有一處臨水的長亭，風(fēng)光極好，他兒子最愛在那邊玩。謝謙趕過去一看，兒子雙目緊閉，身體僵直，竟是進氣少出氣多了。

    在旁邊還有幾個人圍著個同樣受難的侍女想把她救醒。

    謝謙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肯定不是自己兒子跳下水救人！

    謝謙對自己兒子還是很了解的，這兒子從小聰明，但也頑劣，尤其好女色，一上街就往女人堆里鉆，仗著自己年紀小猛占別人便宜。上回他兒子和太子趙崇昭起矛盾就是因為他兒子摟抱著一個良家婦人褻玩，趙崇昭揍了他兒子一頓后直接綁了回去，他上門去領(lǐng)人時當(dāng)然又遭了不少奚落。

    謝謙不明白兒子這好色的個性和誰學(xué)的，但他并不覺得有什么，他兒子可是長公主的兒子，好女色有什么不行？

    沒想到還真能好出事來！

    謝謙凜聲問：“怎么回事！伺候的人在哪里？還不快去找大夫！”

    謝謙難得暴怒，左右嚇了一跳，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謝謙好歹也是窮人出身，他連忙猛按兒子的胸口想讓兒子把吞進去的水吐出來。

    可惜這一切根本徒勞無功，他兒子依然緊閉著雙眼，呼吸甚至還越來越微弱。

    謝謙抱起人往外跑，準備直接送到醫(yī)館。其他人從來沒見過駙馬這駭人的模樣，紛紛躲避到一邊給他讓出了一條路。

    等跑到最近的醫(yī)館時謝謙已經(jīng)蓬頭垢面，完全沒了平日里的從容。

    醫(yī)館的坐堂大夫看到這仗勢，有點不敢看診。

    謝謙怒道：“還不快過來！”

    坐堂大夫見謝謙衣著不凡，懷里那人的情況又確實不太妙，忙上前把脈。

    一摸脈門，大夫心里咯噔一跳。再檢查完謝謙兒子的眼睛和嘴巴，大夫的臉色已經(jīng)難看極了：“已經(jīng)沒氣了，脈都沒了?！?/br>
    謝謙目眥盡裂：“這怎么可能？”

    大夫吞吞吐吐：“我看他不只是溺水，還吃了別的藥……”

    謝謙說：“什么藥？”

    大夫說：“……壯陽的藥，吃太多了，精神不對頭，所以平時可能有點癲狂。”

    謝謙怒斥：“胡說八道！叫別的大夫過來！”

    大夫說：“你還是把他帶回去，早些入土吧?！?/br>
    這時公主府的人也領(lǐng)著幾個大夫趕了過來，每個人看見謝謙兒子的樣子時臉色都變了。他們對視一眼，都覺得自己特別倒霉，居然碰見了這種晦氣事。

    大夫們一一上前看診，最后的結(jié)果都一樣：謝謙兒子已經(jīng)死透了！

    這么小的年紀跑去吃那么多“壯陽藥”，身體受得了才怪！

    謝謙面如土色。

    長公主回到府中時才聽到下人的稟報。

    饒是她不喜歡這個兒子，聽到這件事時還是呆了呆。她認真回想了很久，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想不起這個兒子長什么樣。

    長公主用手支著額頭，覺得自己不管做什么都做不好。

    沒有了寵著她的兄長和那個人，她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