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眾人各懷心思，到了堂上，只見司馬融已經(jīng)端坐在席，旁邊立著一個仆人，手中拿著一根拐杖。

    戚氏見到他，立刻露出笑容，迎上前。

    “公臺，遠(yuǎn)道而來，我等竟失遠(yuǎn)迎，實深愧！”她說罷，向司馬融行禮。

    司馬融亦由仆人扶著起身，向戚氏深深一禮，“戚夫人，老叟冒昧登門，還望勿怪！”

    “豈敢有怪！”戚氏笑容滿面，“司馬公乃貴客，妾請之不及！”

    司馬融卻是長嘆一口氣：“老叟實無顏受夫人盛情，此番登門，乃是為賠罪而來?！闭f罷，目光落在徽妍身上。

    堂上一時安靜，所有人也都不自禁地看向徽妍。

    戚氏也將眼角瞥她一眼，仍是沒好氣。

    徽妍自知此事都是因自己而起，只得上前，向司馬融深深一禮，“妾無狀，愧對司馬公?！?/br>
    司馬融看著她，嘆一口氣，“女君，老叟見到帛書，坐之不安，故而來此?！?/br>
    王璟見得這般，忙道，“司馬公，還請坐下，有話慢談?！闭f罷，讓家人取來坐榻，墊上軟褥，親自扶著司馬融坐下。

    眾人分坐各席，徽妍在司馬融對面，知道這架勢是不會輕易能了。暗自深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

    戚氏坐在上首，和氣道，“公臺，此事我等亦剛剛得知，老婦不教，小女驕縱，未想做下失禮之事。老婦必嚴(yán)懲，還請公臺息怒?！?/br>
    司馬融搖頭：“此事乃因小兒而起，女君置氣，乃在情理。小兒與陸氏之事，老叟一向知曉，未告知貴家，亦是老叟之誤?！闭f罷，他看向徽妍，“女君之意，老叟已知曉，亦請女君聽老叟一言。小兒確曾有意于陸氏，但陸氏舉止無狀，老叟與先婦皆是不喜。陸氏之事，請女君安心，小兒上門提親之前，已決意了斷，日后絕無瓜葛。此事，老叟以家聲作保，絕無違背！”

    這番話，與徽妍估計的并無多大差別，聽過之后，并無慌亂。

    “公臺謬愛，妾深愧，亦不敢當(dāng)。”她向司馬融欠身一禮，道，“府君與陸夫人之事，府君已告知于妾。此事細(xì)處，妾并不知曉，然妾以為，府君既有所愛，妾與之為婚姻，便是不妥，故而致書府上，請退去婚事?！?/br>
    司馬融道：“女君何言不敢當(dāng)。女君德才兼?zhèn)?，賢名遠(yuǎn)播，老叟與太傅，當(dāng)年一直有結(jié)親之意，可世事身不由己，惜不得成，此事，戚夫人亦知曉。如今小兒與女君皆獨身，正是天造地設(shè)，若結(jié)百年，兩家皆歡喜?！闭f罷，他看向戚氏，“老叟福薄，中年失婦，如今垂老，不久于黃泉，唯一牽掛者，唯小兒之事。本想有了女君，將來便可含笑，豈料……”他沒把話說完，卻嘆了口氣。

    戚氏忙安慰道：“公臺莫憂心，有話好說便是?！闭f罷，對徽妍使了個眼色。

    徽妍咬了咬唇，卻不打算讓步。

    “公臺，妾所致帛書，其中所言，皆乃妾真心所想。”她說，“退婚之事，雖是妾擅作主張，卻是深思熟慮，如今亦是無改，還請公臺見諒?！?/br>
    司馬融聽著，面色一變。

    “女君此言差矣！”他皺起眉，“婚姻之義，乃結(jié)二姓之好。此事乃兩家商議，媒人亦已定下，女君說退便退，豈非失信于人！”

    徽妍臉上發(fā)熱，并不退縮：“公臺此言亦差矣。不瞞公臺，若妾當(dāng)初知曉府君與陸夫人之事，必不會答應(yīng)此婚事?！?/br>
    “婚姻之事，乃父母做主，豈得自由擅論！”司馬融似不曾料徽妍竟如此強硬，沉下臉，說罷，看向戚氏，“夫人！女君所言如此，未知夫人之意！”

    “無禮！”戚氏瞪了徽妍一眼：“司馬公乃貴客，豈可放肆如此！”

    徽妍又氣又委屈，正待答話，旁邊的陳氏急急扯了扯她衣袖，讓她打住。

    戚氏說罷，轉(zhuǎn)向司馬融，欠身一禮，“公臺，小女不肖，老婦深愧。司馬公所言極是，婚姻之事，乃父母做主。兒女乃父母生養(yǎng)，含辛茹苦，所為一切，必是為兒女著想?！?/br>
    司馬融神色一松，頷首，“夫人明理?！?/br>
    戚氏笑了笑，“故而，老婦亦以為，婚事還是撤去為好?！?/br>
    此言出來，堂上忽而安靜。

    包括徽妍在內(nèi)，眾人皆是愣住。

    司馬融更是賬目結(jié)舌，看著戚氏，不可置信。

    “公臺，且聽妾一言?！逼菔峡粗?，神色悵然，“公臺，妾方才聽公臺所言，思及前事，亦甚欷歔。想當(dāng)年，公臺與莫夫人，妾與先夫，兩家相善，其樂融融?？上朗氯f變，如今，公臺與妾，結(jié)發(fā)之人皆歸松柏之地，孑然于世，殘喘續(xù)命。唯幸者，乃有兒女，相陪相伴，不至孤獨。公臺疼愛府君，妾亦深愛女兒，此乃為人父母之同感，自不必言。公臺，七十古稀，你我在世，至多不過十?dāng)?shù)年，而婚姻之事，乃伴兒女終身。妾以為，父母之愛，非強加于人，乃從兒女之心，唯兒女心愿所至，方為大善，而違拗其心，必生怨懟，何來福德？當(dāng)初司馬府君來問意，老婦便說，小女若愿意，此事樂見其成。如今小女以為不可，而媒人未至，乃為止損，何樂不為？此老婦之所想，愿公臺聽之。至于退婚反悔，老婦亦深愧，公臺責(zé)難，老婦亦不敢辭！”

    徽妍聽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望著戚氏說不出話來，幾乎喜極而泣。

    司馬融神色不定，未幾，忽而起身。他撐著案幾，顫顫起身，旁邊的仆人想去扶，被他推開。

    “戚夫人！”司馬融聲音沉沉，“這，便是府上之意？”

    戚夫人亦起身，向他深深一禮，“妾闔家，愧對公臺。”

    司馬融還想說什么，忽然，一人快步上堂，“父親！”

    眾人看去，又是一驚。

    只見竟是司馬楷！

    他風(fēng)塵仆仆，先是向戚氏與眾人一禮，隨后，轉(zhuǎn)向一臉震驚的司馬融，忽然向他跪下，五體伏拜。

    “兒至家中，得知父親已往弘農(nóng)，急忙追趕。父親！退婚之事，雖是王女君提出，卻實乃兒所為！兒隱瞞前情，愧對王女君，此事女君無過！即使女君不提，兒亦將提請，此事乃兒與女君共同所想，已不可為，還望父親息怒！”

    他聲音朗朗，眾人聽了，面面相覷。

    司馬融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少頃，他目光變得黯淡，仰天長嘆一聲。

    “……不肖子！”他低低恨了一聲，未幾，看向戚氏。

    “夫人，事既至此，老叟亦不強求?！彼欢Y，低低道，“得罪之處，還請夫人莫怪，老叟告辭！”

    戚氏愣了愣，忙上前道，“司馬公且慢！公臺遠(yuǎn)道而來，怎就離去？唉，兒女之事，我等無法，公臺又何必過于焦心！兩家多年不見，雖婚姻不成，仍有情義，何不就此一聚，留宿些時日，也成全先夫念想！”

    司馬融苦笑，搖搖頭。

    “此事，老叟自知理虧，無顏面對太傅。夫人之心，老叟心領(lǐng)，唐突登門而來，夫人勿怪為幸?！?/br>
    戚氏知道留不住，只得道，“如此，便由公臺之意?！闭f吧，吩咐家人準(zhǔn)備出行之物，又令曹謙與幾名家人陪著，送他們回長安。

    司馬融告別之后，拄著杖往外走去。

    司馬楷一直未說話，見得如此，也向眾人告別。面對戚氏與徽妍，不掩愧疚之色。

    戚氏對他已沒有了先前的熱情，交代了兩句好好照顧司馬公之類的話，便與陳氏走開。

    “在下就此告辭，女君保重?！彼粗斟?，低低道。

    徽妍微微頷首，看著他，嘴唇動了動，卻只說出簡單幾個字，“府君保重?！闭f吧，一禮。

    司馬楷又與王璟等人告別，轉(zhuǎn)身追隨司馬融而去。

    宅前，馬車已經(jīng)備好，司馬楷正要登車，忽然聽到身后傳來徽妍的聲音，“府君?！?/br>
    司馬楷回頭。

    卻見徽妍從宅中走了出來。

    她望著他，走到他面前，躊躇片刻，道，“有一事，我亦不曾告知府君?！?/br>
    司馬楷訝然：“何事？”

    徽妍低低道，“我自年少，便一直喜歡府君?！?/br>
    司馬楷愣住，片刻，臉上泛起紅暈，表情不定，“女君……”

    “府君且聽我說完。”徽妍的面頰亦發(fā)熱，心中卻是平穩(wěn)，望著司馬楷，道，“故而，府君當(dāng)初提親，我欣喜不已，一口答應(yīng)。府君在我心中，一向乃如玉君子，無人可及。妾雖身在匈奴，亦不曾忘懷當(dāng)年愛戀，以此相度，想必府君待陸夫人亦如是。府君之心非我所屬，你我婚姻可在成真之前解除，乃是幸事，我并無怨懟，只愿府君從此不負(fù)真心，亦不枉費你我相交一場。”

    司馬楷看著徽妍，喉嚨動了一下，眼圈忽而發(fā)紅。

    他深吸口氣，向徽妍深深一揖，“在下深愧，女君之言，必銘刻于心?！?/br>
    說罷，他注視徽妍，露出笑容，“告辭?！?/br>
    “告辭?！被斟辔⑿?。

    司馬楷轉(zhuǎn)身，登上馬車，衣袂隨風(fēng)揚起，似解脫一般。

    徽妍立在門前，看著馬車轔轔走起，揚起塵土，朝遠(yuǎn)方而去。

    “二姊，你的婚事又壞了。”王縈站在她身后，小聲道。

    徽妍“嗯”一聲，心中亦欷歔，撇撇嘴角。

    王縈瞅著她神色，忽而想起什么，道，“長安也不止有司馬府君，二姊，上次你我在驛館遇到的那位劉公子，我覺得他也甚好，他可曾婚配？”

    徽妍訝然，驀地想起那日在宮苑里，皇帝頭也不回的背影。

    “他么……”徽妍苦笑，“他就算獨身，我恐怕也再見不到了?！?/br>
    王縈訝然：“為何？”

    徽妍沒有回答，捏捏她的臉，“回去吧。”說罷，挽起她的胳膊，往屋宅內(nèi)走去。

    ☆、第27章

    端午前后，天氣變熱，下了雨也不再變涼。

    王家的女眷們閑來無事，便裁了新紈準(zhǔn)備做扇子，戚氏與陳氏每日坐在堂上給扇面繡花，也不許王縈偷懶，押著她一起繡。

    王縈本就是個坐不住的，繡了半日就放下來，借口去后院看小侄女，想走開。

    “他們都有保婦帶著，你cao甚心?！逼菔喜荒蜔┑?，“你看看你繡的，這么久了，一片葉子還未繡好！”

    “我繡得本來就不好……”

    “不好才要學(xué)，坐著，今日哪里也不許去。”

    王縈只得坐下，嘴卻鼓鼓的，“二姊也是母親的女兒，怎不叫她，光叫我……”

    戚氏瞪她一眼，王縈不再出聲。

    前些天，司馬融為退婚之事登門而來，戚氏雖然站在了徽妍這邊，卻仍惱怒她不與家中商量擅自行事，將她訓(xùn)斥一場之后，關(guān)到了屋子里禁足。

    戚氏到底心軟，只將她關(guān)了三天。見她面容消瘦了些，戚氏亦是心疼，雖然面上還是板著臉，卻讓庖廚中每日變著花樣給她做喜歡吃的，還吩咐家人，司馬家的事就當(dāng)是從不曾有過，不許眾人在徽妍面前提起一個字。

    不過，王縈提到徽妍，戚氏倒是來了心思。

    “讓她來也好，每日悶在屋子里最亦想歪，叫她來一道做些針線吧?！彼龑﹃愂系?。

    陳氏笑笑：“姑君，徽妍豈會悶著自己，她早些時候就出門去了?！?/br>
    “出門？”戚氏訝然，“去何處？”

    “說去散散步，午膳前便回來?！标愂险f著，替戚氏將一根針穿好線，放在她的繡繃上。

    **********************

    昨夜才下過一場雨，太陽躲進(jìn)了云里，天氣不算熱，風(fēng)中散發(fā)著雨水浸潤的味道。

    王家的桑林長得很好，足有二里長，在家宅前如同綠障一般，成熟的桑葚又大又黑，掛在枝頭，采也采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