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樺的胖臉抽搐了幾下，急忙撩衣跪下，叩頭道：“臣適才在屋中喝了點酒，酒勁上來了昏頭亂說，還望九殿下寬??！”

    “喝酒？”九郎挑眉，“你可還知道我們此行是來替嬢嬢祈福消除病患的？道長們修身養(yǎng)性之地，怎容你酗酒撒瘋？！”

    錢樺伏在地上哀聲道：“臣一時糊涂，請九殿下饒臣這一次，臣以后定會肝腦涂地為九殿下效力！”

    九郎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我不過是失勢的皇子，怎敢勞煩殿頭為我效力？殿頭既然想飲酒，那就請回宮去喝個痛快，不必跟著我在此度日如年了！”說罷，轉(zhuǎn)身便走。

    正巧馮勉領(lǐng)著兩名小黃門朝這邊而來，遠遠望見了便急忙迎上。九郎還未等他開口，便寒聲道：“明日一早就給錢樺備好馬匹，叫元昌派人押著他即日回汴梁！”

    錢樺心知被趕回汴梁后定要遭到太后懲治，急得在后面連聲哀求。馮勉雖不知到底發(fā)生了何事，但見九郎如此慍怒，也不敢多問，只一味低腰護著他往回走。

    那錢樺既不敢追來，又不敢走開，只能跪在長廊重重磕頭。李善抱著食盒爬起來，一溜煙趕到九郎身后，討好地道：“九殿下，這粥菜奴婢現(xiàn)在就給雙澄送去?！?/br>
    “重新?lián)Q！被人亂噴了一氣還吃得下去？”九郎斥了一句，拂袖而去。

    *******

    馮勉陪著九郎回到清瀾小筑，關(guān)上門后才問起剛才發(fā)生的事情。九郎只簡略說了幾句，馮勉搖了搖頭，嘆道：“他在宮中就是這樣，九哥也不是不知?！?/br>
    “那就別再留在我身邊，本就是嬢嬢要派他跟著，如今趁早回去，免得再看著生厭?！本爬衫渎曊f罷，又道，“差人去跟雙澄說一下，她還不知我已經(jīng)回到這里……還有，被錢樺一鬧，連她的晚飯都耽擱了。”

    馮勉躬身道：“臣馬上親自去傳話，晚飯應(yīng)該很快就會重新做好。”

    九郎點了點頭，馮勉卻又躊躇著不走。九郎看看他，揚眉道：“你有話要說？”

    “臣知道九哥平素很少跟內(nèi)侍們生氣，這次錢樺是真的膽大包天，才觸怒了九哥。”馮勉放低了聲音，眉目也沉靜，“但九哥如果將他趕回汴梁，只怕會不好……”

    九郎微微蹙了蹙眉，馮勉打量著他的神情，繼續(xù)道：“他被攆回去雖然丟了臉，太后和官家也必定會問起原因。但錢樺到時候會怎么說？就算他肯承認自己以下犯上的事情，卻也會說起雙澄。現(xiàn)在他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雙澄是女兒家，他那張嘴慣于加油添醋，倘若將雙澄與九哥的關(guān)系說得難聽了，太后與官家豈不是要動怒？”

    “這祈福隊伍中眾人天天跟在我身邊，我又能與雙澄怎樣？”九郎的臉色更沉了幾分。馮勉道：“可錢樺若是先回宮亂說一通，九哥您又不能當面與他對質(zhì)，待等您祈福完畢回去解釋，只怕為時已晚了。”

    九郎凝望著窗欞，過了片刻，才道：“明日早晨帶他來見我?！?/br>
    馮勉知道九郎已然改變了主意，便微笑著應(yīng)承而去。屋內(nèi)靜謐安然，幾案上篆煙裊裊，窗紙間梅影橫斜，然而九郎卻心緒復(fù)雜起來。

    從昨夜在映月井邊與雙澄相認卻又不歡而散，到今日身在大殿心卻煎熬，再至去她那小屋被她一通發(fā)泄，這短短一天一夜，就好似過了幾月幾年，直到現(xiàn)在獨自回到住處，才覺得恍如一夢。

    他一路帶著她來到太清宮，究竟是為的什么，其實自己也說不清。

    若說是不甘心就此被遺忘，或是不想承認當初她離去的原因，那么現(xiàn)今雙澄已經(jīng)說的明白，按說應(yīng)該是心有釋然，一切歸于寧靜。可偏偏不，知道她因為昨夜坐在寒風(fēng)中哭泣而凍得病了，他便覺得心頭沉重。

    這種壓抑之感，遠比昨夜在遠處看到她默默流淚還要難受。

    因此即便是去了小屋，她連踢帶撞地折騰他，他都默默受著。反倒是那樣，還覺著無形的窒礙似乎漸漸消解，這奇怪的感覺，讓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隨手取過筆墨，想寫些什么，可毫尖才一觸及宣紙，卻又無從下筆。

    腦海中浮現(xiàn)的還是當年她托著小小的臉龐，趴在這窗口朝他笑?！鞍⑷?，你教我寫字好么？”

    ******

    次日一清早，馮勉便帶著錢樺來見九郎。經(jīng)過了一夜的苦熬，錢樺已然消減了以前的傲氣，耷拉著眉毛，苦著臉朝著九郎連連叩首：“九哥，您要真是將奴婢半道趕回汴梁，那奴婢可就是等死了！奴婢昨夜真是被酒氣撞暈了頭腦，才會滿口胡言亂語，九哥素來寬宏大量，您輕輕一抬手，便饒過奴婢這一次吧！”

    九郎坐在椅子上冷眼覷著他，馮勉在一旁幽幽道：“錢殿頭，你在寶慈宮中待了那么多年，難道不知太后最疼愛九哥？昨天你說的那一番話要是讓太后聽聞了，別說你這殿頭的位子，就連這條命能不能茍存，還是得看太后的心情呢！”

    “奴婢從今天起定會死心塌地為九哥效勞！這張臭嘴要是還亂說，九哥就割了奴婢的舌頭去！”錢樺一邊說著，一邊給自己狠狠幾個巴掌，打得臉都腫了起來。

    九郎冷冷道：“我倒是不需要你效勞，念在你平日侍奉太后細致，我今日暫且不攆你回去。但有一點你須得記住，雙澄此行是身負要務(wù)，否則我也不會將她帶來鹿邑。我從離開汴梁至今，恪守為嬢嬢祈福的清規(guī)，從無半點輕慢之心，你若是再敢妄自揣度，休怪我翻臉無情！”

    錢樺忙不迭磕頭答謝：“奴婢就算忘記自己姓什么，也絕不會忘記九哥的叮嚀！雙澄一看就是個規(guī)矩人，又是端王派來保護九哥的，奴婢哪敢再有什么非分的揣度？”

    九郎不愿再聽下去，揮手便讓馮勉將他帶出屋子。此后棲云真人的弟子又來請他去太極殿上香，他便隨之而去。

    這第二日的打醮雖比首日要來得簡單一些，但該有的規(guī)矩是一項都不少。道場上真人身著道袍依舊做法，殿內(nèi)九郎還得依照時辰叩拜進香，整整一天下來，耳畔回響的全是吟經(jīng)鐘鼓之聲。

    日落時分儀式結(jié)束，棲云真人邀請他去偏殿飲茶，九郎婉言推謝。馮勉亦賠笑道：“九哥在大殿待了一天，著實有些疲憊?！?/br>
    棲云真人撫須笑道：“廣寧王若是禁受不了，明日可請人代替前來上香?！?/br>
    九郎卻道：“此事馬虎不得，我也并非弱不禁風(fēng)，真人明日盡管照例進行?！?/br>
    真人頷首離去，馮勉等人陪著九郎慢慢往太極殿后方走。九郎此次住的還是昔日他獨居的清瀾小筑，正位于太清宮最西端，再往外便是圍墻。他沿著太極殿后的石徑走了一程，眼看要轉(zhuǎn)過月洞門朝西而去，不由放慢了腳步。那道月洞門之后是一片竹林，穿過竹林，便是雙澄的住所了。

    昨日他得知雙澄病倒，沒多想什么，徑直就去了小院。但經(jīng)由錢樺那件事后，如今卻有所踟躕。

    “九哥？”馮勉在身側(cè)小聲提醒，九郎這才一省，抬頭間竟已不覺到了月洞門前。他回頭望了望，身后眾內(nèi)侍低頭緊隨，沒人敢多看一眼。馮勉用試探的目光望著他，他卻轉(zhuǎn)過了身子，重新走向原來的路。

    直至回到清瀾小筑，他才低聲囑咐馮勉：“你替我去看看，她有什么不適的話，要盡快來告訴我?！?/br>
    “中午去看的時候，她已經(jīng)比昨天要好一些了?！瘪T勉恭順道，“九哥是怕人閑言碎語，所以不再親自去那小院了？”

    九郎以手支額，緩緩道：“此處不比其他地方，本就是戒律森嚴的道觀，我們又是為嬢嬢打太平醮而來。錢樺雖不敢再造次，但我也不能讓別人背地里詆毀雙澄?！?/br>
    “雙澄應(yīng)該會明白?！瘪T勉說了一句，便躬身退出了屋子。

    *****

    夜幕初降時，雙澄披著襖子坐在床上發(fā)怔。聽得外面腳步聲一響，便不由自主地望向房門?？梢姷绞邱T勉探身進來，只好尷尬地向他問好。

    “看看這些菜可合口味？”馮勉笑盈盈地將食盒打開。雙澄道：“我不挑嘴，就是先前病了才吃不下東西。不過今天已經(jīng)不再發(fā)熱了。”

    “那就好。”他頻頻點頭，又端出一小盞青瓷碗，“這是太清宮廚子最拿手的素食餛飩，九哥說不知你愛不愛吃，就讓我先端些來給你嘗嘗?！?/br>
    碗蓋邊有一小縷縫隙，靄靄熱氣從中飄起，送來陣陣清香。雙澄直愣愣看著那碗，心中更是愁緒萬千，可又不想顯露在外，便微笑著抬頭道：“多謝啦，我聞著這味道就香。”

    第三十三章 繾綣溫情一夕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