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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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詔博士薄安在建章宮鳳闕前五里下車,提著襦襟趨步而入,由內(nèi)侍引至觀畫閣中,梁王顧淵早已正襟相候。 梁王容貌昳麗,若不是那兩道微露凌厲機(jī)鋒的劍眉,幾乎可算得上是婉若女郎了。薄安低身行禮,猶覺得那劍眉下的目光如出鞘的劍般凜冽刺來,讓他不自禁就低下了頭顱。 素聞梁王淵性情乖戾,喜怒莫測,原來他到了天子腳下也還是一般無二。 師生二人執(zhí)禮相見,對席而坐,薄安展開卷冊,清了清嗓子道:“今日講《春秋》?!?/br> 他一邊口授,顧淵一邊筆錄,絕不多說一句。他講得口干舌燥,面前的人又如一口古井般毫無波瀾,便覺有些索然,想問出他幾分見解:“依殿下看來,《春秋》何以為仁?” 顧淵這才抬起頭,略帶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孤以為《春秋》不仁。” 薄安大驚失色,將書簡往案上重重一拍,“胡言!” 顧淵抿唇一笑,眼底卻沒有笑意,“《春秋》有禮,禮者,法也,義也,所以繩天下之民而制其情也?!洞呵铩酚卸Y而不仁?!?/br> 薄安聽著,先是駭然,而后面色漸漸平靜下去,沉默良久方道:“周太傅總不是這樣教殿下的吧?” 顧淵笑著搖了搖頭,“周夫子不教《春秋》,只授孤以《禮》,夫子難道不知?” 薄安頓了頓,道:“殿下,帝王之術(shù)并不難學(xué),但為人君者,畢竟是仁義為上,若連君王都不關(guān)愛自己的臣民,那誰還能為天下元元做主呢?” “夫子錯(cuò)了。”顧淵一手敲著髤漆書案,面色坦然,“為天下元元做主的不是君王,也不是君王的仁義,而是禮法。” 薄安抬起頭,看見梁王薄涼的唇角微微勾起,猜不透他的心情是好是壞。薄安漸漸覺得這番爭論并不只是學(xué)術(shù)或政見的分歧那樣簡單。 果然,顧淵接下來便道:“孤以為要做一位好君王,一部《禮經(jīng)》足夠了。夫子若是嫌《禮經(jīng)》教來太過煩難,便讓周夫子來講吧?!?/br> 薄安慢慢地將《春秋》攏進(jìn)袖中,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閣中央長跪叩首:“臣今日準(zhǔn)備未周,來日再向殿下請教經(jīng)義?!?/br> 說完,他沒有等候顧淵的反應(yīng),便徑自轉(zhuǎn)身離去了。 顧淵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的背影,忽然笑出聲來。一雙漆黑的眼眸里,全是冷冷的冰霜般的光芒。 這個(gè)廣元侯……似乎是薄家五侯之中,最有意思、也最深不可測的一個(gè)。 而這個(gè)廣元侯,卻恰恰是……她的父親。 流言蜚語向來是長了腿的,在宮闈間跑得飛快。不過一兩日,長安三宮的宦侍仆婢們便都知道了桀驁不馴的梁王殿下氣走了薄待詔,還揚(yáng)言要換老師,皇帝被他氣得不輕,罰他閉門思過三日。 天氣冷而愈悶,時(shí)常聞見焦灼的雷聲,卻從來不見下雨。這天顧淵起了個(gè)早,本趁著黎明光景讀書,孫小言卻在外間喚了一聲:“殿下?!?/br> “何事?” 孫小言在紗幔之外頗是為難地道:“小的來請殿下去長信宮請安。” 顧淵皺眉,“孤不是在閉門思過么?” 孫小言慢吞吞地道:“殿下閉門思過,才更應(yīng)該去長信宮那邊探望一下皇太后,平素里都怠慢了。” 顧淵將書往案上一扔,竹簡嘩然散了開去,他也不管,便徑自抬足邁過了書案,冷聲道:“更衣!” 玄衣黃裳,金印紫綬,玉帶將腰身一系,上佩著那兩枚象征身份的流云百福山玄玉,朱紅組綬飄落下來,舉手投足間隨衣袂帶起清揚(yáng)的風(fēng)。這一身行頭穿將下來,幾乎在這歲末的天氣里熱出他一頭大汗,待得束起了發(fā),已過寅時(shí)半了。 薄太后不慣早起,晨省的時(shí)辰不若前代那般嚴(yán)格,但此刻也未免差了太多。孫小言將他里里外外打點(diǎn)妥帖,便挽起梁帷,讓內(nèi)侍領(lǐng)著太子去長信宮,一邊還催促道:“殿下趕緊些,已然誤了時(shí)辰了?!?/br> 顧淵沒有說話,冷著一張臉便去了長信宮。 長信宮前殿里,薄太后似乎剛用完早膳,正倚著憑幾逗弄金絲籠中的一只小雀兒。見顧淵步入,薄太后略略端正了身子,笑得眉眼俱無:“殿下有孝心?!?/br> 顧淵向薄太后問了安,薄太后招手,讓他到自己跟前來。打量半晌,微笑道:“都說小孩子的容貌性情是隔代相隨,老身過去竟沒發(fā)現(xiàn),殿下這眉眼確實(shí)頗似先帝?!?/br> 先帝孝欽皇帝乾綱獨(dú)斷,文治武功,威業(yè)赫赫,遠(yuǎn)震四夷,這話乍一聽來實(shí)在是莫大的褒獎(jiǎng),教顧淵立刻又跪了下去:“皇祖母折煞孫兒了,孫兒資質(zhì)淺陋,怎可與先帝作比?” 薄太后卻仍是和藹地笑著,側(cè)首對一位年長的女官道:“你看這孩子,便連這剛硬的性情,都與先帝一模一樣呢!” 那女官姓鄭,正是當(dāng)初奉太后詔讓薄昳帶走薄暖的那個(gè)老宮人。她隨侍皇太后數(shù)十年,身份特殊,聞言也只輕微一笑,“太后如此說,要教梁王殿下惶恐了呢?!?/br> “怎么會?”薄太后笑起來,轉(zhuǎn)向顧淵,“我聽聞殿下與博士論辯,說《春秋》不仁?” 顧淵深吸一口氣。這件事,終歸是要提出來說了。 “此是孫兒一時(shí)意氣之言,不足掛齒?!?/br> 薄太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卻看你說得不錯(cuò)?!?/br> 顧淵一怔,抬起頭來,薄太后的目光幽深,竟令他沒來由地打了個(gè)寒戰(zhàn)。 這目光……與一個(gè)人,有些相似。 但聞薄太后道:“仁義王道,本不足以治天下。殿下說禮法是根本,這一點(diǎn)老身是贊同的。便如殿下來這長信宮探望老身,心里恐怕就有一萬個(gè)不情愿吧?然而殿下終究還是來了,這便不是出于仁義,而是出于禮法,殿下說對也不對?” 薄待詔沒能制住的人,到底教薄太后給制住了。 顧淵自長信宮走出時(shí),那神色比先前更加難看。迎候他的內(nèi)侍被他的目光凍得不敢說話,只低著身子領(lǐng)他回往建章宮。冬晨的天空低低地壓下來,悶得他恨不能拿劍劈了那厚匝匝的云層。他將手搭上車轅,忽然又撒開了手道:“孤不回宮了?!?/br> 那內(nèi)侍愕然:“殿下要往哪里去?” “總之孤不回宮了?!鳖櫆Y冷冷地道,“你先回去,教宮里不必備膳?!闭f完便轉(zhuǎn)身往另一個(gè)方向走去,那內(nèi)侍張口結(jié)舌,半晌方跺了跺腳,想呼喊卻又不敢抬高聲:“殿下,殿下今日不作興出門的呀……” 顧淵聽見了這句話,腳步卻沒有分毫的遲疑,到宮門邊與郎將言語了幾句,便出宮去了。 今日天冷,長安城里行人不多,家戶閉門。顧淵一身正經(jīng)袍服,獨(dú)自走在空闃無人的街道上,便如一個(gè)沒有臣民的君王,實(shí)在有些滑稽。他自己卻渾然不覺,徑自往廣元侯府走去。 為什么要去那里? 他也不知道。 只是心里好像有個(gè)細(xì)細(xì)的聲音在不斷催促著:快一點(diǎn),再快一點(diǎn),不要誤了時(shí)辰…… 是一名老仆來開的門,昏花老眼一下子看到顧淵的服色便立時(shí)睜大了,矯舌不下:“這位是……是……梁王殿下!”撲通一聲便跪倒在地。 “孤是來……”話說了半截又止住了。 似乎是直到這個(gè)時(shí)候,顧淵滿腔沖動又委屈的怒火才終于讓位給了身為一方諸侯的理智,然而人已到了門口,話也到了口邊,如何還能回頭呢? 這世上事總是這樣,明明是憑著一意孤勇去奔赴的事情,快到終點(diǎn)了,偏又要心生怯意,偏又是不能回返了。 “孤是來向夫子登門致歉的?!卑肷?,他回答道。 ☆、第19章 蕩子踰墻 一場始于《春秋》的紛爭終于以梁王殿下的登門致歉落下了帷幕。人們一邊想:梁王畢竟是個(gè)知事理的人,如今薄家正是權(quán)勢熏天的時(shí)候,他一個(gè)不受皇帝喜愛的地方藩王,又當(dāng)此國無儲君、帝無中宮的重要節(jié)點(diǎn),他巴結(jié)薄家尚來不及,哪里還能去開罪于彼?一邊又想:命薄待詔去給梁王講經(jīng),這到底是皇太后的主意,還是皇帝的主意?若果是皇太后的主意,那梁王與薄待詔爭執(zhí),就實(shí)在是不智之甚;如今登門致歉,是在亡羊補(bǔ)牢了! 然則當(dāng)事人顧淵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他的腿到底是如何就邁到了廣元侯府去的,卻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梁王親來致歉,薄安當(dāng)然也不會拂了他的面子。連說無事,又著人傳來薄昳,這兩人本就認(rèn)識,談起話來心照不宣,氣氛頗是融洽;顧淵主動說起了《禮經(jīng)》,表兄弟兩個(gè)你一言我一語說得熱絡(luò),薄安捋須而笑,讓薄昳帶梁王去書房里慢慢說。 梁王在薄昳的書房里流連忘返,將簡冊一部部撫過,末了道:“少了一部《周官》?!?/br> 薄昳笑道:“殿下明鑒,微臣原有一部《周官》,送與舍妹了?!?/br> 顧淵晃了晃神,片刻拈起三分笑意來,“薄家果然是書香門第,便連女郎都讀《周官》的?!?/br> 薄昳的眸光靜了靜,招手讓侍女近前,“去喚女郎過來?!?/br> 侍女將薄暖領(lǐng)來時(shí),薄暉正向梁王述說著九江郡的風(fēng)土人情,梁王聽得眉眼舒展,那素來清冽的眸光此刻如夏日下的一泓清泉般融化開來,隱隱是真切而溫暖的。薄暖很少見他這樣坦然舒適的樣子,一時(shí)竟呆在了門邊,在室外凜冽的寒風(fēng)中靜默了下去。 顧淵側(cè)首見到她,笑著招手道:“阿暖,近前來。” 薄昳揮手屏退了下人。薄暖一步步地挪上前,正要行禮就被顧淵伸手扶住了。 “適才你哥哥與孤說起九江郡的事情,孤便想起梁國來了?!彼麑Ρ∨⑽⒁恍?,“阿暖可也記得的?” 薄暖遇著這樣的問話,便不知該答是抑或不是。她心竅玲瓏,此時(shí)陡然與他重逢,滿心滿眼卻只感覺到他向她微微傾身過來,少年的身形長得飛快,遞入她鼻端的是一陣陣似有若無的蘇合香,輾轉(zhuǎn)她眼底的是一副嗔喜莫辨的俊容—— 她沒來由就覺得恐懼。 她將此種恐懼歸因于他的身份。 顧淵看她這樣驚怔的形貌,眸光漸次淡了下去,轉(zhuǎn)頭對薄昳道:“孤第一回知道,原來薄家人還有這樣含羞帶怯的?!?/br> 他這話含沙射影,難保不是譏刺薄氏跋扈,薄昳聽得心頭微沉,溫笑著換了話題:“殿下以為梁國與長安相比何如?” 顧淵想了想道:“長安是王氣所聚,自然萬方不如。然則孤在梁國時(shí)的確有過一段快活光景……”哂笑著搖了搖頭,“那都是過去的事了?!?/br> 薄昳又閑扯了幾句,薄暖始終低頭不說話。日影漸西,案間無趣,顧淵拍了拍衣襟便站了起來,欲要告辭。 薄昳將他直送到侯府門口,薄暖在其后亦步亦趨地跟隨,卻相距數(shù)十步之遠(yuǎn)。宮里早已來了車馬迎候梁王,顧淵由內(nèi)侍扶著,一足已踏在了車前的乘石上,稍稍回過頭來。 斜陽暉光投落在伊人稚氣的臉龐,幾縷額發(fā)微微遮住她幽深的雙眼。她似乎在目送他,似乎沒有。他心里忽然升騰起惱怒了—— 他本是來看望她的??! 當(dāng)在梁國的時(shí)候,一切不都是好好的么?為何一到了長安,就變成這副樣子了? 他一下子甩脫了內(nèi)侍的手,大步往回走到她面前,冷聲道:“抬頭?!?/br> 她怔怔然抬起頭。 她這一抬頭,他卻又不知該做什么好了。半晌,大袖下的手卻拉過了她的手,她駭然欲掙,卻被他抓得死緊,手指在她掌心細(xì)細(xì)地畫了三道。 她呆了呆,尚來不及反應(yīng),他已放下了手。因袍袖寬大,加上他那副冷漠模樣,旁人如薄暉看來只當(dāng)他二人是在爭吵拉扯,并不知薄暖為何突然間紅了臉頰。 他的手很冷,在這深冷信默的仲冬時(shí)節(jié),如一把冰渣子扎進(jìn)了她的掌心,一下子痛醒了她。 “殿下。”她終于開口,聲如蚊蚋,“阿暖記得的……” 他卻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去,利落地上車了。 她低著頭看自己的手掌,明明空無一物,卻好像能看見他劃出的印記將血rou都割裂了—— 一,二,三。三條橫線。 是什么意思呢? 這三日來,薄暖睡得極不安穩(wěn)。 半夜里忽然被無名的恐懼魘住,拼命亂舞著雙手雙腿欲將那惡鬼蹬開,終于“啊”地一聲得以睜開了眼,一下子坐了起來,卻聞嘩啦聲響,一卷書自床上跌落下去。 她呆呆地盯了半晌,才發(fā)現(xiàn)那是自己入睡前讀的《周官》,晚上壓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憋得她做了噩夢。嘆了口氣低身將書拾起,拍了拍竹簡上的灰,夢里那不甚清晰的眉目忽然就如書里的厲鬼般竄到了自己眼前,卻不是兇惡的,而是犀利的,鎮(zhèn)定的,從來不猶疑,從來不畏縮,就那樣定定地注視著她。 她又嘆了口氣,聲音悶悶的。 “殿下……” 三日后的深夜,顧淵與薄暖并排坐在了廣元侯府的屋脊上。當(dāng)他將一把砂石拋打在薄暖窗欞上的時(shí)候薄暖就知道是他了。外閣里當(dāng)值的丫鬟被聲響引了出去,他便立刻潛進(jìn)房中,拉著她自花園里的矮墩跳上了院墻,又沿著院墻跳上了屋頂。 長安的月亮將光輝灑落千山萬水,也灑落在這兩個(gè)少年男女的眉目之間。薄暖的手腳都拘束著,看都不敢多看他一眼:“殿下是讀圣人書的,怎還做鉆xue踰墻之事?” 他一怔,旋即朗朗地笑起來,雙眸璀璨地看定了她:“孤就知道你當(dāng)初沒有好好讀書。” “殿下什么意思?”她有些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