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jié)
薄煙斂袖持鍾為文婕妤斟茶,她在諸女中身份最高,這樣做來,文婕妤受寵若驚。薄煙放下方鍾,又輕笑道:“婕妤莫要費心了,我看呀,殿下貴人多事,諸位meimei的名字,他定是記不住的。” 顧淵皺了皺眉,他不喜歡薄煙這樣自作主張的說話,但卻又偏偏被戳中,自己很是尷尬。文婕妤看了他一眼,笑道:“一來二去便熟悉了,有什么好擔心?” 薄煙笑道:“話是如此,只愿殿下不要嫌我們聒噪呢!” 這兩人一來一去地配合著說話,顧淵聽得好不耐煩。又有幾個少女看見他一人無話,纏上前來與他攀談,一個說帝都風俗,一個說閭里見聞,嘰嘰喳喳,當真是聒噪得可以。這些又畢竟是宗室女子,顧淵不能像對待下人那般疾言厲色,表情已是漸轉不悅。 阿暖便從不多話。 那幾個少女偏生沒什么眼色,兀自說得更歡,還纏著顧淵要帶他去看北郊春日的桃花。顧淵漫然喏喏,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眼見外面天色陰沉將要落雨,便立即起身說自己還有課業(yè)未做,需趕回玉堂殿去了。 文婕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是薄待詔布置的課業(yè)么?” 顧淵硬著頭皮回答:“正是?!?/br> 文婕妤擺了擺手,“那便去吧——你少待,我命人給你拿柄傘去?!?/br> 顧淵卻實在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無妨的,車已備好了。”徑自離去。 走出大門,天邊濃云低壓,令整個長安城的空氣都窒悶無比,顧淵卻長長舒了口氣。在殿外等候的孫小言不知去了哪里,這小孩頑劣,他懶得理會,徑自上車往玉堂殿行去。 他在建章宮外的鳳闕邊下車,未幾,雨滴子便從那密密匝匝的云層縫隙間擠了出來,好像老婦眨了無數次眼,終于落下了幾滴無人愛看的淚水。雨勢開始還小,顧淵行走無忌,到得后來雨腳漸密,伴著深冬的風,一根根都似細針扎在臉上,生生作痛。他抬袖提裾,步伐加快,急急往玉堂殿去,耳畔的雜音全部都消失了,而只剩下嘩啦啦的雨聲。 驀然間—— 風雨靜止了。 他抬起目光,看見薄暖站在自己身前,手中撐著傘,踮著腳尖遮住了他的頭頂。他的世界有一瞬間的死寂,而后慢慢鮮活過來了,他聽見雨腳砸在傘面上的堅決聲音,好像要將他們的這一方小小天地砸穿。他又聽見杉柏在風雨中嘩嘩作響的狂悖聲音,雜亂無章,摧枯拉朽,他莫名就感到恐懼了—— 他,梁王,無法無天,無君無父,而在這一剎那,竟然感到了恐懼。他不由望入了她的眼睛里,那一層霧氣映著雨水,仿佛反射出千百種顏色,他想在其中找出他自己渺小的影子,卻又被她給藏匿去了。 “你在這里等我?”他的嘴角不自禁上揚,劃出一個好看的弧度,“等多久了?” “殿下?!彼龥]有回答他,卻輕聲說,“怎么不撐傘呢?” 她明明記得他最是好潔,平素衣角都不肯沾地的人物,怎么自她離開之后,翻墻不論,淋雨不論,竟這樣不修邊幅了呢? 他沒有做聲,只伸手接過了她的傘,與她一同往前走。 這是在建章宮中,路上宮婢見到梁王一列列地跪了下去,她有些難堪,每每要側身避禮。他卻按住了她的肩膀。 “你是廣元侯的嫡女?!彼谅暤?,“她們跪你是應該的?!?/br> 她沉默。她只能感覺到他的手壓在她削瘦的肩上,熱度便自那個地方火一般直直燒到了五臟六腑,她極力與這一團火作斗爭,根本再無暇去顧及其他了。 他終于收回了手。 火焰剎那被雨水澆熄了。 他們走到了太液池邊,看著雨水一滴滴打入池中,濺起一圈圈漣漪,好像是一只看不見的手,因著主人心情的煩躁而不住地揉著布料。他望向那三座仙山,靜靜地道:“阿暖為何來此?” 這句話終究是要問的。她靜靜回答:“阿暖是來向殿下道謝的?!?/br> “道謝?” “殿下上回讓仲將軍幫護阿暖,這回又給阿暖送來名貴大玉。”她說,遽然話鋒一轉,“今日天降大雨,想來阿暖的道謝是不錯的?!?/br> 他失笑,“這有什么關系?” 她看著他的眼睛,端端正正地道:“殿下心系朝堂,長星乃現;心存百姓,甘霖乃降。去冬雪災,今冬大旱,此刻卻普降甘霖,皇天共沐,阿暖恭喜殿下,天命所歸!” 末句擲地有聲,他凝視著她的容顏,他想—— 就是這樣的女子。 就是這樣的女子,狡黠善變,心思深晦,每一步棋、每一句話都出他意料之外。 就是這樣的女子,才能讓他記住,死死地記?。?/br> 他劍眉冷挑,冷銳地開口。 “你求的是什么?” 這大約是他第三次問這個問題了吧? “我……”她卻半晌沒有答話。 她……她為什么要來道謝,為什么要來示好?她對他說她已經明了了他的野心,她對他說她期待他能成為一代偉大的帝王——可是,她求的是什么呢? 他的心中緩慢地浮起某種渴望。這渴望有些自私無恥,但卻正因了那自私無恥而令他全身血液都振奮了起來—— 她如果想入宮,她如果想嫁給他,她如果想…… 他緊緊地盯著她在雨中微顯蒼白的面容,好像能從那上面找到他要的答案一般。 終于,她慢慢地說:“如果阿暖能幫到殿下……阿暖只想求殿下一件事情。” “你說。”他緊張地控制著自己的聲線。 “阿暖求殿下,徹查當年陸氏謀反案。” 她的容顏、她的聲音、她的一切,就在這句話說出的一剎那,離他遠去了。 陸氏……陸皇后……孝愍太子……小陸夫人……廣元侯…… 母親方才歡悅的帶笑的面容忽然在雨中浮現了,她只是奉命搬回了未央宮,便能開懷若此,好像全不在乎十年前她是如何被人設計冤枉…… 陸氏族滅后不久,皇帝便一口咬定是文婕妤陰謀嫁禍,定要將她和顧淵趕出宮去,乃至下掖庭獄論罪。而如今薄暖舊事重提,難道是要再將他和他母親徹查一遍嗎?! 她壓抑著呼吸等待他的反應,而他竟沒有發(fā)怒。 眸光中的失望和痛苦被潑天漫地的雨水所覆蓋,他沉默地轉過了身去,袖中的手掌已緊握成拳。 “——殿下!殿下!” ☆、第23章 自我致寇 雨聲中陡然破空響起尖叫聲,顧淵回身一望,竟是孫小言在幾名侍衛(wèi)和宦官的挾持下遠遠而來,朝他大聲哭喊著。 顧淵冷冷地道:“諸位何人,敢在建章宮拿人?” “回殿下,”領頭的那個內侍虛行一禮,不卑不亢地道,“奴婢是昭陽殿的從人,今日三皇子突然染病,梅婕妤命奴婢查探,卻見這位小內官在昭陽殿后廚鬼鬼祟祟。一問得知他是殿下的謁者,婕妤命奴婢先來知會殿下一聲,再將他拿去掖庭獄審問。” 一聽“掖庭獄”三字,孫小言哭得更厲害了,“殿下,殿下小的是冤枉的?。⌒〉谋緛硪恢痹谠龀傻铋T口等候殿下,后來看要落雨,便想去偏殿借傘,小的根本連昭陽殿的門都摸不著?。 ?/br> “三皇子病了?”顧淵卻根本不拿正眼看他,“孤去看看。”言罷便往外走,內侍連忙給他撐起明黃大傘。 孫小言突然叫道:“阿暖!阿暖救救我!” 薄暖心中著急,就算孫小言是冤枉的,他這樣大呼小叫,也是弄巧成拙。她搶上前幾步:“殿下!殿下請慎行!” “哦?”他回過頭來,語帶嘲諷,“女郎又有何說道?” “阿暖以為殿下當帶幾名建章宮的太醫(yī)過去?!彼吐暤?,“此外……派人去趟增成殿?!?/br> 他笑了,雙目一時燦燦若星輝,“你就這么相信孤?” 她一怔。 難道皇三子染病真的與他有關系? 她確實是一開始就認定了有人嫁禍于他,才…… 忽然明白了他在笑些什么,她的臉在冷風急雨中凍得通紅。他復笑道:“孤反問一句,你便又不信孤了,是不是?” “奴婢不敢!”她忙道。 一時情急,“奴婢”二字又脫了口。他哈哈大笑,似乎心情十分愉悅,拂袖離去。 昭陽殿里已亂成一團。與昭陽殿相距較近的數殿妃嬪都遣人來問候打探,一時間前殿里衣香鬢影擾攘不絕。顧淵皺了皺眉,正欲入而不入,有內侍自側殿繞來延請道:“殿下,陛下和婕妤請您移玉后殿,并請孫謁者一同過去。” 昭陽殿后殿不同前殿,此時氣氛凝重,只有寥寥數人?;嗜宇櫇尚⌒〉纳碜域樵诹横≈蟮慕鸾z小床上,顧淵看不清晰。梅婕妤站在床邊低低哀泣,兩名太醫(yī)丞在里間請脈,皇帝則在隔間之外傴僂著身子焦躁地踱著步,看見顧淵走入,眉頭重重一擰:“你來了?!?/br> 顧淵點點頭,忽發(fā)覺皇帝比上次見面時老了許多,鬢邊竟有白發(fā)飄蕭。他轉過頭去,關切地問:“澤弟情況如何?兒臣特帶了建章宮的幾名嫻熟太醫(yī)——” 皇帝咳嗽兩聲,便截斷了他所有想說的話?!皩O謁者!” 孫小言嚇了一跳,抖抖索索地上前來,雙膝一軟便跪了下去:“陛下!” 皇帝威嚴地伸起手,指了指旁邊的幾名宮婢,“她們都說在昭陽殿后廚見到你動了皇三子的午粥,你有何解釋?” “小的沒有動過?。 睂O小言涕淚橫流,賭咒發(fā)誓,“小的此刻還是第一回來昭陽殿,后廚在哪邊小的都不知道啊!小的分明一直在增成殿等候梁王殿下——” “你胡說!”一名宮婢柳眉倒豎,挺身而出,“分明就是在后廚抓到你的,你還抵賴!” “而況你若一直在等候梁王殿下,怎的梁王都回建章宮了,你還沒有回去?”另一人接口道。 顧淵眸光一凜,強奴欺主,竟將他也罵了進去。他道:“父皇,兒臣倒有一個辦法?!?/br> 皇帝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 “孫謁者既說他在增成殿,那不妨叫上增成殿的人來,看有沒有冤枉了他。”顧淵冷冰冰地道。 皇帝揉了揉太陽xue,“增成殿的人,難道不會互相串聯?” 顧淵神色一沉,幾乎要對著父君發(fā)怒的當口,一個曼妙人影施施然提著裙裾走入,身后還跟著數名隨從—— 薄煙的目光在顧淵臉上從容地滑過一圈,掩唇輕笑道:“臣女薄煙,原在增成殿游憩,文婕妤聽聞皇三子有恙,恰好我學過一些岐黃之術,婕妤便讓我來相助一二。”說罷不明就里地睜目環(huán)視一周,“現下皇三子情況如何了?” 里間的梅婕妤忽然驚急地叫了起來:“阿澤!阿澤!趙太醫(yī),阿澤這是怎么回事?!” 皇帝表情聳動,立刻邁步直入。薄煙亦隨了進去。 剎那間,偌大的后殿里,除卻那些泥塑木雕般的侍衛(wèi),便只剩了顧淵和孫小言主仆兩個。 孫小言懵懵懂懂地看著他,話音糯糯,還是孩童的聲氣:“殿下,小的真是冤枉的。” 顧淵瞥了他一眼,“孤知道?!?/br> 孫小言朝他走了幾步,又怯怯地停住了。 “殿下,小的不想去掖庭獄?!彼麑⒙曇魤旱煤艿秃艿停孟襁@樣就不會讓顧淵聽見了一樣。 顧淵道:“你去過掖庭獄嗎?” 孫小言害怕地搖了搖頭,“沒有。但小的聽說掖庭獄是很可怕的……” “是的?!鳖櫆Y點了點頭,重復道,“掖庭獄是很可怕的?!?/br> 金鉤褰卷的帷幄之后,皇帝、婕妤、宮人、女郎,細碎的聲音混成一片,而在這一片嘈雜之中,他卻仿佛能聽見那個幼弱的孩子危淺的呼吸。 這個阿弟于他而言是全然陌生的,自顧澤出生到現在,他約莫沒見過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