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拓當(dāng)然知道蕭政行事的意思。

    禮殿修建完畢，存活下來的八千奴工，隨即會被蕭政驅(qū)趕進地宮活活悶死。待里面再無動靜后，遼兵將完整尸身拖出，挑選尺度適宜的做成人俑，送進皇陵外的翁仲林里，由此可延續(xù)本國流傳已久的殉葬風(fēng)俗。

    冷雙成靜靜地看著蕭拓，等待他的回答。他曾向她承諾，從蕭政手上討要奴工的性命，盡自己所能，不讓奴工們被坑埋。

    如今的蕭拓落得滿身心的傷害，自身也陷入惱怒、怨恨、痛苦的情緒折磨中，時而冒出的無名之火，滋滋瘋長著，吞沒了他的理智。如果冷雙成沒來探望、放進滿室光亮，想必他還留在黑暗中舔舐著傷口，獨自承受著難以言喻的挫敗感。

    他知道她的心意，也知道她說出地宮之事的原因。

    她似乎已經(jīng)猜到了他難以兌現(xiàn)承諾，所以臉上神色總是平靜的。

    蕭拓回道：“本國坑埋風(fēng)俗由來已久，非我唇舌之力便能改正。宮里最先實行殉葬制，連太后也默許了奴工的處置，因此，我說與不說，都無濟于事。”

    冷雙成點點頭：“小侯爺前番也是這樣應(yīng)付我的，說辭基本一致，可見事情確實棘手?！?/br>
    她起身行禮朝門外走，他喚住了她：“風(fēng)俗儀制如此，憑你個人之力，改變不了什么！”

    她背對他微微一笑：“我知道，盡力試過所有的勸告方法，我才能問心無愧?！?/br>
    蕭拓有所耳聞，木迦南、簡蒼輪番上陣勸諫蕭政放過奴工而被斥退之事，因而推測，自己是冷雙成最后來抓住的救命稻草。

    他是可以為奴工力爭存活的機會，可滿心的傷痛，讓他疲于去施出援手。

    他不怕在她面前變得自私而冷酷，他只在想，既然我過得不痛快，又何必在意別人的死活。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冷雙成早有應(yīng)對，來找他兌現(xiàn)承諾，不過是行使絕烈手段之前慣用的迂回方法：求他說情，若能成事，她也不至于在最后趕盡殺絕，不留一分余地給他們。

    蕭拓見冷雙成從容來去數(shù)日，終究問道：“秋葉已與公主成婚，你不難過么？”

    冷雙成搖搖頭。

    他審視著她的面容，無波動，不放心地說道：“何必強作鎮(zhèn)定?！?/br>
    她微微一笑：“我的心思不在世子婚事上，因而無需鎮(zhèn)定，也無需去費心傷神?！?/br>
    他默然半晌，又問：“你是如何做到，能放開心懷，不受感情所累的？”

    她指指桌上梅花：“花開得好看，能夠欣賞已經(jīng)足夠，何必要把它捏在手里，生怕別人搶了去。你看淡些，花就是美景；你放不下心，花就是禍因?！?/br>
    她行了禮轉(zhuǎn)身離去，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低下頭，將面容藏進手掌中，遮目許久，直到眼睛能適應(yīng)房間里的光線和冷清，沒了酸澀意，才放下了手。

    蕭拓在午后就知道，讓冷雙成不便再來探望的理由。

    太后見他兵戰(zhàn)失利，更加依賴于蕭政的軍力。為了栓牢他們兄弟的心，太后又從上京調(diào)派過來一支宣詔的隊伍，賞賜他們布帛、古玩，還安插了兩名女子進來。

    美人們出自顯貴耶律家，是一對姐妹花。

    耶律家的女兒就不能隨便打發(fā)了。

    大小姐耶律起音，已住進侯府，名為傳召，實為待嫁。

    二小姐耶律容，一下車就撲進別宅里，將桌案上擺放的雕刻物摸了個遍，還纏著蕭拓問東問西。

    蕭家兄弟陡然面臨美人旁伺的局面，在督戰(zhàn)之余，分出心神應(yīng)對。

    留在石牢里的簡蒼及冷雙成，默然等待祭禮日的到來。

    晚上，冷雙成就著一盞油燈看完一本佛經(jīng)，正待合衣休息時，旁邊的單間里傳來簡蒼細(xì)碎的呼聲：“初一……初一……”

    冷雙成以為簡蒼又在夢囈，輕輕應(yīng)了兩聲。

    簡蒼顫聲道：“我肚子痛……”

    冷雙成發(fā)力拍鐵欄，驚醒了獄卒，喚他打開牢門，鉆進了簡蒼的單間里，替她把脈。

    獄卒打了個呵欠，催促道：“好了沒有！”

    他的雙眼勢力得緊，見蕭政再也不來夜探簡蒼，就知她失了寵，迎奉之時就不會那般盡心了。

    冷雙成無奈，將簡蒼抱到自己的床鋪上，喚獄卒取來所需物，再任由他鎖上門。

    見獄卒離去，她輕聲對簡蒼說：“你已有身孕，不能再過于cao勞，明天我給你開一副藥，你先養(yǎng)下胎為好。”

    簡蒼垂下眼睛，冷冷說了句“孽種”，舉起拳頭捶打自己的小腹。

    冷雙成連忙拉住她的手，冷臉說：“不可這樣作踐自己！”

    簡蒼揪著冷雙成的衣袖，緊聲說：“你不要告訴蕭政，我不想他知道有這個孩兒，知道了，他就不會放我走。”

    冷雙成看著簡蒼皺起的眉，思索一下，未及時應(yīng)答。簡蒼將冷雙成的衣袖快要揪爛了，才聽到她說了好字。

    第二天，簡蒼拒絕了冷雙成的好意，將她開出的藥方撕爛了，也不去抓藥。

    走到地棧入口，壁石滲透著涼意，她不由得拉了拉身上的夾襖，低頭鉆了進去。

    此后，她也未做大肆cao勞之事，多數(shù)是丈量尺寸、清掃邊角，坐在椅上歇氣。

    蕭政路過時，進來探她，照例詢問她是否愿意搬回侯府去住，沒得到應(yīng)允，像往常一樣離開。

    傍晚，簡蒼拖著沉甸甸的步子回紅楓院探望木迦南。

    木迦南安排她的晚膳，均是素食。

    她沒有吃多少，提著燈籠走向石牢時，與游玩歸來的耶律起音堵在了一條道上。

    耶律起音的衣飾妝容堪稱完美，找不到勞累一天后的疲勞印跡。她仔細(xì)瞧了瞧簡蒼的容貌，笑道：“百聞不如一見，王妃生得可真是白?！?/br>
    簡蒼潦草屈屈膝就當(dāng)是回禮，發(fā)覺去路依然被耶律起音堵住時，就冷淡說道：“不要靠近我，不要招惹我，不要以為侯爺放縱小姐，就不會落下禍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