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jié)
胡同的陰影里緩緩駛出一輛馬車,車上坐著一主一仆兩人,方才的一幕,兩人看得清清楚楚。 懷珠放下車簾,心神不定的扭頭望著身邊的女子。車?yán)锏墓饩€很暗,那女子的雙眸卻明亮得恍若天上星辰。 過了許久許久,就在懷珠以為不會得到答案的時候,才聽她輕輕吐出了一句:“魯蓮花,我怎么可能會忘記她呢?”那聲音輕輕冷冷,帶著冬日冰封河流下汩汩水波的寒意。懷珠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在看清那紅衣女子秀美臉龐的瞬間,已經(jīng)沉睡了將近三載的記憶在瞬間異常的清晰起來。 魯繡月恐怕根本不知道,她頭上戴的金簪上的金色寶石乃是由番邦進(jìn)貢而來,舉世罕見,世間所存也不過一手之?dāng)?shù)。這還是當(dāng)年德妃親手從頭上摘下來賞賜給她的。這樣稀罕的物件,她如何會認(rèn)不出? 在她被劫之后,金簪落入了魯繡月的小妹魯蓮花之手,并且就在幾日之前,落到了魯繡月的手中。 “這是天意?!?/br> 起初她也只是懷疑,畢竟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但一切疑問都在見過魯蓮花之后消瞬間消失了。 懷珠似乎受了些驚嚇,小嘴微微張了張,想說些什么,一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清晨的薄霧漸漸淡去,朝陽微微透出一絲光亮,可那光亮也是冷的,沒有絲毫溫度的。 懷珠低低的說道:“魯繡月,魯蓮花,魯家和蕭公子他們莫非曾經(jīng)是一伙?”她搓了搓小手,尋思了一會,似乎仍舊不敢置信。 蕭家犯下的罪孽,即便是誅九族也不為過。和他們同流合污的魯家至少也該治個抄家滅門之罪! “得快些告訴王爺,否則那魯美人要是起了歹心,想殺小姐滅口,那就糟了!” 懷珠被這個結(jié)論嚇得心驚rou跳,仇敵就在枕畔酣睡,這種感覺怎能不令人心驚呢? “小姐,咱這就回去同殿下說!” 懷珠見身側(cè)沒有回音,扭頭望去,卻見妙懿右手捂住胸口,左手撐在幾上,柳葉眉簇得緊緊的,似乎十分痛苦。 懷珠忙伸手要去扶她,妙懿微微晃了晃頭,仿佛呢喃一般道:“不可。” ☆、第174章 探真情 此時已是荷花飄香,堤柳如煙的盛夏時節(jié),京城中的貴族,不論男女老幼,皆仿照舊日魏晉時節(jié)風(fēng)流才子佳人的裝扮,穿紗衣,踏木屐,悠然漫步在池塘河岸邊的長廊中,廣袖隨著手臂的擺動飄飄蕩蕩,猶如仙人一般瀟灑不羈,頗有飄逸飛升之感。 長廊盡頭,隱約傳來一陣?yán)世市β?,木屐踏在地板上,發(fā)出一陣“咯吱咯吱”的凌亂雜音。走在最前方的男子著華貴的紫色長袍,身長玉立,風(fēng)流挺拔。身后不知是誰說了些什么,引得他哈哈大笑起來。 他身后一人感嘆道:“不愧是睢園,真乃神仙居所,天下風(fēng)雅之大集。” 另一人得意道:“安王殿下為了今日款待鴻儒大才,特意向瑞王借來了此園,我等才能有幸一覽。” 說說笑笑間,安王緩緩慢下了腳步,直直向前看去,神情中帶著迷惑。眾人順著他的目光,引頸探頭望去,長廊的盡頭如雪般的紗簾被風(fēng)紛紛揚(yáng)起,隱隱傳來悠揚(yáng)琴聲,叮叮咚咚似山間的清泉流水,清澈透明,幾可見底。魚兒間歇跳越其間,魚身擺動上下,濺起串串晶瑩水花,在陽光下散發(fā)著七彩光芒。 天邊流云漸漸涌上遮擋住耀目的日光,琴聲逐漸由明快轉(zhuǎn)為溫和悠長,暗流從清泉底部漸漸滲涌而出,無聲無息的遮住魚兒的眼目。一股無形的晦暗之力將天地遮蓋,風(fēng)吹云涌,天地變色。驚雷之聲從遙遠(yuǎn)的天邊隱隱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快,夾雜著狂風(fēng)驟雨,劈頭蓋臉襲擊而來。 眾人的心隨著琴聲的變化不覺糾成了一團(tuán),奏琴人卻似并為察覺自己的琴聲已惹得聞?wù)咝木w紊亂,氣息不穩(wěn)。海上飄著一支大船,被狂風(fēng)吹襲,被暴雨擊打,被海浪裹挾,激越的琴聲仿佛永無止歇,重重的扣打著眾人的內(nèi)心。 漸漸的,風(fēng)雨聲開始遠(yuǎn)去,云開霧散,日光再次代替晦暗的烏云,用它的光芒撫慰著天地萬物,溫暖著已被風(fēng)雨錘打得麻木的心魂。 琴聲逐漸緩了下來,到了最后,幾乎伴著幽咽之聲。等到最后一個弦音落下之后,眾人已經(jīng)石化在了當(dāng)?shù)?,久久回不過神。 “殿下,安王殿下?” 一名卿客偷瞄了一眼此時已面色青白,渾身僵硬的安王,輕輕咳嗽了一聲,小聲提醒道:“不知方才奏琴的是哪位樂伎?” 像睢園這樣的地方,自然少不了美貌姬妾歌女,不論宴客還是郊游,常常需要她們陪伴左右。 安王緩緩松開了已經(jīng)握得青筋暴露的手掌,用一種如在夢中的聲音答道:“并非樂伎?!?/br> “那是殿下識得之人?” 安王負(fù)手而立,雙眸怔怔的望著前方,仿佛自問自答的道:“她今日如何會在這里?莫非她已不想避嫌了?不對,她在這里,定然是并不知曉我也在這里?!?/br> 半晌,他緩緩?fù)鲁鲆宦晣@息,提步向前邁去。后面眾人剛要跟上,只見安王一擺手,頭也不回的道:“眾位先去游湖,我去去就來?!?/br> 就這樣,他獨(dú)自一人走到回廊盡頭,重重紗簾之后是一處檀木所蓋的涼亭,當(dāng)中坐著一名女子,窈窕的身影正背對著他的來處。她的前方擺著一張小幾,隱隱可見上面擺著一張琴和一個童香爐。 那女子緩緩將雙手從琴上抬起,她的雙目似乎正怔怔的望著亭外的荷塘,粉色荷花開了滿滿一池,每一朵都勝放如十五的滿月,似乎開得不夠圓滿都會有損如此良辰美景的圓滿。 夏風(fēng)將紗簾吹得飄飄蕩蕩,柔軟似少女肌膚的觸感輕輕撲在面上,帶來了絲絲縷縷的涼意。安王伸手握住那嬌柔似少女纖腰的紗簾,雙眸卻定定的落在端坐紗簾中央的窈窕身影上。他就這樣靜靜的站著原地,一動不動。女子也坐在那里,一動不動。 他凝視著她,她凝視著荷塘,風(fēng)吹過,卷起一樹的花葉,散了遍地,凌亂了韶光。 不知過了多久,亭中女子輕聲喚道:“懷珠,懷珠?!?/br> 身后有輕淺的腳步聲傳來,妙懿微微一嘆,纖細(xì)玉指無意識的在琴弦上劃過,引起一陣紛亂的“叮咚”之聲。她將雙手重新放在琴弦上,隨手撥了一段清音,自覺不甚滿意,不由沮喪道:“心思本不在琴上,何必強(qiáng)就?!?/br> 她又撥了一會,似覺得煩了,將琴一推,扭頭將要站起時,忽然瞥見身后的男子,不覺大驚,身子一軟,腳步被絆住,失控的向后倒去。 安王迅速抽步上前,右手一伸,當(dāng)下攬住妙懿的纖腰,穩(wěn)穩(wěn)的將她摟入懷中,軟玉溫香頓時撲了滿懷。他能感受到懷中女子玲瓏的曲線,她花瓣一般的櫻唇堪堪貼在他的頸側(cè),登時只覺血脈僨張,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間沸騰。 不過是片刻的睜愣過后,懷中女子微微掙扎起來,安王面頰一燙,用雙手握住她的肩,猛的將她一把推開。 當(dāng)他的手從她的身上移開之后,一股強(qiáng)烈的空虛感令他有生以來頭一次感覺到了迷茫。望著眼前美得足以動人神魂的面容,安王在袖內(nèi)緊緊攥住拳頭,指甲刺入掌心,鈍痛令他的意識逐漸清醒了起來。 “方才是你在彈琴?” 他說了一句廢話。 他精通樂理,又頗有天分,雖只為愉情而學(xué),然而這世間罕有能與他匹敵之人。彈琴人那怕一絲呼吸,一絲瞬間的遲疑,一絲情感上的變化,他一聽便知。不用言語,即便是刻意掩飾,都逃不過他的耳朵。更何況是方才琴聲中強(qiáng)烈的感情宣泄,那幾乎已是一個人絕望憤怒的吼叫。 這個女人從來都很少表達(dá)出強(qiáng)烈的情緒,雖是宜喜宜嗔,然而都到不了眼底,入不得內(nèi)心。 “只有琴音最做不得偽?!彼e閑的在她方才所坐的厚毯子上坐了下來,端起幾上的茶壺,自己倒了一杯茶,優(yōu)雅的送入口中。 在妙懿睜愣期間,他緩緩開口道:“可是二哥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了,所以你失望了?不對,也許比失望更甚!” 他斜眼瞥向她,一字一頓的說道:“我早就警告過你,我那二哥,哼,我們兄弟幾個中,就是他最薄情狠心?!?/br> 他扭頭朝荷塘望去,幽幽說道:“一匹狼無論再怎么偽裝成羊,都不可能成為羊。能在他身邊呆長的,要么同樣也是狼,要么是虎豹,而羊的下場卻只有慢慢養(yǎng)肥被吃的份?!?/br> 妙懿僵直的立在原地,幾乎連呼吸都停住了。 過了許久許久,她才緩緩轉(zhuǎn)過身來,幾乎是癱坐在了安王對面。在安王憐惜的目光中,她的身體幾不可見的微微顫動了一下,玉手緩緩抬起,握住了一根琴弦。 “殿下說得是,”她檀口微啟,聲音淡如天邊流云,“妙懿出身低微,奈何心比天高,從不甘心被人踩在腳下。往日我只會自欺欺人,勸自己說一切都是為了家人,其實(shí)根本不是。” 她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長長的睫毛蝶翼一般微微顫動,恍如風(fēng)中燭火。 “我只是不甘罷了。” 安王凝視著她緊閉的雙目,淡淡說道:“人活在世,除了傻子和癡人,誰又敢說他真的甘心?” 他扭過頭去,遙望天邊白云,眸光變得異常深邃。 “你打算如何做?” 妙懿睜開眼,也朝著天邊望去,幽幽淡淡地說道:“殿下洞若觀火,我也不敢隱瞞。只是心中有幾樁疑惑,本想暗自調(diào)查,但想來想去,還不如問問殿下?!?/br> “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秦蕊姬的兒子究竟是不是瑞王殿下的?” 安王猛的扭頭望向她的眼睛,面上神色逐漸變得復(fù)雜起來。“是與不是,其實(shí)對你并無影響?!?/br> “我知道?!懊钴草p輕頷首,認(rèn)真的望向安王,“我只是覺得,我對我的夫君,實(shí)在太不了解了?!?/br> 有一種可能,她眼中的瑞王,根本就只是一個假象,一個幻影。假象越美好,真實(shí)就越令她覺得害怕。 “瑞王,賢者,能者,寬宏儒雅,有帝王風(fēng)范,在外人眼中,他足以成為一代明君?!?/br> 但真實(shí)情況究竟如何,這樣一個人真的如外人所說那般嗎? 安王一哂,徐徐說道:“誰的手上沒沾染過血腥?就算堯舜再世,若無雷霆手段,也斷不能令天下安。” 妙懿自嘲一笑,低聲道:“妙懿不過一介卑微婦人,除了自身安危,哪里顧得了天下如何?” 安王靜靜看了她片刻,道:“你在怕什么?” 妙懿一怔,旋即頭一次非常認(rèn)真的凝視著安王,許久,再次垂下眼睫,“我想要證實(shí)一件事?!?/br> 這日夜間,瑞王府一如往常。瑞王從宮中出來,到了瑞王妃處歇宿。妙懿看著侍女服侍瑞王換衣,脫下鞋襪,洗漱沐浴等。 沐浴過后的瑞王只披了一件素袍,烏發(fā)如泄,隨意披散在背后。寢殿中燃著千枝紅燭,直將他玉般的面容染上了一層艷光,放下白日威嚴(yán)的他,美得似妖似仙,直將一殿人看癡了去。 妙懿很少見他如此魅惑模樣,一時心跳“砰砰”作響。 本朝迷戀男色的風(fēng)氣在近些年有所抬頭,許多達(dá)官貴人亦喜接近美貌男子,出同車,臥同塌,飲宴時亦不離左右,漸漸人便以為常。但即使瑞王如何俊美,他的身份擺在那里,永遠(yuǎn)不可能被人看作孌嬖,甚至還要敬之,畏之。同理還有其他幾位皇子,甚至是從前的蕭明鈺。 有些人,當(dāng)你遇上時就會發(fā)現(xiàn),如果你愛上他,那么就不可能只愛上他本人?;蛏矸?,或地位,你即使不愛亦不能忽略——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似是發(fā)覺了妙懿癡迷的目光,他不覺彎了彎唇角,走到塌前坐下,拈起她頰邊一縷長發(fā)放在鼻間輕嗅。這個舉動令妙懿不覺面染霞光,眸光閃爍,似要躲避;瑞王微微傾身向前,一低頭,吻住了她的櫻唇。 侍女水瀉一般向外退去,殿門閉合,發(fā)出一陣悶響。 不知過了多久,瑞王松開了妙懿的嘴唇,稍稍退開了一些,好整以暇的欣賞著美人用左手捂著胸口,櫻口一張一合,喘息個不停。他的腦海中頓時浮現(xiàn)出四個字“秀色可餐”。 真好似一道美味可口的甜點(diǎn)。 瑞王喉結(jié)微動,手臂已下意識的伸了過去。妙懿笑著向后一縮,那只手臂攬了個空。 瑞王的興趣一下子被挑了起來,整個人上了塌,探出雙臂去捉塌上的美人。妙懿驚叫了一聲,旋即被他抱了個滿懷。男人的臉在她的頸側(cè)蹭來蹭起,微青的胡茬弄得妙懿發(fā)起癢來,“咯咯”嬌笑個不停。 嬉鬧纏綿了一陣之后,瑞王躺在塌上,妙懿則倚偎在他懷中,輕聲軟語的說些家常之言。一時感慨當(dāng)初,道:“猶記當(dāng)年,妾初嫁王爺時,內(nèi)心可謂惶恐不安。雖每常得殿下款語寬慰,每常抒解,然總不覺得踏實(shí)?!?/br> 對于一個連洞房之禮都是在成婚三年后才完成的“新娘”來說,這樣的“惶恐”是非常正常的。 下巴驀然被挑起,妙懿對上了瑞王深邃的眼眸。他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水漬,溫柔的吻了上去,寵溺而又無奈的道:“怎的竟哭了?” 妙懿將頭埋入他懷中,忍住哽咽,強(qiáng)撐道:“并無。不過迷了眼罷了?!?/br> 反正委屈的事從來不止一樁,她還得慢慢道來。 瑞王道:“當(dāng)初也是形勢所迫,宮內(nèi)宮外皆有人虎視眈眈,我需得讓他們放松警惕。” 妙懿等了一會,見他不肯繼續(xù)解釋下去,不覺悄悄抿了抿嘴角。 接著,她嘆氣道:“也是造化弄人,上天讓妾與君分隔數(shù)載。當(dāng)時妾心內(nèi)著實(shí)絕望,自絕的念頭一直未斷。當(dāng)時哪里能知道會有今日這般光景?” 當(dāng)時要不是安王來得及時,她這條命已經(jīng)交代了。她這一生,從沒有像當(dāng)時那樣絕望過。 話音未落,她只覺摟著她的臂膀驟然一緊,頭頂男人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甚至連心跳都加速了半拍。 妙懿就這樣乖巧的倚偎在他胸前,他不開口,她便也不說。 “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很多很多,今后孤必不負(fù)你。” 瑞王的聲音堅定有力,灼熱的體溫幾乎能令人燙傷。也不知道哪個字戳到了痛處,妙懿的眼淚直在眼圈里打轉(zhuǎn)。 她忍著淚,輕聲說道:“今生能成為殿下的妻子,妾已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