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黛西重新踏進校園。她穿過教學樓前巨大的圓形廣場，往前每一步，夏日回憶就退去一點。托斯滕大廈好像只是一場夢，面前古老的教學樓才是她的現(xiàn)實。

    可是，即使是在她的真實世界里，她也不過是個失敗者罷了。

    黛西把一枚硬幣塞進販賣機，腦中預演著走進教室的樣子。挺胸抬頭，不要焦慮。最好熱情一點，這樣大家才不會覺得她是個怪人。礦泉水哐當一聲掉下出貨口。黛西后退一步，沒想到一腳踩上了身后人锃亮的皮鞋。

    “啊，對不起！真的很抱歉?！摈煳黧@慌轉(zhuǎn)身，腦袋與販賣機撞出一聲巨響。

    那人皺皺眉，彎腰取出水，遞給她?！凹倨谔趴v了，還沒回過神？”

    黛西一手揉著腦袋，另一手接過礦泉水。她碰到了他的手，和瓶身一樣冰涼。

    “梅爾教授。”她仰起頭，憋出一句：“早上好?！?/br>
    梅爾教授幾乎和那些北歐人一樣高。他背著陽光，臉部的陰影勾出堅毅而不近人情的輪廓，像一幅后現(xiàn)代的黑白攝影作品。

    他走近販賣機，也丟了一枚硬幣進去，取走了自己的水，轉(zhuǎn)身向走廊盡頭的教室走去。

    黛西跟了上去。

    “梅爾教授，對不起?！?/br>
    “為什么對不起？”他突然停下腳步，黛西差點又撞到他身上，“是為弄臟我的鞋子？”他轉(zhuǎn)身，“……還是為利亞姆·托斯滕？”

    黛西呼吸一滯。果然，沒有什么能逃得過他的眼睛。他總是牢牢掌控一切、掌控著她，這讓她厭煩又害怕。眼看上課時間將近，走廊另一端傳來學生上樓的腳步聲。她突然起了壞心，向前一步，揪住他領(lǐng)結(jié)往下一拉，同時踮起腳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他猛地推開她，退開一步，是下意識的舉動。

    “不要在學校里！”他嚴聲警告。

    “我以為你會為我感到驕傲呢，梅爾教授?！彼粗?，語氣無辜，眼神帶著挑釁。

    他看了一眼走廊盡頭，肩膀起伏著，好像在努力壓抑被她挑起的情緒。腳步聲更近了。他突然撲向她，把她推進了身后門半掩著的空教室。黛西的后腰撞上了課桌，自動關(guān)合的門在這一刻回到原位。她從門上的小窗看到有幾個人影走過，沒有人知道這里面發(fā)生了什么。她被受人尊敬的馬修·梅爾教授按在了課桌上。他的手掌環(huán)在她脖子上，慢慢地施加力量，把空氣從她肺部一點點擠出來。

    “Matt……不要……”

    黛西曾經(jīng)想過自己可能總有一天會死在他手上。她接受。她甚至不會呼救。馬修·梅爾那么喜歡她，應該舍不得讓她死得很疼。她墮于黑暗之中太久了，只有馬修能夠懂她。

    不……現(xiàn)在好像不一樣了。她缺氧的腦中閃過利亞姆看著她的樣子，就好像裂縫中灑進了一線陽光。

    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

    “不！放開我——”

    制約著她的那只手松開了，她的身體一下子滑落在了地上。

    “黛西！”馬修·梅爾一瞬間清醒過來了。他眼中暴怒的情緒褪去，只剩下迷茫。他扶她起來，抱著她，撫摸她?！澳阒?，我不會真的傷害你的?！?/br>
    “我要去上課了，教授?！摈煳髂瑩荛_他的胳膊，轉(zhuǎn)身捋平他阿瑪尼西裝外套上的皺褶，整理好他歪掉的領(lǐng)結(jié)。氣氛異常寧靜。兩個人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暴風雨似乎在一瞬之間就被安撫，剛剛發(fā)生的一切仿佛只是錯覺。

    “408教室。你先過去吧?！泵窢柦淌诳吭谡n桌邊上。

    黛西有點驚訝，“是你的課？”

    “《中世紀文學入門》，你覺得有誰更適合授這門課？”

    “哪有？我們本科生何德何能，能讓梅爾教授來上這種入門課程？系主任到底做了什么才請得動你??？”

    “她沒有做什么?！瘪R修盯著她，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手背，“我來上這門課，理由很簡單，也很充分。”

    “你就想要多點機會折磨我?！摈煳餍χf，抽出了手。

    “Goodbye，my  Beatrice?！?/br>
    ——————————

    黛西坐在倒數(shù)第二排的座位。她把筆記本和各種筆攤在桌上，和其他人一起等待教授到來。

    在這個位置，碰巧能聽到前幾排同學的閑聊。他們?nèi)蓛筛髁母鞯?，但黛西可以分辨出，其中很大部分話題和馬修·梅爾教授有關(guān)。

    黛西萬分感慨。曾經(jīng)她和他們沒有什么不同，都為梅爾教授的年輕有為和優(yōu)雅風度而著迷。可是只有她。只有她走近了他見不得光的那一面。

    教授終于走了進來，為自己遲到了五分鐘而道歉。

    為了破冰，梅爾教授提了一個自認為很合適的問題：“你們對哪位中世紀作家印象深刻？”

    有個男生馬上喊了一聲：“威廉·莎士比亞！”

    黛西在腦海中“oh  no”了一下。

    教授努力保持表情正常：“莎士比亞的年代要晚一些?！?/br>
    “西塞羅！”

    “……可能又太早了?！?/br>
    “希波克拉底！”

    “……不是中世紀人，也不是作家?！?/br>
    黛西幾乎要把頭埋到桌底，才忍著不笑出來。她太懂他的那些微表情。他現(xiàn)在一定難受死了，還得努力微笑。

    “看看有沒有人能解救解救我們……”他拿起名單看了一會，開口道：“劉易斯小姐？”

    黛西嚇了一跳，一下站起來，筆滾到了地上。

    “你能列舉一個嗎？”

    黛西眨眨眼?！暗　ぐ⒗?？我知道梅爾教授對他很有研究?！?/br>
    “多謝了。請坐吧?！?/br>
    他像是松了一口氣，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由但丁切入正題，介紹這門課程。

    黛西坐得正正的。無論她見過馬修多少樣子，她依然會為他分享高深的知識時光彩照人的樣子而目眩神迷。博學，本身就是一種性感。

    ——————————

    下午黛西沒有課?，F(xiàn)在的她不需要趕去做兼職了，就蹦蹦跳跳地去了圖書館。

    開心的心情沒有持續(xù)太久。在黛西發(fā)現(xiàn)教授布置的閱讀任務(wù)涉及許多拉丁語以及晦澀難懂的學術(shù)專著的時候，她心情一下子就垮了。

    硬著頭皮讀了下去，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好幾個小時。她才想起來忘記吃午飯。她又累又餓，腦子轉(zhuǎn)不動，視線也模糊了。

    黛西抓著手機，跑到圖書館門口打電話哭訴。

    “托斯滕先生嗚嗚嗚——”

    此時利亞姆正在和合作公司開會。他本來不該接電話的，但看到屏幕上黛西的名字，他還是和其他人道了歉出來接聽了。

    “發(fā)生什么事了？”

    “你給我打一百萬吧，我不想努力了——”

    利亞姆聽她咕咕嘰嘰的抱怨，竟覺得十分可愛。他很高興黛西愿意跟他分享生活的瑣碎。于是他拿出耐心，像哄小孩一般：“黛西不會被這點困難打倒的，對嗎？你在圖書館？好好。你認真學習，實在太累了就休息。我下班馬上去接你?！?/br>
    掛掉電話，黛西感到舒服多了。很多時候即使只是口頭上發(fā)泄幾句，也會讓心情好得多。

    而且想到馬上可以見到他，內(nèi)心就充滿了期待呢。

    黛西坐回座位沒半個小時，有個電話打了進來。是Uber  Eats。下樓發(fā)現(xiàn)是利亞姆給她點了熱拿鐵和蛋糕。

    饑腸轆轆的她就直接坐在圖書館門口臺階上吃起了東西。托斯滕先生是不是真的很愛甜品?。克x的點心總是那么好吃……

    吃著吃著，黛西從紙袋底里掏出了一張紙條。是這一單的賬單。她拿手上隨便掃了一眼，被總計48美元嚇到了。

    這什么東西做的怎么能這么貴?。?？再好吃也不能吧？？

    黛西仰天長嘆，喝掉最后一口咖啡，抹了抹嘴，把垃圾塞進垃圾桶里，趕緊跑回圖書館里。

    大概是一種吃人嘴軟的心態(tài)：一下子吃了人家近50美元的下午茶，感覺不好好學習就像是犯罪一樣了。

    ——好像根本就忘記了剛剛是誰給人打電話一開口就要一百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