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趙星檸聽到聲音,悄悄從房間探出半個腦袋,手扒著門框,躲在后面偷看。 余弈最近煩她,mama讓她盡量不要在余弈面前晃悠,希望她從姥姥家回來那天,余弈能消氣。 門外,秦樺雙臂抱胸,開始數(shù)數(shù),“三”的尾音剛落,房門打開,余弈紅著眼圈走出來,瞪著秦樺,兇兇地說:“不要打擾我!” 秦樺氣樂了,掐掐他的臉蛋:“隨便你在房間待多久,把袋子交出來?!?/br> 余弈眉頭鎖成小小的川字,嘴硬地說:“什么袋子,我不知道。” “再撒謊mama真生氣了,你賭氣也不能拿阿姨的東西惡作劇,你……”秦樺振振有聲的說教忽然止住。 余弈哭了。 晶瑩的淚滴順著他白嫩的臉頰一串串滑落,纖長柔軟的睫毛凝濕成塊,小孩兒嘴唇咬得死死的,小鼻子不住地吸氣,掙扎著不讓抽噎聲跑出來。 印象里,余弈懂事以后,不論是摔跤、生病、饑餓還是寂寞,哪怕是她跟余賢離婚,問他愿意跟爸爸還是mama,他一次都沒哭過。 許久不見兒子哭,秦樺心揪了起來,蹲下來擁住余弈,心疼道:“告訴mama,發(fā)生什么事了,為什么哭?” 余弈聲腔里似乎都帶了淚水,啞著嗓子,破天荒地用了懇求的語氣:“mama,你別進來?!?/br> 秦樺摸摸他的后背,溫聲細語地哄他:“那你告訴mama原因,你說,我就不進去。” 余弈鼻頭微紅,琉璃似的眸子蒙了一層水霧,聲音微若蚊吶。 “我不要,不要她走?!?/br> 秦樺勉強聽清他的意思,失笑道:“不想人家走你還不理人家,這些天星檸都是在房間吃飯的,馮阿姨說她連小酥rou都吃不下了,說好的想跟人家永遠在一起呢,嗯?” 余弈不吭聲了,淚珠啪嗒啪嗒落到秦樺肩上。 趙星檸聽見余弈哭,有些擔心,慢慢走了出來,抿著嘴輕手輕腳地靠近。余弈低垂腦袋,沒有發(fā)現(xiàn)她,直到一只溫熱的小手輕輕撫來,小心翼翼地觸碰他粘著淚水的睫毛。 余弈抬眼,只見趙星檸站在他身邊,歪著頭,輕軟地問:“你怎么哭啦?” 一句關(guān)心像是打開了泄洪的閘門,余弈幾乎是瞬間跑過去抱住了她,旋即放聲大哭,邊哭邊結(jié)巴道:“你,你不許走,我再也不跟你生氣了,你留下來?!?/br> 是不是“別人”都無所謂了,體驗過形影不離的陪伴,孤獨會變得格外難以忍受,他再也不想一個人面對空蕩蕩的房子,等待不知何時才能回家落腳的爸爸mama。 趙星檸輕輕回抱他,聽到余弈哭她也很難過,可是她要去姥姥家,應(yīng)該不能留下來。 “這是什么情況?” 馮初萍訝道,她四處找不到行李,又去花園溜達一圈,回來便聽到小孩子的哭聲。 趙星檸和余弈擁抱著,為難地說:“余弈不想我去姥姥家。” 馮初萍滿頭霧水,疑惑的目光投向在場的另一個大人。 秦樺的心情已經(jīng)從心疼轉(zhuǎn)成了無奈:“小弈以為你們不回來了,把行李藏起來不讓你們走。” 馮初萍松了口氣:“嚇死了,我還是頭一回聽余弈哭,尋思出事了呢?!?/br> 她半蹲著身體,跟抱著趙星檸不撒手的小孩兒解釋:“小弈,檸檸要跟我去姥姥家,等過完年,我們就回來啦,到時候你們再一起玩?!?/br> 余弈抬起頭,淚眼婆娑:“真的么?” 馮初萍道:“當然是真的,檸檸還要回來上幼兒園呀?!?/br> “那,那過完年是多久?” “這個,大概十來天吧,也可能早一些。” 余弈扁扁嘴,眼淚不流了,開始討價還價:“兩天行嗎?” 秦樺樂了,敲了下他的頭:“沒跟你講價,你不是經(jīng)常去爺爺奶奶家嗎,星檸也有家人,也要回去看看的啊?!?/br> 余弈抱緊趙星檸:“我跟她一起去?!?/br> 秦樺:“你忍心mama一個人在家過年?” 余弈:“mama也一起。” 秦樺:“不行,我年后還有工作呢?!?/br> “好吧,”余弈撇嘴,秦樺正準備欣慰,他又補充一句,“我還是自己去好了?!?/br> “……你給我在家待著吧?!?/br> 紅色編織袋果然藏在余弈的房間,待物歸原主,馮初萍準備妥當,牽著趙星檸出發(fā),臨走時,余弈跟趙星檸黏黏糊糊說了好半天話,全然忘了昨天還在跟人家冷戰(zhàn),人已經(jīng)到大門口了,他仍不死心:“我真的不能去嗎?” 秦樺皮笑rou不笑地按住他:“不能?!?/br> 趙星檸背著小書包,朝他揮揮手:“我很快就回來啦?!?/br> 然而,誰也沒想到,余弈口中的兩天,最后真實現(xiàn)了。 她們坐的汽車不止一個目的地,路上到處接人送人,拐拐繞繞,跑了整整一天,才抵達馮初萍娘家附近的站點。 下車后,趙星檸裹緊小棉襖,緊緊跟著mama。 她對姥姥家沒有印象,只希望到家能吃上飯,中午在車上只吃了點餅干,她現(xiàn)在快餓死了。 姥姥家所在的村子小而破落,跟余弈爺爺家那種倚靠大城市的富裕鄉(xiāng)鎮(zhèn)天差地別。通向村里的路是一條泥濘小道,車開不進去,只能走牛車和拖拉機,趙星檸一腳一個坑,小棉鞋很快粘滿了泥。 母女倆跋山涉水,終于抵達家門口。 馮初萍心情忐忑,她跟婆家徹底翻臉,對娘家還仍有一絲絲留戀,總歸是把她養(yǎng)大的地方,她想,要是這次回來,爸媽和哥哥jiejie能有所改變,她就不計較過去那些糟心事了。 叩響老舊的木板門,不一會兒,里面的門閂被人抽掉,門板敞開,一個穿花襖的女人站在門檻內(nèi)側(cè),見到她們,先是一愣,而后張大嘴巴,夸張地拍了下手:“哎呀,萍子回來啦,快進來,爸媽可想死你了,天天念叨你們。” 她攬了下趙星檸,狀似關(guān)切地說:“孩子凍壞了吧,快進屋暖暖?!?/br> 馮初萍伸手環(huán)過女兒,疏離地與其拉開距離,這是她的大嫂,從前每次回家,大嫂對他們一家人總是諸多意見,說話尖言尖語、夾槍帶棍,即便他們只住一天。 大嫂反常的熱情讓馮初萍心生不安。 第20章 家人 大嫂全然不介意她的冷淡,見她手里提著東西,主動說:“來,嫂子幫你拿,坐車挺累哈?!?/br> 馮初萍淡淡地說:“還好?!甭赃^她的手,自己提著東西和女兒穿過黃泥鋪的狹窄小院,進了正屋的門。 大嫂跟在后面,悄聲啐一口,齜牙咧嘴地翻了個白眼。 進屋就是燒火做飯的地方,門邊堆著柴草和煤塊,老式的爐子將屋子熏得烏煙瘴氣,濃煙直往人鼻子里鉆,趙星檸進門便開始咳嗽。 馮初萍一面撫著她的背,一面對在爐邊取暖的兩個老人喊道:“爸,媽?!?/br> 老太太白發(fā)蒼蒼,滿面皺紋,松弛的嘴角幾乎耷拉到下巴,見到女兒回家也沒露出笑模樣,反而諷道:“這是誰家沒良心的姑娘啊,大城市待久了,忘了還有個娘家吧?!?/br> 大嫂跟在后面進門,過來打圓場:“萍子在大城市工作,忙,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瞧瞧,檸檸又長高了,小臉長得真可愛啊?!?/br> 趙星檸不看她,埋著頭,胳膊緊緊環(huán)住馮初萍的腰,以獲取一絲安全感。 她有些害怕,濃煙繚繞的老房子、笑容滲人的舅媽,還有陰沉的姥姥,這里的每樣?xùn)|西、每個人,都讓她不舒服。 姥爺用蒲扇在土灶下的洞口扇了兩扇子,平淡地說:“進屋坐。” 家里一共兩個睡覺的地方,前后連通,中間的屋子有個土炕,前屋燒火做飯,這邊炕上熱得燙人,馮初萍的大哥盤腿坐在炕上抽煙,見到人,熱情地招呼她們上來暖暖。 逼仄的空間混雜了兩種煙味,別說孩子了,馮初萍都受不了,她干脆回到廚房,直截了當?shù)卣f:“大嫂,你特意打電話叫我回來,是有事吧。” 大嫂笑意更濃:“嗐,本來就要過年了嘛,招呼你回來是想一家人團聚,要說有事吧,確實是有件天大的好事給你說。” 好事? 當初她在學(xué)校成績前三,因為大哥要娶媳婦兒,她被逼著輟學(xué)回家干活,后來丈夫去世,也是這家人,在她最難的時候,大哥孩子上學(xué)找她要錢,二姐結(jié)婚湊嫁妝找她要錢,沒有人在乎她過得好不好,這個家里,從來沒有她的好事。 是了,婆家重男輕女,娘家則是偏心,偏到?jīng)]邊兒了,他們家大哥最受寵,二姐其次,唯獨她備受苛責,處處忍讓。 馮初萍攏緊女兒的手:“不用等了,你現(xiàn)在說吧?!?/br> “哎喲不急,等吃飯時候再說也不遲,鍋里燉了豬rou白菜,我今天還去集上買了只雞,咱一家人坐下來慢慢聊?!?/br> 大哥聽到對話,下了炕,拖著一身煙味趿拉過來,他半邊身體倚著門框,笑呵呵地搭腔:“萍子,別說哥哥不疼你,這事你可得好好感謝我,你知道咱村那個殺豬的老張吧?!?/br> “嗯?!?/br> “他弄了個養(yǎng)豬場,賺大錢了,咱村現(xiàn)在都得巴著他,進村那條路,多少年了,他說出錢就出錢,來年開春就能修條水泥路出來。” 馮初萍攥緊手里的東西,不祥的預(yù)感越來越重。 大嫂跟他一唱一和:“可不是嘛,人有錢了,看著感覺都不一樣了。” 馮初萍不耐煩:“你們到底想說什么。” 燒火的老爺子幽幽張口,點明他們的齷齪心思:“老張看了你的照片,覺著你長得周正,答應(yīng)讓你嫁過去。” 一時間,柴火味、煙味、霉味都消失了。 萬籟俱寂,只剩冰天雪地般的寒涼,涼意是從心窩子里冒出來的,一絲絲滲進骨血,冰了全身的血液。 馮初萍說不出話,也不想說話,只覺頭腦一陣昏眩,喉嚨深處直犯惡心,打心眼兒里想吐。 真荒唐啊,讓她惡心的不是邋遢的環(huán)境、糟糕的味道,而是來自與她血脈相連的家人,這一刻,她甚至覺得身上流的血都是臟的。 灶洞的火星子噼里啪啦的冒,老爺子說完話繼續(xù)扇風,好像一切與他無關(guān)。 老太太屁股壓著板凳,下垂的嘴角緩慢地挑了挑,一雙渾濁的眼睛閃爍出精明的光,眼珠斜向她的小女兒:“萍子啊,你說你一個寡婦,還帶個小拖油瓶子,有人肯要你已經(jīng)是天大的喜事,何況還是這樣一門好親事,你就知足吧。” 知足?那殺豬的老張,是個跛子,大馮初萍三十歲有余,小時候她一直叫他張叔。 “檸檸,我們走,我們走。” 手上裝滿年貨的編織袋還未落過地,馮初萍牽起女兒,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一秒都不愿多待。 見人要走,大嫂臉上虛偽的笑終于露出馬腳,顯現(xiàn)跟老太太如出一轍的刻薄,粗糙的手扯住她的胳膊,尖利道:“走什么呀,快過年了,不來家住幾天?再說孩子還餓著,先在家吃頓飯,你有什么意見,咱慢慢談?!?/br> 馮初萍比她瘦弱,此時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一把推開她,一字一頓顫聲道:“這不是我的家,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br> 說完,她拉著趙星檸快步離開,無視身后來自親生母親的咒罵。 大嫂趕忙追出兩步,被大哥和老太太喝住。 大哥不屑道:“不用追,有她回來求我們的那天,她在市里給人家當保姆,能賺幾個錢啊,當自己是什么好貨呢,我呸?!?/br> 大嫂怒上心頭,掐著腰罵道:“她后悔有個屁用,我們等得起,老張等不起,那老頭有錢,還差她這門親事了?媽你那老皮臉就不能笑一笑,為了錢,跟她說幾句好話怎么了,?。磕强墒嵌f的彩禮啊!” 身后一家人的吵罵擾攘已經(jīng)跟馮初萍母女無關(guān)了。 在站點等到深夜,順路的長途汽車方才路過,馮初萍抱著女兒坐上車,身體縮在座位里,無聲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