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jié)
裴喻寒沒有動。 葉香偶只好自己掙脫開,吸溜著鼻子,退后兩三步:“反正我就是傻,就是笨,被人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現(xiàn)在就是自作自受的結(jié)果,你想笑就笑吧!” 那個時候,她還跟他說姜浩良是謙謙君子,恐怕他早在心里嘲笑自己呢吧! 他又何嘗不是把自己當(dāng)做傻瓜一樣看待? 葉香偶憋忍心中的氣,似乎在這刻一股腦爆發(fā)了,不管不顧地大嚷:“我最討厭你了!比討厭姜浩良還要討厭,在所有人里,我最討厭的就是你了!” 然后,她看到裴喻寒的臉變得格外慘白,好比敷著漿白的陶瓷,浸染在幽涼的月色中,即將支離破碎。 她心里居然一陣暢快,跟大仇得報似的,轉(zhuǎn)身就跑,但沒多久,又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那時裴喻寒仍然佇立原地,一只伸在半空的手正徐徐落下,像是先前想要挽留住什么…… 葉香偶心里忽然又有些空蕩蕩的失落,抹掉眼角的淚,繼續(xù)朝前跑,小小的身影逐漸消匿在暗柳花陰里。 ☆、第17章 [揭穿] 打從那日后,葉香偶老實(shí)了好些天,在奉云閣跟著師傅朗朗讀書,揮墨寫字,刺繡描花,唯獨(dú)吹起笛子來仍是個半吊子,因?yàn)橐荒闷鸬炎樱蜁肫鹕洗闻嵊骱职阎纸趟膱鼍?,一來二去,難免分心走神,吹得嗚咽怪鳴,直把惠娘聽得扶額短嘆。 其實(shí)葉香偶有些后悔那日跟裴喻寒說過的話,她都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哪來的膽子,活似被鬼附身一樣,居然敢跟裴喻寒當(dāng)面頂撞,而且大喊大叫,還說他是最討厭的人,事后葉香偶冷靜下來想想,就有點(diǎn)牙齒打咯,忐忑不安了,裴喻寒該不會一怒之下,直接將她掃地出門吧? 不過好在裴喻寒沒計較,這些天壓根沒搭理她,葉香偶也不敢往他跟前晃蕩,覺得自己真是沒骨氣,罵都罵了,大不了卷席子走人,之后又畏畏縮縮,典型的雷聲大雨點(diǎn)小,她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了。 有時候葉香偶會在那株大榆樹下徘徊,偶爾聽到墻外傳來低細(xì)的貓叫聲,她知道這是姜浩良派人傳遞的信號,想到姜浩良這種偽君子,她心里就一陣厭惡,只裝作沒聽見。 過了十來天,她實(shí)在悶得無聊,便出去找秦婠婠,結(jié)果得到一個驚人消息,秦婠婠已被贖了身,銀珠交定,收拾完行李,明日就要離開榭樂坊了。 不過秦婠婠還是接見了葉香偶,葉香偶坐在廂房內(nèi),環(huán)視周圍鏡匣拜匣,三四只皮箱都已收整好,偏偏秦婠婠毫無喜色,一個勁兒伏在炕上啼哭,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連那錦繡軟褥都給洇濕了,好生可憐。 葉香偶這就搞不懂了,能夠贖身出來,不該是天大的喜事嗎,為何她哭得這般死去活來,一頭霧水地問:“到底出什么事了?” 秦婠婠都快哭岔氣了,聞言支起身,拭了拭兩邊紅彤彤的眼角,說道:“你可知是何人替我贖的身?” 想她作為榭樂坊炙手可熱的花魁娘子,老鴇凈指望她賺錢,哪里舍得輕易放人,這贖身價格定然不菲,葉香偶思前想后,近來常與秦婠婠走動,又出得起這般大價錢的人,恐怕只有對方了:“是我表哥?” 秦婠婠頷首:“正是裴公子。” 葉香偶怔愕,裴喻寒……原來真的為她贖身了。反應(yīng)過來,眨眨眼:“那你哭什么,這不該是天大的好事嗎?” 結(jié)果一句問完,秦婠婠又是哭得撕心裂肺,葉香偶只好尷尬地揉揉耳朵,半晌,終于聽她含淚泣訴:“裴公子說,從今往后,再也不會與奴相見了?!?/br> 也就是說,裴喻寒雖然替她贖身,卻不會納她為妾? 秦婠婠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跟裴公子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是奴最開心的時候,其實(shí)奴從未妄想能與裴公子琴瑟和鳴,奴只想報答裴公子,為奴為婢也好,可是也……” 葉香偶不知該怎樣勸說才好了,畢竟裴喻寒身邊的女人太多,一開始,她也以為裴喻寒是真的喜歡秦婠婠,因?yàn)樗龔奈纯催^裴喻寒那樣溫存體貼的樣子,但到最后,原來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裴喻寒這么做,大概就是一拍兩散的意思吧。 唉,男人真是靠不住,尤其有錢有勢風(fēng)流倜儻的男人,更是靠不住。 葉香偶安慰她:“你要想開點(diǎn),天下好男人那么多,何必非戀他一個裴喻寒,況且今后恢復(fù)自由身,想做什么不行?我瞧你本是好姑娘,可惜淪落這煙花羅網(wǎng)中,現(xiàn)在總算云開見月明,也是你的造化?!?/br> 秦婠婠終于莞爾:“表公子言辭,總與他人不一樣?!?/br> 葉香偶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尖,繼而問:“那你今后如何打算?” 秦婠婠默默垂落眼簾,細(xì)聲細(xì)語地道:“倒是有位辛公子,說愿意替我暫且安排個住所……” 葉香偶瞧她模樣頗為忸怩,不禁笑了笑,這叫什么,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正值交談中,驀聽門外傳來喧鬧之聲:“秦賤人,你給我出來!” 緊接著扇門被推開,進(jìn)來的女子身穿一襲紅紗裹裙,本生得張花容月貌,卻因那股怨恨而微微猙獰扭曲了。 秦婠婠見狀嚇了一跳:“jiejie為何無緣無故罵人?” 原來此人正是秋薄羅,一副恨不能將她活吞剝皮的模樣:“當(dāng)我不曉得,你這勾引男人的手段最是高明,當(dāng)初既搶了我的人,此刻又何必惺惺作態(tài),跟我裝什么無辜可憐?!?/br> 秦婠婠搖搖頭:“jiejie這話講的不清不楚,我何曾搶過jiejie的人?” 秋薄羅道:“若不是,為何裴公子后來忽然對我不理不睬,轉(zhuǎn)而對你青睞有加?如今更是花了大把銀子替你贖身,你說你究竟使了什么花招?” 秦婠婠啜泣:“天地可鑒,是裴公子自愿為我贖身,jiejie這般誣蔑,委實(shí)冤煞人了!” 秋薄羅本就與她不對付,而自從裴喻寒冷落她轉(zhuǎn)而寵愛秦婠婠,更叫她妒火焚心,如今再聽裴喻寒竟替對方贖了身,簡直是氣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小賤人,到現(xiàn)在還嘴硬,看我不撕爛你的嘴?!彼^腦渾天,沖上前就揪住秦婠婠的頭發(fā),二人扭打在一起。 葉香偶看到秋薄羅本是心頭一驚,唯恐身份露餡,正尋思著找機(jī)會溜走,孰料秋薄羅居然大打出手,而秦婠婠蒲柳之姿,明顯占下風(fēng),葉香偶無法袖手旁觀,只好過去幫忙。 秋薄羅一邊揪著秦婠婠的頭發(fā),一邊罵道:“小賤人,瞧瞧,這才贖了身,立馬又勾搭上一個?!?/br> 秦婠婠哭道:“jiejie講話要憑良心,此人正是裴公子的表弟,jiejie惡言傷我便罷了,但表公子清清白白,豈容得恥笑。” 秋薄羅一聽說是裴喻寒的表弟,就像被繩索勒住似的,當(dāng)即止了手,而葉香偶遭她探頭望來,也不由自主松開她的衣裳。 “你是……裴公子的表弟?”秋薄羅開始用目光上下打量她,結(jié)果竟是越瞧越面熟,越瞧越可疑,緊接著瞇了瞇眼,仿佛要在她臉上戳出個窟窿來。 葉香偶心道不妙,腦門滴下一顆大汗珠,尷尬地退后兩步。 隨后秋薄羅跟吃了鱉蛋一樣,猛然張大嘴巴,伸手指去:“你……你不是……” 葉香偶眼見被她識破,知道裝是裝不下去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挺起腰板坦白承認(rèn):“是我又怎樣?” 秋薄羅只覺荒謬無比,笑得分外諷刺:“呵,真是可笑,我還想著何時又冒出來個表公子,鬧了半天居然是你,你喬裝打扮混入這里做甚么?” 葉香偶心道你想聽,我還懶得跟你解釋哩,脖子一揚(yáng):“我樂意!” 秋薄羅嘴角冷不丁抽搐下。 此處不宜久留,葉香偶看向滿頭霧水的秦婠婠,略帶歉意地一拱手:“秦姑娘,事出有因,是我先前多有隱瞞,請莫放在心上,咱們有緣再會!”言訖,拔腿就跑。 “站??!”不料秋薄羅奪門追了出來。 葉香偶回過身。 “我看到了……”秋薄羅望著她,眼神有點(diǎn)古怪。 葉香偶皺皺眉,正聽得莫名其妙,下一刻,卻聽她迸出石破天驚的一句:“裴公子的書房里……有你的畫像?!?/br> ☆、第18章 [畫像] 她的畫像?在裴喻寒的書房? 這可把葉香偶聽懵了,喉嚨被饅頭噎住一般,哽了半晌,才不太確定地問:“你說什么?” 秋薄羅眼仁緊緊盯在她身上,就似盯著一件古董雕件,非要從她身上看出有何稀奇之處來:“我當(dāng)時也是頗為詫異,裴公子手上為何會留有你的畫像?!?/br> 葉香偶聞言,心下也甚感奇怪,住在裴府這兩年,裴喻寒從來沒找人給她畫過畫像啊,如此想來,只覺她這話漏洞百出,完全叫人信不得:“肯定是你看錯了?!?/br> “不會的!”秋薄羅卻是斬釘截鐵,啟唇道,“我不會看錯的,那次……那次被我無意撞見,裴公子就在書房,看那幅畫像看得一陣出神,整個人就像要刻進(jìn)去似的,連我何時進(jìn)來的都不知道,我還是頭一回看到他那種專注認(rèn)真的樣子……”提此,她貝齒咬唇,仿佛不甘心到了極點(diǎn),語氣中夾著一腔嫉怨,“倒是我小瞧了你?!?/br> 葉香偶原本因她的話有些云里霧中,聽到最后一句話,渾然打個激靈,心頭登時竄出無名怒火:“秋薄羅,你這個瘋婆子,別在這兒胡言亂語了行不行!” 裴喻寒平日待她何等態(tài)度,她能不清楚?哪怕全天下女人死光了,他也不可能對自己有想法,同樣,哪怕全天下男人死光了,她也不會喜歡他! 她忿忿瞪眼,雖未搞清緣由,但還是開口:“我是他表妹,就算他手上有我的畫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況且你的心思我還不曉得,不要是個人跟裴喻寒沾上邊,你就在這兒拈酸吃醋,胡亂臆想,你要發(fā)瘋就發(fā)你的瘋好了,別再牽扯上我!” “你……”秋薄羅遭她伶牙俐齒地一駁,一時如被掐住脖子,氣得臉一陣青一陣白的。 葉香偶抬頭哼哼兩聲,懶得再搭理她,一甩袖子,轉(zhuǎn)身大搖大擺地走了。 不過話如此說,回到鏡清居之后,葉香偶開始躺在榻上翻來覆去地琢磨,覺得這事實(shí)在匪夷所思啊,秋薄羅當(dāng)時說的一板一眼,倒不像開玩笑的樣子,難道裴喻寒手里真有她的畫像?畫里人真的是她?那又是什么時候畫的? 葉香偶越想越好奇,越想越坐不住,心窩里跟有成千上百的螞蟻爬似的,最后念頭一閃,既然不知真假,倒不如去書房一探究竟,拿定主意后,喚來翠枝,叫她去打聽打聽裴喻寒此刻人在哪里。 不久翠枝回來,說裴喻寒一大早就出門了,現(xiàn)在還未歸府,聽得葉香偶暗自樂開了花,認(rèn)為這簡直是天賜下來的絕好機(jī)會啊,只不過裴喻寒的書房平日看管嚴(yán)格,輕易不許輒入,葉香偶想了想,吩咐翠枝熬了雪荷羹,擱進(jìn)食盒里拎著過去,比及書房,看門的小廝果然說裴喻寒外出不在,葉香偶只道有事找他,要在書房里等,偏偏好說歹說,那小廝始終拿裴喻寒的命令當(dāng)綸音,死活不放她進(jìn)去。 葉香偶?xì)獾酶啥迥_,不死心地又繞到書房后院亂轉(zhuǎn)悠,翠枝都被她弄得沒轍了:“表姑娘,既然少主不在,咱們就先回去等吧?!?/br> 那怎么成! 葉香偶就是不到黃河心不死,正值犯愁之際,忽然發(fā)現(xiàn)書房西窗是半敞開的,不禁心頭一喜,有了主意——對啊,既然不讓她從大門進(jìn),那她就從窗戶進(jìn)去,看誰還攔得住她。于是便如那老鼠見了洞,舉步跑上前,駑著勁兒將身子往里鉆。 噢,這簡直是……翠枝見她這番舉動,差點(diǎn)沒昏死過去,哭喪著臉:“表姑娘……還是算了吧,萬一被少主發(fā)現(xiàn)……” “快,快從后推我一把……”葉香偶好不容易將腦袋伸進(jìn)去,身子卻被咔在半截,憋得小臉都漲紫了。 翠枝嚇了一跳,扭頭瞧瞧周圍,趕緊上去幫忙。 這窗扇極小,頂就半人多高,又僅開一扇窗,虧了葉香偶骨架輕,又生得嬌小纖瘦,怕再多胖一分,也是進(jìn)不去的。 然后翠枝就使勁推啊推,終于聽到“撲咚”一聲,總算把葉香偶給推進(jìn)去了,后一琢磨,頗為窘迫透過窗戶,探頭問:“表姑娘,你、你沒事吧?” “沒……事……”好在窗下是張軟榻,葉香偶一頭栽在上面,除了鼻子被壓痛之外,其它倒無大礙,她起身揉揉鼻子,想到秋薄羅說裴喻寒是在書房里看的畫像,看來應(yīng)該是放在這里某處地方,遂不敢耽擱,開始抓緊時間東翻西找,裴喻寒的書房很大,擺著許多賬本書籍,葉香偶唯恐翻亂,找得小心翼翼,翻過書柜翻書架,可惜一無所獲,爾后又跑到書桌后面,逐一把抽屜拉開,拉至最后一截時,發(fā)現(xiàn)里面擱著一個長形錦盒,她快速拿出,打開后,看到其內(nèi)擱著一卷畫軸。 找到了! 不知為何,葉香偶心頭砰砰跳動,緊張地猜測著……應(yīng)該,就是這個吧? 她把卷軸放在桌案上,徐徐打開,但見畫上一名女子伏在庭園香案上,流云裳,紅纓帶,三千青絲披散未綰,烏幽幽地似那一灘黑藻,沿著衣袖重重疊疊迤邐于地,她宛然處于美夢沉酣中,羽睫低垂,玉面半被青絲遮掩,只露著一片芙蓉顏色,四周花影香枝,蝴蝶飛忙……許是先前起了風(fēng),惹得那花瓣輕輕灑灑襲了一身,連她衣襟發(fā)髻上皆點(diǎn)綴著朵朵粉紅,正是:夢里不知輕花落,嬌人半被紅香埋。 這個人…… 葉香偶牢牢盯著畫上女子,越發(fā)有些頭暈?zāi)垦#嬌现恕拇_與她十分神似,連她第一眼也幾乎以為是自己……不過,只是像吧?因?yàn)楫嬛械膱鼍八龔奈慈ミ^,也不曾那般梳妝打扮過,而且真是自己的話,她豈能一點(diǎn)印象都沒有?所以這個人,應(yīng)該只是與她長得相似而已。 那她又是誰呢? 裴喻寒為何會留著她的畫像? 女子睡顏香甜可愛,神態(tài)栩栩如生,連嘴角翹起的一絲甜弧也不曾遺落,如果只是單純的憑空想象,又何能畫得如此認(rèn)真細(xì)膩? 她百思不得其解,看了許久,也看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把畫擱入錦盒,重新放回抽屜里,卻似乎觸碰到什么,她將手探進(jìn)去一摸,原來里頭還放著一只小匣,她剛想掏出來,忽聞屋外傳來漸近漸馳的腳步聲。 糟糕,有人來了! 她慌忙把東西塞好,合上抽屜,急匆匆就要從窗戶鉆出去,不過已經(jīng)來不及了,門在那一剎被推開,她轉(zhuǎn)過頭,正撞入一雙漆幽如夜的鳳眸中,嚇得她手心里一時全是汗珠,立馬步子也挪不動了,只如木人一般,站得筆直筆直。 裴喻寒大概也沒料到她會在書房里,不由得一怔。 ☆、第19章 [中秋] 真是天煞的,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這個時候回來…… 此際葉香偶就像小鬼撞上了閻羅王,已經(jīng)無處可逃,但好在她鎮(zhèn)定力極強(qiáng),腦筋轉(zhuǎn)了一圈之后,覺得干脆將計就計好了。 她旋即忽閃起小羽睫,恍若群魔亂舞一樣,朝他咧嘴甜甜一笑:“你、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