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jié)
這個人……的的確確是裴喻寒。 可他不是出遠(yuǎn)門,人不在淮州嗎?為何此刻他會出現(xiàn)在裴府,還是她的房間? 葉香偶挪動腳尖,小心翼翼捱至榻邊,就見裴喻寒睡得甚是沉酣,歪側(cè)著頭,窗外幾縷月色在他臉龐上映出銀瀅光澤,他肌膚本就白皙,如此更晶瑩剔透,似雪一般快融了開,那濃俊的眉頭又在微微顰著,顯得格外孩子氣。 你說大晚上平白冒出個人就算了,再平白冒出個裴喻寒,可不更叫人心驚rou跳了,葉香偶恢復(fù)鎮(zhèn)定后,略一思付,決定開口喚醒他:“裴喻寒,裴喻寒?!?/br> 裴喻寒沒反應(yīng),她只好又伸手推了推,最后裴喻寒總算睜開眼睛,老實(shí)說,他沒睡醒時的樣子挺可愛的,眼神有些無辜迷離,像是吃醉了酒一樣,連睫毛也柔柔軟軟的,宛然被秋水打濕般,真是長極了。 他伸手揉下額角,看了她一眼:“你回來了。” 葉香偶有些愣神,聽他這么說,倒仿佛他是專門在這里等她一樣,嗓音里充滿疑惑:“你怎么會在這里?不是說要至少去兩個月嗎?” “提前回來了?!彼焕洳坏鼗卮?,慢慢坐起身。 葉香偶發(fā)覺他似乎很累的樣子,面帶塵色,眼瞼下有濃重的青影,眉宇間更似夾著一絲長途跋涉后的疲憊與憔悴。 “提、提前了啊……”葉香偶嘴里呢喃念著,很快追問,“那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先前也沒聽大管家說收到書信了啊?!蹦┝?,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忍不住小聲嘟囔,“大晚上的突然出現(xiàn),簡直嚇?biāo)廊肆恕?/br> “半個時辰前?!迸嵊骱@然不愿多作解釋,將目光轉(zhuǎn)到她臉上,“你到哪兒去了?” “我……”葉香偶心虛,講話有點(diǎn)打磕巴:“今晚過節(jié)……所、所以就在園子四處……隨便逛了逛……” 她一邊回答,一邊轉(zhuǎn)著烏黑眼珠,不敢接觸他的視線,好在裴喻寒并未追問,只道:“吃了沒有?” 葉香偶乖乖頷首。 裴喻寒不說話。 葉香偶奇怪他為何會在自己的房里,但由于那俊龐在月照下顯得愈發(fā)冷漠清寒,哪兒敢開口,又想他這次毫無預(yù)兆地回來,先前還經(jīng)一段車馬勞頓,主動說道:“你累了吧,我去叫大管家來吧……” 裴喻寒突然啟唇:“想不想放煙花?” “煙花?”葉香偶愣了幾瞬,隨后還當(dāng)是自己聽錯了,那表情登時由不可思議轉(zhuǎn)為無限驚喜,她從小到大,頂多就見過別人放煙花,畢竟那是有錢人才放得起的奢靡之物,貧民百姓小門小戶,通常只有遠(yuǎn)遠(yuǎn)觀望的份兒。現(xiàn)在裴喻寒說要帶她放煙花,她恨不能手舞足蹈,自然不假思索地答出一個字:“想!” 她興奮時,眼睛熠熠生輝,宛如堆著翡珠華寶一般,連帶周圍都似被耀亮起來,當(dāng)她開心地望向他,裴喻寒卻偏過臉,淡淡道:“你多添件衣服,咱們?nèi)ズ优戏拧!?/br> 節(jié)日里放煙花,為防走水,官府有明確的劃分區(qū)域,只限定沿河一帶放燃。遂葉香偶隨裴喻寒乘著馬車出來,還帶了大管家等一眾家仆。 “砰——”一束煙花破空爆綻,將夜空裝扮得美輪美奐,宛如瞬間變成晴天白晝。 大伙兒你點(diǎn)一盞,我點(diǎn)一盞,玩得不亦樂乎,其后更是放起鞭炮,噼里啪啦響起一大串,就像鍋碗瓢盤齊刷刷摔翻了一般,真?zhèn)€熱鬧有趣,引來不少行人到河畔駐足觀望。 葉香偶一面捂著耳朵,一面仰頭注視天空,一簇簇?zé)熁ǘ嗟昧钊四坎幌窘?,使她眼底也盛滿了這些五彩斑斕,驀地,大管家又放出一個大大的煙花,她一時激動得跳腳,活似只小兔子,指著天際向周圍人叫嚷:“啊,快看那個!快看那個!好美??!” 她跟眾人說完,又去瞧裴喻寒,原以為他也在看煙花,不料這一調(diào)頭,竟與他目光撞個正著,裴喻寒離她七八步的距離,在火光明滅間,他的臉容顯得變幻不定。 葉香偶大概沒料到他在看著自己,有些意外,瞇起眼睛,莫名想把那神情瞧清楚,但此際大管家笑呵呵地跑上前:“表姑娘,這個煙花你來放吧?!?/br> “好啊好??!”先前她光顧著瞧,還沒來得及親自放一把呢。 在大管家的指引下,她將豎在地上的花筒點(diǎn)燃,然后快速跑到一旁,豈料花筒發(fā)出“砰”地一聲震響,簡直有山崩地裂之勢,嚇得葉香偶“啊啊”大叫兩聲,恰好那時離得裴喻寒近,一頭就悶進(jìn)他懷里。 他衣襟處散著淡淡好聞的冷梅香息,只覺幽華攝人,宛然高處不勝寒,葉香偶緊緊抱著他,一顆心在驚嚇中咚咚地跳,待稍后有所平息,她方意識到自己的舉動,頓如冷水當(dāng)頭灌下,把不住的顫栗。 他一向不喜人動手動腳,上回揪袖子就惹得他滿臉嫌厭,這次抱著他……他、他該更生氣了吧? 本當(dāng)他會馬上推開她,卻未等到意料中的反應(yīng),葉香偶呆呆仰起頭,裴喻寒不動不響,恍若一具木人,正面無表情地俯首注視她,四目交觸剎那,倒是葉香偶自個兒嚇了一跳,率先松開手。 裴喻寒這才冷嗤一聲:“怕響還敢放?!?/br> “我、我……”葉香偶微微撅起嘴巴,仿佛受了極大委屈,幾乎眼淚汪汪,“我沒想到這個會這么響嘛。” 原來大管家適才給她放的叫“麻雷子”,比煙花恨不能響上十倍,就像憑空炸開個驚雷,可不把她嚇了一跳,葉香偶瞧大管家那伙兒人賊兮兮地偷笑,方知上了當(dāng),氣呼呼地瞠目瞪過去,大管家他們以為她在向裴喻寒告狀,趕緊一斂笑,紛紛各自散去。 經(jīng)過這一嚇,葉香偶也不去湊熱鬧了,老老實(shí)實(shí)站在裴喻寒身邊,她眼波輕輕斜睨,裴喻寒的面容融在一片斑斕光影中,透出淡淡朦朧的幻麗之美,總覺得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那些綻放又凋零的煙火,落在他眼中就是一幕幕云煙往事,有悲傷的味道從他骨骼深處滲了出來,哪怕周圍再是喧嘩熱鬧,他也仿佛永遠(yuǎn)是孤單的一個人。 葉香偶心里涌出某個奇怪的念頭:“裴喻寒……” 他聞言,略偏過臉來。 葉香偶咽口吐沫,聲音莫名壓得極低:“你是……特意趕回來的嗎?” 那時一簇大大的煙花在他們頭頂上綻放,亦如那撲火的飛蛾,明知結(jié)果是化為灰燼,卻仍在不顧一切地絢麗盛開,美得如此動人。 “什么?”他沒聽清。 葉香偶縮下脖子,一時把話又吞回去,搖搖頭:“沒、沒事?!?/br> 她還以為今年的中秋,會是她一個人度過呢。 裴喻寒這次出行回來,給她帶回不少禮物,幾名家仆將兩個沉甸甸的皮箱子搬進(jìn)來,打開后,葉香偶不覺如何,倒是把翠枝看得眼花繚亂,一會兒說那胭脂水粉真精致,一會兒說那吳綾蜀綺真華麗。至于葉香偶的看法,最漂亮屬那翡翠打造的四件套首飾,最貴重屬那價值千金的螺子黛,最中意的屬那金銅嵌瑪瑙石把太平車,滾子是菊瓣形,可在肌膚xue位上來回滾動,說白了就是臉部按摩器,拿在手中把玩也十分小巧,讓葉香偶一眼就喜歡上了。 不過裴喻寒回府后,她就像被拴回馬廄的小馬駒,收斂老實(shí)許多,不敢再頻繁出去玩了,這日上午,她學(xué)完功課從奉云閣出來,半途正巧遇見三名婢女,一人捧著五果攢盒,一人端著影青茶具、一人舉著細(xì)點(diǎn)托盤,正沿著廊廡魚貫行來。 葉香偶納罕:“咦,這是要送到哪兒去?” 領(lǐng)頭的婢女福個身,含笑開口:“回表姑娘,今日府上來了貴客,少主正在前堂招待,吩咐我等備了茶點(diǎn)前往伺候?!?/br> ☆、第22章 [雙花] “貴客?”葉香偶一聽倒新奇上了,“哪位貴客?” 闔府上下都知道,表姑娘可不像裴少主那樣,成日不茍言笑,叫人見了就心生三分畏懼,這位表姑娘從不端架子,見誰都和顏悅色,整天還笑瞇瞇的,為此大伙兒都知道表姑娘好說話,沒脾氣,沒個兒不喜跟她親近的。 為此那領(lǐng)頭婢女馬上報出消息:“是杜家老爺?!?/br> 提起這位杜老爺,在當(dāng)?shù)匾彩怯绣X的富家之一,與裴家、紀(jì)家稱作淮州“三富”。 葉香偶得知是杜老爺做客,不由得失去興趣,想他們男人湊在一起,要不品茗談志,要不談些枯燥乏味的生意事,定是無趣至極的,便揮揮衣袖,放了她們?nèi)穗x去。 葉香偶一路循廊踱行,開始琢磨著要不要趁這個機(jī)會溜出去玩,反正裴喻寒忙著接待杜老爺定是無暇注意她的,待拿定主意,她笑著加快腳步,卻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拐角處,一名青衣小仆正探頭探腦,東張西望,每走一步,就恨不得回頭看看有無人跟上。 葉香偶覺他行跡可疑,皺著眉頭,快速上前:“你在那里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青衣小仆不料斜刺里冒出個人,嚇得臉色微變,忙垂首斂眉:“我、我……” 由于他低著頭,葉香偶隱約可見那眉廓頗為清秀,不禁歪著腦袋想看清楚,怎奈她越想看,對方就把頭壓得越低,最后葉香偶歪得脖子都橫過來了,而他也恨不能把頭扎到地上。 對方想到什么,立即開口:“奴才是杜老爺?shù)母?,適才肚子不適,這剛從坑廁回來?!?/br> “哦……”難怪瞧著面生呢,葉香偶想他既是杜老爺?shù)娜?,不好再做質(zhì)問,“那沒事了,你走吧?!?/br> 他哈腰點(diǎn)頭,轉(zhuǎn)身就走。 “等等?!比~香偶叫住他,“你不是回前堂嗎,怎么朝反方向走?” “哦……”他拍下腦門,反應(yīng)過來,“奴才轉(zhuǎn)向,奴才轉(zhuǎn)向?!?/br> 葉香偶盯向他畏畏縮縮的背影,愈發(fā)若有所思,腦中突地一念閃過,又喚出聲:“站住!” 青衣小仆都走出十幾步遠(yuǎn)了,被她一叫,身形冷不丁顫下,宛如鐵釘入地般不動。 葉香偶跑上前,語氣充滿狐疑:“你是杜老爺?shù)母?,自然不熟悉裴府地形,那先前必有敝府家仆為你引路,為何此刻你回來,卻只身一人?” 他張著口,有些吃驚。 葉香偶想他適才模樣鬼鬼祟祟,此際問話又答不出,更是篤定了內(nèi)心想法,黛眉一豎,眸光凜凜地瞪著他:“說,你是不是賊?” 他嚇了一跳,搖頭否認(rèn):“不,不是!” “那你說說,先前為你引路的家仆,這會兒人在哪里?”葉香偶一面說,一面走近,眉頭都皺出個“川”字了。 面對她咄咄逼人的氣勢,青衣小仆踉蹌地退后兩步,眼珠子轉(zhuǎn)悠一圈,忽指向她背后:“在那里!” 葉香偶回首一望,但見曲廊回欄,花林幽靜,哪里有人?再回過頭,發(fā)現(xiàn)對方早撒丫子逃跑了。 啊……他、他他…… 葉香偶瞠目結(jié)舌,這才曉得自己上了當(dāng)。 混蛋,竟敢騙她! 葉香偶?xì)獾靡а狼旋X,活似氣泡魚般兩腮高高鼓起,哪里肯由得他去,搓搓兩手,也拔腿追上去。 青衣小仆回頭目睹她追來,跑得愈發(fā)腳不沾地,葉香偶不甘示弱,也加快速度,邊跑邊大喊:“你給我站住!” 二人一前一后,俱跟腳下生了風(fēng)般,誰也不肯停下來,跑出回廊,進(jìn)了甬道,又穿過蜿蜒曲折的水榭長廊,最后沖入花庭里。要說葉香偶琴棋書畫不成,但翻墻爬樹卻是格外拿手,尤其見人開溜的本事,那可是在裴喻寒的“督促”下日積月累鍛煉出來的,為此眼下這場你追我趕,論速度,拼耐力,自然葉香偶更勝一籌! 果然,青衣小仆已是大汗淋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發(fā)覺葉香偶仍在后面窮追不舍,還越跑越帶勁,嚇得臉一青,簡直要把她當(dāng)成妖魔鬼怪了,同時漸漸體力不支,腳下明顯減慢。 哼,還想跑出我的手掌心,看你往哪里逃! 葉香偶一努勁兒,身子朝前一撲,便環(huán)住她的脖子不撒手:“你這小賊,居然敢騙我,非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放開我!放開我!”青衣小仆掙扎扭動,結(jié)果撲通跌倒地上,雙雙在草叢里滾作一團(tuán)。 葉香偶反應(yīng)敏捷,很快翻身壓在他身上,正欲跟他算賬,那一刻卻傻了眼——只見他小帽掉落,一頭烏絲云發(fā)凌亂披散開,細(xì)眉杏眸,櫻桃唇口,正是盈盈月貌,由于先前激烈扭扯,那張妍臉已是凝紅,幾欲滴下胭脂來。 結(jié)果二人維持著這個姿勢,你瞧我,我瞧你,大眼瞪小眼。 “你……”葉香偶領(lǐng)悟到什么,目光徐徐下移,為了確定,伸手朝他胸口一摸,果然感到一團(tuán)小饅頭似的凸起。 “??!”對方被她這廂舉動嚇到,發(fā)出殺雞般的尖叫,“你、你干什么呀!” 葉香偶也被嚇得縮回手,這回不相信也得相信了:“你是……女的?” 身份被拆穿,她只能頷首承認(rèn),有些委屈地抿起嘴巴:“那、那你還不快點(diǎn)放開我?!?/br> “噢……”葉香偶點(diǎn)點(diǎn)頭,馬上從她身上移開,又瞧她披頭散發(fā),一副狼狽模樣,畢竟同為女兒身,忍不住伸手,想幫她一把。 少女微愣,看著她伸在半空的手,略一猶豫,抬起右手放在她掌心里,被拽起身。 彼此相對無語,同時因適才一路追喊,再到打滾在地,早將一眾家仆引來,真當(dāng)是府里出了賊,兩三名壯仆還執(zhí)著棍棒欲圍上來擒拿。 葉香偶正不知如何是好,眼尾余光一瞥,恰看見一行人遠(yuǎn)遠(yuǎn)行來,不禁大吃一驚,沒料到居然把裴喻寒也給驚動了! 原來裴喻寒招待杜老爺在前堂吃茶,談到書畫時雙方頗為投機(jī),裴喻寒邀其前往書房品鑒一番,剛走在園中沒多久,卻聽小廝急匆匆匯報,說府里鬧了賊。 “怎么回事?”裴喻寒趕至?xí)r,眾人紛紛讓開一條路,他白衣勝雪,修長身姿,只恁般一立,已是入了畫般,當(dāng)真美不可喻。 葉香偶遭他拿目光一掃,先前抓“賊”的氣勢立馬消弭無蹤,倒像她自己是那賊似的,垂下腦袋,用手指指對方:“是她……” “楚楚?”杜老爺意外出聲。 杜楚楚眼見親爹來了,心知再隱瞞不住,只好百般無奈地喚了聲:“爹……” 杜老爺訝異:“你為何出現(xiàn)在裴府?還成這副模樣?” 杜楚楚別別扭扭道:“還不是爹不肯帶女兒來,所以我、我才假扮成……” 杜老爺方將她仔仔細(xì)細(xì)打量一番,這才恍悟,一張老臉頓時又青又白,雙目恨不能噴出火了:“荒唐,委實(shí)荒唐,你這混賬丫頭,想活脫脫氣死我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