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jié)
天雷起身,順手抓了個酒囊,一個烤好的羊腿。 兩人尋到主帳,卻見帳內(nèi)有燈亮傳出,兩人悄聲掀了帳簾進去,卻見定熙帝鳳漓坐在書案前忙碌著。 案上是一架剛剛漆好的琴身,琴身是極致的黑。 定熙帝正拿了筆往上面描摹一朵白色的牡丹,那牡丹描畫得栩栩如生,就像能活過來一樣。 鉤吻和天雷知道自家主子手巧,沒想到連琴也會親手制作。 其實他們根本就想不到,梵天帝君他老人家如此長遠的人生中,在天界的日子里,除了翻書之外,就是各種征戰(zhàn)的歲月,實在是了無生趣。 后來養(yǎng)小魔女的那一千年,他覺得那倒是他人生相對來說,比較充實的一千年,為她處理各種焦頭爛額的事,也算是一種樂趣。 當然,為了哄得小魔女開心,不得已琢磨著制作各種小玩意兒給小魔女拿去天界的學堂里炫耀,也是他打發(fā)時光的一種方式。 如今,他手頭正在制作的,便是天魔琴。 天魔琴原名八龍琴,乃以八條龍筋為弦,最細的一根有如發(fā)絲,最粗的一根粗若小指,琴身為海地萬年陰木,以此琴彈奏八龍?zhí)煲簦牭降娜巳绨V如醉,無論有多深的內(nèi)功修為也得由撫琴的人擺弄。 當年他與燭龍在八重域一戰(zhàn),小魔女以天魔琴為他擋了魔界幾位域王的聯(lián)合攻擊之后,自身當場魂飛魄散,她手中的天魔琴也毀在了天界的火弦弓和火羽箭下。 后來在天界,他為她重新打造了一把天魔琴,卻在她上斬妖臺時親自毀了。 其實,這一次重養(yǎng)她的魂魄,也可以讓她重新選擇一種修煉的方式,但是天魔琴始終還是只有她才能彈出其中的玄奧和韻味來。 鳳漓畫好琴上的牡丹,取出八條煉制了多次的龍筋,一根一根固定在琴身之上。 他當時離開瀛洲島去到極東之地,獵殺了八條青龍,就是為了取這八條龍筋。原本算好取了龍筋,順道去海底取萬年陰木,卻沒想到被巨鯨吞入了腹中。 當時的情形歷歷在目,鳳漓頓了頓,目光沉沉落在了身邊的一盞鮫燈之上…… 那日,鳳漓口含辟水珠沉入海底,想要去尋找萬年陰木,卻不想一頭巨鯨尾隨他而至。 鳳漓心思集中在辟水尋木之上,根本沒有想到突如其來的變化,主要原因在于他畢竟rou體凡胎,對于外界的六感還是差了許多,感應不到危險的降臨,就在他即將到達海底時,突然一陣劇烈的漩渦,將他卷了進去。 待鳳漓在漩渦中幾個沉浮之后,總算是浮出水面,抬頭一看,漆黑一片,似處于無窮黑夜之中,遠處遙遙的一點星光傳來,忽隱忽現(xiàn)。 鳳漓心中一驚,剛剛下海時還是白晝,如何會在轉瞬之間便天地突變,日夜顛倒? 他尋著那搖曳星光游了過去,只是感覺自身所處的這片海水,實在是腥臭難擋,不似一般的海水那般,雖也有咸腥之氣,但沒有惡臭。 待他離那星光越來越近時,卻見那并非一顆星,也非一盞燈,而是一顆夜明珠。 明珠立在一座礁石的最上端。 明珠旁邊的礁石上,臥著一個長著海藻般柔軟墨發(fā)的少女,那少女臉色蒼白,眉目卻異常美艷。 鳳漓只望了一眼,就癡了。 那樣一張臉,他望了一千年,此時,竟在這腥臭無比的海水潭中遇見到。 他的目光順著少女的臉往下,一路掃過,停在少女那一條巨大的魚尾上。 面前的少女,并非人類,而是鮫人。 這讓他震撼無比,心似被什么扯得生痛。 少女感知到有人來,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愣愣的掃向他的方向,卻沒有焦點。 鳳漓心底一痛,她竟是看不見的! “婆婆,是你么?”少女問道。 那聲音清脆而婉轉,有如玉石敲擊的聲響,極為動聽,正是他的小七那一把天籟般動人的好嗓子。心便如有閃翅的蝴蝶輕輕飛過,激起一陣漣漪。 “婆婆,你回來了么?”少女再次出聲詢問,纖細素白的一雙手,向前探了出來,顯然是想用手證實一下,來人是不是她口中的婆婆。 鳳漓往前行了兩步,伸手過去。 手被那纖纖素手捉住的一瞬,他感到少女渾身一顫。 卻見少女緊緊握著他的手,摸著他的一雙手,從手心到手背,再到一個一個的手指,一一摸過,摸到后來,少女嚶嚶啜泣起來,那一雙無神的眼中,流出了淚來,那淚水的顏色,頓時讓鳳漓心似被撕裂開來一般,竟是殷紅的血淚…… 少女邊啜泣,邊喃喃自語,“婆婆,你是不是又在騙小七?。磕阍趺纯梢赃@樣,又變成他的樣子來騙我?” “小七……”鳳漓終于開口,聲音有些哽咽。 “不!”小七頓時放開了鳳漓的手,愣愣盯著聲音來源的方向,一雙無焦點的大眼睛,瞪得極大,顯然想看清來人,卻無奈她的眼,已經(jīng)瞎了多年。只得垂了頭,雙手捧著臉,嚶嚶哭泣道:“婆婆,求你了,別變成他的樣子了,我實在是受不了,我心痛得厲害……” 鳳漓無言以對,俯身將小七緊緊抱在懷里,低頭吻在她的頭頂,“小七,真的是我。” 小七渾身顫栗不已,雙手順著鳳漓的手臂,摸了上來,摸到他的臉,捧起來,細細摸過他的眉毛……眼睛……鼻梁,直到落在唇上,那份柔軟,那份溫度,她記得,婆婆怎么變,也變不這般準確。 小七頓時欣喜不已,雙手捧了她思慕千年的人的臉,喃喃道:“帝君,真的是你么?” “是我?!?/br> 鳳漓捉了那雙手,一一吻過,“小七,你一直在這里么?” 小七聽得鳳漓這話,突然從鳳漓手中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狠狠往鳳漓胸前一推,將鳳漓推得往后退了兩步。 卻聽小七急聲道:“你走!有多遠走多遠!快點!” 鳳漓不解,捉過小七的手,再次將小七整個人抱在懷里,“為何要趕我走?小七,這幾千年來我一直在尋你,好不容易遇到你,定是要將你帶回去?!?/br> 小七冷笑一聲,再次狠狠推開鳳漓,“你走,我再也不想見你!此生此世,永遠不要再見到你!” “為何?”鳳漓心底痛得厲害。 面前這鮫人少女,卻是小七的一魂一魄,那一魂是天魂,一魄是她在天界的所有記憶。就像青龍是小七的元神,里面藏著的是小七在魔界的記憶一樣。 面前的小七,記得的正是她在天界那一千年的所有點滴,也正是他們之間的所有。 小七冷笑道:“為何?帝君還問我為何?是我小七瞎了眼罷,帝君這等多情之人,怎會為了我這等魔界中人逆天而行,怎么會為了我與天界不和,是我自己癡心妄想而已,一開始也是我勾引了帝君,都是我自甘下賤,上斬妖臺也是我自作自受罷!帝君還是盡早離開,省得您的帝后尋您不得,再次鬧到魔界去。魔界自那次帝君率軍攻打之后,元氣大損,沒有個幾千年,怕是恢復不了,根本就不是您的帝后的對手,何苦讓魔界的平頭百姓為了帝君的個人情感而遭受牽連?” “小七,你在胡說什么?!”鳳漓聽得有些茫然。 小七上斬妖臺的事,怎么牽扯到他的帝后?!他何時來的帝后?! 誰又到魔界以他帝后的名義鬧過?貞池亞血。 “我胡說?”小七冷笑道:“但愿是我胡說八道!但是魔界一重域幾十萬生靈瞬間毀于一旦,卻是有據(jù)可查,帝君為何不去問一問不去查一查?我雖后來在帝君身邊長大,可我畢竟是魔界最純正的血統(tǒng),帝君知不知道,我便是在魔界一重域中長大,那里的魔百姓雖然丑陋愚鈍,但那里始終是我生長過的地方,卻一夕之間毀于一旦,您的帝后真是好手段!” “小七,你說的這些事,我自會去查的?!兵P漓將小七緊緊抱在懷中,任她一雙手狠狠捶在他的胸前,他不再松手,“隨我回去再說。一切事都會有水落石出的一天?!?/br> 小七哭道:“我不去!我不想見到那個女人,我不想成為她的替代品,我不喜歡她!我……”哭到后來,除了一臉血淚,她實在是不知道自己在哭訴些什么,只是知道,自己這一生,再也不要回到這個人身邊去了,再也不要見到他了…… 愛他刻骨,思念蝕骨,她寧愿忍受日日蝕骨之痛,也不愿意面對他另娶的結局…… 這幾千年來,躲在這巨鯨之腹,前一千年,她只是一縷漂泊的魂,四處寄樣,哪一樣魚蝦死了,她便借了身子來用,用爛了再換一個,年復一年,她的魂魄漸漸養(yǎng)得強了一些, 遇到了鮫人婆婆,鮫人婆婆將她的這游蕩的一魂一魄聚在一起,化作如今的鮫人。 她化作鮫人之后,日日跟了婆婆出去,夜里的時候,她喜歡趴在礁石上,凝望著天上的紫徽星,那是她生活了一千年的紫霄宮,紫霄宮里,有她最愛的人,她夜夜都在想著同一件事,他是不是正陪在他的帝后凌煙仙子凌非煙的身邊,是不是正享受這凌非煙的紅袖添香,是不是也會親手做了各種小玩意兒給凌非煙,他們是不是會有很多很多的孩子……. 她望了一千年,哭了一千年,她的眼睛終于熬不住,在某一個夜里,她再也看不見天上的星辰,再也無法望見那顆最亮的紫徽星…… 自此之后,她躲進了巨鯨之腹,再也沒有出去過。 她在這巨鯨之腹中住了多久她已經(jīng)記不得了。 她只知道,她已經(jīng)到了燈枯油盡的時刻,她的日子就快要走到頭了,這一次,無非也是灰飛煙滅,她已經(jīng)習慣了,兩次經(jīng)歷了,這第三次,讓她徹徹底底的,灰飛煙滅,再也不記得所有的一切,不要輪回轉世,不要再留下任何一縷魂魄…… 鳳漓任小七捶打,緊緊將她攬在懷中,“誰說的你只是別人的替代品了?誰說我要娶別的女人?別人的話你就信得這般真,為何不親口問一問我?!” 見小七哭聲減小,鳳漓拿手安撫上小七的背,“你不可能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你是唯一的,懂不懂?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娶任何人,除了你。小七,這些話,隔了幾千年才說與你聽,確實是有些晚,若是我知道這其中會發(fā)生諸般事端,讓我從外面趕回天界時,事情已變得沒有轉圜余地,我便早早跟你說了這些話。又何苦讓你誤會至斯,躲在這里不肯讓我尋見?” 小七聽得這番話,心都碎了,不再捶打鳳漓,雙手緊緊抓著他的衣服,將臉埋在他的胸前,哭得厲害,哭到最后,摸過鳳漓的雙手,將自己的臉埋進他一雙手中,嚶嚶哭道:“帝君,這幾千年來,我日日夜夜想你,可是我不敢去尋你,我是不是太膽小,我實在是個縮頭烏龜,敢做不敢當,不過幸好,讓我還是再次遇到了你,在我……” 在她消失之前,幸好再次遇到了他。 哭得有些久,小七抬起頭來,擦掉臉上淚痕,理了理一頭海藻般長發(fā),笑道:“我如今是不是變得很丑?” “不是?!?/br> “帝君忘了我如今的模樣吧,我其實是個特別愛臭美的人?!毙∑咝?。 “你的其余魂魄,我已經(jīng)幫你養(yǎng)好了,等你回去,便能合一,你的原身我也尋回來了,此時養(yǎng)得很好,小七,跟我回去吧?!?/br> “好?!毙∑叩?,“帝君,你離我遠一些,我梳洗一下,就隨帝君回去。” “我替你梳洗?!?/br> “不了,帝君,我如今是鮫人,我……不習慣?!?/br> “好,我等你?!?/br> 鳳漓放開小七,往旁邊撤了兩步,等候小七整理。 卻見小七突然凝了渾身的真氣,渾身發(fā)出星星點點的光來。 鳳漓暗叫一聲不好,正要行動,卻見小七已極快的速度,魂魄分開,那一魂注入了旁邊那顆夜明珠中,那一魄帶著他與她天界所有記憶的一魄,緩緩的在礁石上凝聚成了一盞鮫燈。 鮫燈長明,永不熄滅。 “小七,你何苦!”鳳漓頓時心如刀割。這般之下,他能夠收走那夜明珠中的一魂,那化作鮫燈的一魄,卻永遠被固定在了鮫燈之中,他也無力從中收出來。因為小七自己將這一段記憶封存了。 卻聽空中傳來小七最后的聲音:“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當年在魔界,我在客棧中初見帝君,總覺得似曾相識,心便被帝君牽走了,雖然是一時好奇,化作帝君的劍穗子,化作帝君的腰間玉佩,我也以為自己只是想試探帝君一二,如今想來,其實我只不過是想多些機會跟帝君親近一二,帝君將化作玉佩的我扔向離殤的劍時,我明知會重傷,我也沒有怨過帝君狠心,想必是因為第一眼望見帝君,我就已深陷帝君一雙清冷眸中而不能自拔。之后的一千年,能有幸被帝君養(yǎng)在身邊,盡享榮寵,我已知足。此生無它求,唯有三愿,一愿帝君長生,二愿帝君常健,三愿帝君與凌煙仙子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br> 話音落實,四周一片死寂。 鳳漓只覺自己心頓時空得厲害。 小七如此決絕,是他始料未及。 想當初斬妖臺一事,怕是牽扯了許多的關系要害,否則不會逼得這般要強好勝之人,竟心甘情愿就魂飛魄散了。 他默默收了那顆夜明珠,捧了鮫燈,尋找出去的通道。直覺臉上一片濕濡,順手一摸,摸了一把淚。 好不容易從巨鯨之腹出來,趕回瀛洲島時,客棧被踐踏得一塌糊涂,看地上狼藉情形,似是凌非煙的萬獸陣經(jīng)過。 他匆匆尋遍四周,見到了昏迷不醒的陸梓州,將陸梓州弄醒之后,才知道果然是凌非煙來過。最為糟糕的是,他的梵天印卻不在阿曛的身邊。 他著人四處尋找阿曛,卻始終不得消息。 而如今面臨著更大的問題是,他必須趕在二十五歲之前,收集齊七顆星石。如今阿曛三魂已齊,七魄也有了三魄,可以合體,其余三魄可以慢慢尋,也可以慢慢養(yǎng)齊,倒是不打緊了。 如今朱雀和越狄的兩顆星石已到了他的手中,阿曛腕上有兩顆,其余三顆在鳳泫手中,這倒是好辦得很。 鳳漓細細將那琴弦固定好之后,唇角微微勾起,有些細小的得意。 將天魔琴置于案前,輕撥幾下,抬頭,望向帳門處,淡淡道:“你們兩個站在那里看了這般久,要不要湊近一些看?” 鉤吻和天雷忙笑嘻嘻走近鳳漓身側,諂媚道:“屬下等沒想到主子竟會制琴,這琴的聲音比其他琴的聲音要渾厚得多,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材料?” “普通材料而已。”鳳漓笑道:“你們覺得這朵牡丹配皇后如何?” “配,非常的配!”兩人幾乎異口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