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jié)
蔣遜說:“你去陪你外公吧?!?/br> 卓文搖頭:“他和賀川有話說,我等會兒進(jìn)去?!?/br> 蔣遜看著他打,男人力氣比女人大,他打起茶來一點(diǎn)都不費(fèi)力,過了很久,蔣遜才問:“醫(yī)生是怎么說的?” 卓文過了會兒才回答:“吊橋那兒摔下來其實(shí)不會傷到命,是時候到了?!?/br> 蔣遜沒接著問,她抓著茶桶說:“好了,我來打,你看看包子好了沒?!?/br> 卓文沒跟她爭,去看了眼包子,沒熱透,還要再蒸一會兒。他搬了張小板凳,靠著灶頭坐著,摸出根煙剛想抽,問了聲:“介不介意?” 蔣遜搖頭:“抽吧。” 卓文打著火,低頭抽了幾口,說:“他是累了……我一直沒看出來,以為是因?yàn)槲?,他才會窩到這個地方來。他每天上課,要走來回五個小時的山路,我勸過他,他也不聽,這兩年年紀(jì)大了,他才沒去上課,平常就在鄉(xiāng)里教幾個孩子。” 蔣遜靜靜聽著,一下一下的打著酥油茶。 “他經(jīng)常一個人悶在臥室里,有時候一呆一整天,快十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醫(yī)生說我外公是時候到了,我外公心里清楚,不肯再住院,也許在醫(yī)院里住著,身體能好,你說呢?”卓文望向蔣遜,滿眼希冀。 蔣遜動作緩了緩,輕聲說:“我媽走前的一個禮拜,讓我把家里親戚都找了個遍。你知道的,我們家沒什么親戚,找了半天,最后就找到幾個遠(yuǎn)親,我后來才知道她想干嘛……她想我有個事,有人能找,因?yàn)樗吡?,這世上就剩我一個了?!笔Y遜松開木柄,說,“他們心里都清楚的很,什么時候要走了,老天也留不住?!?/br> 臥室里,王云山讓賀川把他扶起來。 他氣色很好,靠在床頭,心平氣和的,笑著的時候就是個慈眉善目的老人,也許是這里日子清苦,他白發(fā)比同齡人多的多,臉上脖子上還有手上,也已經(jīng)長出很多老人斑。 賀川坐到了椅子上,問:“醒了?” 醒什么,彼此都明白。 王云山點(diǎn)點(diǎn)頭,問:“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賀川說:“我去了明霞山?!?/br> “明霞山?你怎么知道明霞山?” “問了你徒弟,他說你曾經(jīng)提過,你1938年出生在明霞山,被人丟了幾年,后來才被你父母找回去,還說你退休之后要去你母親故鄉(xiāng)生活?!?/br> “虧你想得到?!蓖踉粕叫π?,“明霞山現(xiàn)在怎么樣?旅游開發(fā)的厲害嗎?” 賀川說:“山上沒太商業(yè)化,環(huán)境很好,每天早上云霧盤山,還能挖到筍。最頂上的那口泉一直沒被人商用,232號別墅前那三棵黑松也還在?!?/br> 王云山欣慰:“好,那里還是一樣,什么都沒變……我當(dāng)年就是在那棟別墅里出生的,那個時候,別墅還沒有編碼,沒有名字,就知道前面有三棵黑松。那個時候日本人打進(jìn)來了,他們都要逃命,我mama來不及救我……我命大,沒哭沒鬧的,沒叫鬼子發(fā)現(xiàn),后來被個當(dāng)?shù)厝藫熳吡??!?/br> 他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休息了幾秒才繼續(xù):“我爹五個姨太太,可是子嗣命薄,擔(dān)心將來沒兒子送終,過了幾年才回去找回了我。我們王家,向來沒子女緣,我一輩子就只有一個女兒,結(jié)果她生下阿文沒兩年,就和她老公出車禍走了,我一個人把他帶大,養(yǎng)了十九年,再過幾年,就能享清福了……” 賀川聽了會兒,說了句:“巴澤鄉(xiāng)雖然窮,但清靜,適合養(yǎng)老?!?/br> 王云山搖搖頭,眼神放空,半晌又問:“你在明霞山上呆了多久?” “七天?!?/br> “都去了哪些地方,跟我說說?” 那七天就在不久前,現(xiàn)在回憶,卻仿佛已經(jīng)過了很久。 “第一天去的時候,那里下雪,雪不大,上了山,出太陽了。” 他被蔣遜擺了一道,再心甘情愿讓她坑了一天四百的車錢。 “那里有個刃池,瀑布不大,天氣冷,結(jié)了冰晶,水汽很寒?!?/br> 蔣遜第一次給人做野導(dǎo),不甘不愿的解說,開頭就是“很久很久以前”,一聽就不是個做野導(dǎo)的料。 “有個浮云臺,四面凌空,整片明霞山都能看見?!?/br> 那天風(fēng)很大,天像水洗的藍(lán),她手臂上系著黑紗,迎著風(fēng)盤腿而坐,長發(fā)飄逸,像要乘風(fēng)。 “青山公園的臘梅很香。” 帶你去青山公園,你站在那里不要動。 聽人聲,聽泉,聽瀑布,聽唱山。你要是早出門一小時,還能聽見敲鐘,唱偈。 “竹子上的露珠很清涼?!?/br> 你要是喜歡眼睛,我?guī)闳タ粗袢~上的露珠,湖面上的水暈,看霧,看山的影子,看日出。 賀川想到傘下的人,頭頂?shù)亩_寺?,那畫面仿佛就在眼前,那人也近在咫尺,他伏下頭,甚至聞到了她身上的淡香。 王云山聽得入神,等了一會兒,見他沒繼續(xù)說,問:“還有呢?” 賀川回神:“那里有家麗人飯店,花園里種著老鴉蒜,我只看見了葉子……老板人不錯,我吃了他們的年夜飯,還聽了幾首歌,歌還挺老,90年代的粵語歌……山下還有家富霞大酒店,里面菜色不錯。有個白公館,白先生和她夫人租下了二十年產(chǎn)權(quán)?!?/br> 王云山笑道:“我以前也想過,以后要住到山上去,住一輩子也愿意,但是山上的別墅太貴,我攢了一輩子的錢,也攢不夠幾年房租……”他眼里似乎有淚,望著空空蕩蕩前方,聲音微微顫抖,“我這一輩子,沒做過什么善事,也從來沒做過害人的事,土里來,土里去,我有臉下地見祖宗。但只要做過一件事……就一件事……我花了九年,教書行善,可那件事就像火烙一樣,消不去……行差踏錯一步,就再也沒有機(jī)會彌補(bǔ)……” “你有?!?/br> 王云山搖頭:“我怕,怕掛上污名,怕坐牢,怕懲罰……” 賀川欺身向前,定定地看著他,沉聲又說了一遍:“你有,有機(jī)會彌補(bǔ)?!?/br> 王云山看向他,半晌,一笑,眼前一片朦朧。 卓文端著餐盤進(jìn)來了,盤子上放著三只奶渣包,兩碗酥油茶。 王云山?jīng)]什么力氣,讓他喂了一口包子,說:“好吃,好吃。還有茶……” 卓文又小心翼翼喂了他一口茶:“小心燙?!?/br> 王云山喝了一口:“好喝……味道不太一樣啊,你打得沒用勁?!?/br> 卓文笑道:“明天再打碗好的給你,怎么樣?” “好啊,來,我再喝兩口?!?/br> 王云山又喝了兩口,喝不進(jìn)了,他又要吃包子,第一口咽了下去,第二口卻咽不動了,順著嘴角吐了出來,卓文拿毛巾替他擦了擦。 賀川沒動他的那份,他讓到了書桌邊上,看著卓文坐在那里,耐心地喂床上那人吃東西,二十多年前,那人也曾這樣喂過卓文。 王云山很疲憊,眼神漸漸渙散,喘了兩口,似乎像剛看見賀川,說:“咦……你是……” 卓文笑著,聲音哽咽:“外公,他是我朋友?!?/br> “哦……朋友啊,好,好,留家里吃飯?。 蓖踉粕娇聪蜃课?,笑道,“你放學(xué)了?對了,放寒假了……” 卓文說:“是,放寒假了?!?/br> “過年啦,什么時候把女朋友帶回來讓我看看?” “明年就帶?!?/br> “不要等明年,你打個電話給她,給蔣遜,我要看真人,不要看照片,你昨天晚上看書,我看到你夾著她的照片,想她就叫她來家里……” “好?!?/br> “你叫啊,讓外公看一看,外公年紀(jì)大了,萬一以后沒有機(jī)會……” “她來了,她今天過來了!”卓文喊,“蔣遜——” 門前落下一道影子,賀川倚著書桌,看見蔣遜走了進(jìn)來。她就套了件毛衣,連外套都沒穿,走到床腳就不動了,看著王云山,也不知道叫人。 王云山笑著伸出手:“你就是蔣遜?真漂亮……比照片上還漂亮……” 蔣遜頓了會兒,才走近幾步,把手放上前,手立刻就被人拽住了。 那只蒼老的手,黝黑,布滿皺紋和斑,冰冰涼涼,力氣極弱,卻又像用盡了全力。王云山努力地把卓文的手也拽上了,笑道:“他喜歡你,喜歡的都不要我這個外公了,你的照片他當(dāng)成寶貝!” 他把兩人的手緊緊合握住:“暑假的時候,阿文不是跟你去明霞山玩了嗎?我就出生在那里,你不知道嗎?證明你們兩個有緣,下次……下次我也去明霞山玩,你當(dāng)導(dǎo)游?。俊?/br> 王云山慈祥地看著蔣遜,蔣遜雙眼發(fā)燙,含笑說:“好,我給你們包吃包住,外公……” “哎哎,好!”王云山欣慰,仍舊沒什么力氣地合著他們的手,靠了下來,眼睛微闔著說,“我困了,你們自己去玩吧……” 卓文努力說出話:“外公,我再陪你呆一會兒。” “不用了,去吧……”王云山閉上眼,“去吧……我知道自己從哪里來,喝過酥油茶,這一輩子沒白走……我這輩子,還做了件缺德事,要還的……我去還了……阿文……” 卓文說:“外公,我在?!?/br> “阿文……我要去明霞山……撒了就行,那里有三棵黑松,撒在那里……” “外公……” 那只蒼老的手,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它再也握不住,也守不住了。蔣遜眼前一片模糊,任由那只手松開她,掛在了床沿,賀川這時才上前,搭住她的肩膀,揩去她臉頰上的淚。 卓文聲嘶力竭:“外公——” 天亮了,一天一夜的雪,整個巴澤鄉(xiāng)都成了白色,大半的鄉(xiāng)民都涌到了王家,有人哀嘆,有人哭泣,最悲慟的是那些孩子,黑黑的小臉上掛滿了眼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卓文昨天外出拎回的袋子,里面都是些香燭紙錢,他們是漢人,還是按照漢人的喪事辦,停靈三天再火葬。電視機(jī)柜上的那張照片被裱了起來,鄉(xiāng)民們按照漢人的規(guī)矩,一個一個磕頭。 迎來送往,很快就到了晚上,卓文要守靈,不能睡,他一天沒吃什么東西,阿婆給他熬了點(diǎn)稀粥,他也就喝了小半碗。 靈堂設(shè)在客廳,家具都被搬開了,正中就躺著王云山,蓋著塊白布,只能看見一個輪廓。 蔣遜燒著紙錢,賀川站在客廳外面抽煙,看著那些人一個個來,一個個走,他起先還數(shù)過人,五個、十個、十五,后來人越來越多,他猜這三天,整個巴澤鄉(xiāng)的人都會來一遍。 王云山在這里守了九年,臨了,也值了。 時間晚了,人都走光了,他聽見客廳里有人說話。 女的說:“吃點(diǎn)東西?” 男的說:“沒胃口……你去吃點(diǎn)吧?!?/br> “不餓?!?/br> 過了會兒,“我沒事?!?/br> “嗯?!?/br> “你們什么時候走?” “不急?!?/br> “走吧,別在這里耽誤了?!?/br> “沒耽誤。” 里面的人喊了聲:“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