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玥出了門就往以前的紅旗商店走去，十幾年前縣里連超市都沒有，小鎮(zhèn)上更是只有寥寥兩家雜貨店，紅旗商店在蘇家老兩口的打理下，生意很不錯，在鎮(zhèn)上也算比較出名的。

    只可惜，商店早就關(guān)門了，那間十來平米的屋子在周圍新建的高墻大院襯托下，顯得更加破舊低矮。

    俞玥敲了敲門，不一時就有人從里頭打開。

    那人四十多歲，燙著滿頭的波浪，還染了黃色，臉上涂了厚厚的粉，因為天氣較熱的緣故，鼻子上浮起了一層，嘴巴上鮮紅的唇膏有些脫落，看上去格外艷俗。

    俞玥透過對方亂七八糟的妝容，依稀看出了蘇慧蘭的模樣。

    “您是……蘇慧娟女士吧？”

    蘇慧娟皺了皺眉，不耐煩地打量她：“你誰??？”

    “我是俞玥?！?/br>
    蘇慧娟終于正眼看向她，嘲諷一笑：“可算來了，老不死的念叨你們很久了……真是有什么樣的媽就有什么樣的閨女，一個比一個狼心狗肺！”

    俞玥懶得理會她，舉步進屋，房間里潮濕沉悶，散發(fā)一股讓人作嘔的味道。小窗戶緊緊閉著，屋子里光線十分昏暗，透出一種不祥的氣息。

    蘇慧娟對著床鋪尖聲喊道：“醒來了，睡睡睡，一直睡，怎么不睡死過去！”

    被子動了動，床上躺著的人慢慢睜開了眼。

    俞玥簡直不忍去看，蒼老的面容上一片死氣，嘴唇因為太干甚至有了裂痕，雙眼昏沉沉的一點光彩也無，瘦得皮包骨頭的老人眼看著就要喘不上氣來。

    蘇阿婆動了動眼珠，定定地看著俞玥，張了張口卻只發(fā)出嘶啞的聲音。

    俞玥疑惑地看向蘇慧娟。

    蘇慧娟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嚷嚷道：“傻站著干什么，一點眼力見都沒有！倒點水給她喝啊，沒瞧見她干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嗎！”

    俞玥沒法兒，只能硬著頭皮坐在床邊，小心托起老人的身子，慢慢喂了她幾口水。

    老人猛喘了幾口氣，才逐漸恢復點生氣來，手指動了動，想要抬起來，終究是沒有力氣。

    蘇慧娟冷哼道：“眼巴巴盼著人來，蘇慧蘭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連句話都沒有，算她閨女有點良心，還知道臨死前看你一眼！”

    蘇阿婆渾濁的眼里忽然流下兩行淚來。

    蘇慧娟倏地沉默下來，半晌默不作聲地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

    “玥玥……”

    俞玥猶豫了許久，還是沒去握住她的手，她不是圣人，眼前老人雖然已經(jīng)快不行了，可她卻是自己一切苦難的根源。

    俞玥沒法逼著自己原諒她。

    蘇阿婆嘆了口氣：“孩子，你過得還好么……”

    俞玥點了點頭：“我很好，我爸爸也很好?！?/br>
    蘇阿婆眼中滿是悲哀：“那就好……孩子，過你自己的日子就好，千萬別再想著你媽，她不是什么好人……”

    俞玥忽然有種十分可笑的感覺，當初是這個老人為了自己女兒能夠富貴幸福，用盡手段鼓動她離婚拋棄嗷嗷待哺的孩子，現(xiàn)在，又是她親口告誡要遠離自己女兒，因為她不是一個好人。

    俞玥覺得諷刺極了，同時又隱隱有了一種解脫，從此以后，她終于可以對自己的生母不再抱有一絲幻想了。

    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蘇阿婆滿臉的悔痛，也不知道是說給俞玥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斷斷續(xù)續(xù)地道：“我一輩子，生養(yǎng)了兩兒兩女，我把自己這輩子都給了孩子們，費盡心血為他們籌劃，盼著他們好……可誰知道，到頭來，居然是個被我嫌棄攆走的孫女最孝順我……”

    俞玥聽得滿頭霧水，這么多年她根本沒和蘇家人有過半點聯(lián)系，蘇阿婆嘴里的孫女不可能是她，可被她嫌棄攆走的又是誰呢？總不至于在她之后還有更悲催的孫女吧？

    蘇阿婆絮絮地繼續(xù)道：“這些年，如果沒有你一直偷偷給我寄錢，幫我保住這個房子，我早就餓死在外頭了，哪還能躺屋里頭等死呢……玥玥，姥姥錯了，姥姥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認你這個孫女，姥姥對不起你，對不起小洲……”

    俞玥終于明白了，原來這些年，俞善洲一直以她的名義和蘇家人保持著往來，甚至替她盡到一個晚輩應(yīng)有的孝心，讓她沒有半點道德倫理上的問題可以被人指責。

    俞玥終于能夠理解爸爸的苦心。她可以不認自己這個孫女，可自己作為晚輩，卻不能不孝她這個外婆。

    俞善洲真的是將她護得滴水不漏，連一點會對自己名聲有礙的可能都堅決不留，努力為她經(jīng)營親戚關(guān)系，生怕她會有半分遺憾。

    俞玥忽然難過起來，心里酸酸漲漲的，滿是感動。

    這一刻，她終于徹底釋懷，沒有母親又如何，她擁有的愛和關(guān)懷，一點不比別人少。

    俞玥輕松地笑起來，終于去握床邊骨瘦如柴的那只手。

    原來放下怨恨的最好辦法，不是看到仇人過得凄慘，不是看到他們獲得罪有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而是自己過得幸福開心，知足常樂。

    這世上，只有愛才能消弭仇恨，俞善洲二十多年默默的努力，終于讓她明白了這個道理。

    觸手是一片讓人心驚的冰冷，俞玥這才驚覺，老人家已經(jīng)半天沒說過話了。

    “來人，快來人……”

    蘇慧娟從外頭沖了進來，大力撞開她，翻了翻老人的眼皮，立馬開始打急救電話。

    俞玥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她、她沒事吧……”

    蘇慧娟嗤了一聲，斜睨著她：“沒事能這樣？也就今天的日子了！”

    俞玥慢半拍才反應(yīng)過來她的意思，瞠目結(jié)舌地問：“不是打過急救電話了嗎，說不定能搶救過來呢?！?/br>
    蘇慧娟譏諷地笑道：“你這么大人了，怎么還那么天真呢？這是什么地方，等縣醫(yī)院的急救車開過來，人早就死透了！”

    俞玥被堵得啞口無言，忍不住不服氣地咕噥道：“既然這樣，干嘛還打電話呢……”

    蘇慧娟耳尖地聽到了，哼笑道：“不送醫(yī)院，你來料理后事？”

    俞玥干脆閉了嘴，對蘇家人的涼薄徹底絕望了。

    俗話說人死百事了，沒想到蘇老太太的死亡，卻是蘇家人撕逼大戰(zhàn)的開始。

    小縣城醫(yī)院的設(shè)備和醫(yī)護資源都十分有限，大半天急救車才到，下來兩個醫(yī)生，二話不說將蘇老太太弄上擔架，抬起就往車上送。

    “哪個是家屬？”

    蘇慧娟指了指俞玥：“我們倆都是。”

    “那一塊兒上來吧，帶好錢和證件，一會兒能用得到?！?/br>
    蘇慧娟拉著俞玥擠上了救護車。

    在車上，兩個醫(yī)生簡單問了問情況，就各自坐在一邊玩起了手機。

    俞玥忍不住開口：“你們不搶救病人嗎？”

    其中一個醫(yī)生頭也沒抬地道：“救什么啊，救回來也是遭罪，一把年紀的……再說根本救不回來了，都涼透了！”

    俞玥對這種簡單粗暴的回答十分憤恨，卻也沒有辦法，只得一路按捺著去了醫(yī)院。

    搶救室還是開放的，房間里已經(jīng)有了人，只好在門口走廊開始了救治。一名醫(yī)生過來看了看情況，搖搖頭，象征性地給蘇老太太打了強心針，又做了cpr（心肺復蘇），然后面無表情地宣告死亡。

    蘇慧娟猛地給了她一手肘，俞玥莫名其妙地轉(zhuǎn)過臉，皺著眉看她：“干什么？”

    蘇慧娟奴了奴嘴：“哭啊，沒聽見醫(yī)生說死了么……”

    俞玥真是半點淚意也無，憋了半天才納悶地問：“你怎么不哭？”

    蘇慧娟白了她一眼：“人沒來齊呢，我得省著點力氣。”

    俞玥一開始還不明白這話是什么意思，沒多會兒，蘇家大大小小能趕來的人都湊齊了，開始圍著老太太的尸體嚎啕痛哭起來。

    俞玥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戲劇性的一幕，久久不能言語。

    蘇慧娟哭聲一頓，扯了她一把，小聲催促道：“趕緊嚎兩嗓子！”

    俞玥：“……”

    蘇慧娟也顧不上她了，轉(zhuǎn)過臉又是一幅悲痛欲絕的表情，扯著嗓子干嚎起來。

    周圍人越來越多，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聞風趕來的人，一個個面露不忍，勸著蘇家子孫節(jié)哀，醫(yī)院里頓時亂作一團。

    等到醫(yī)院保安過來攆人了，蘇家大舅才抹了抹眼淚，讓人把老太太推去太平間里，開始和周圍鄉(xiāng)親寒暄起來。

    人漸漸少了，直到只剩下蘇家子孫，蘇大舅才清了清喉嚨，一掃之前的悲慟，冷靜地道：“現(xiàn)在媽也去了，雖然之前已經(jīng)分過了家，可現(xiàn)在老太太那里還剩一間小商店……”

    蘇慧娟立馬冷笑道：“咱媽最后這些日子，可都是我在伺候著，你們一個個跑得比誰都快，還有臉敢提商店！”

    蘇舅媽立馬針鋒相對道：“喲，你這么些年也沒照顧過媽，這會兒子倒邀功來了！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似的，見錢眼開啊？你也耐著性子聽你大哥把話說完！”

    蘇慧娟眉毛一豎就要發(fā)作，卻聽蘇大舅一聲怒喝：“都少說兩句！”

    蘇大舅咳了咳，繼續(xù)道：“我想過了，那商店咱幾個不管誰要，其他人都會不服。與其鬧得不愉快，不如把商店給玥玥好了……”

    “憑什么??？”

    “玥玥是誰?。俊?/br>
    “她又不是蘇家人，大姐和他們家早就斷了！”

    ……

    俞玥頓覺躺著都中槍，再也沒法保持沉默，意味深長地看了蘇大舅一眼，淡淡地開口：“我不要，你們說的對，我姓俞，的確不該要你們蘇家的東西?！?/br>
    蘇大舅不滿地看著她：“這話說的……你身上流著蘇家的血，這點是改變不了的！”

    俞玥看了眼滿臉算計的蘇舅媽，見她強忍著心疼卻要故作大方的樣子，心里覺得更加好笑了，搖了搖頭堅定道：“我這次來，只是替我爸爸回來看一眼蘇阿婆，以后估計和你們也不會有什么瓜葛，還是別把我扯進去的好。”

    俞玥環(huán)顧一圈，淡淡地開口：“今天也算送了老人家一程，之后的葬禮抱歉我沒法參與了……就這樣吧，我還有事，先走一步?！?/br>
    說著，俞玥不再理會他們神色各異的眼光，點了點頭大步離開。

    “玥玥，等一下！”

    俞玥回過身，客氣疏離地問：“還有什么事嗎？”

    蘇舅媽一路小跑，喘著氣笑道：“這么急著干嘛，晚上來家里住吧，你jiejie也回來，正好你們姊妹倆好好敘敘……”

    “不必了，多謝好意，我還有事，這就要走了?！?/br>
    “哎，你這丫頭，怎么那么倔呢！”蘇舅媽嗔怪地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見外……對了，嬸兒有個侄子，跟你一般大的，小伙子長得可俊了，還是個大學生呢！你不是還沒結(jié)婚么，你媽不靠譜，嬸子不能不照顧你。這樣，明個兒嬸子安排時間，你倆見一面，成不成的，先處著看看？”

    俞玥瞬間明白了蘇大舅和蘇舅媽打的主意，啼笑皆非地看著她：“我只是沒結(jié)婚，您怎么就斷定我沒男朋友呢？還有……您是從哪里看出來，我需要被介紹相親的？”

    蘇舅媽被堵得滿臉漲紅，忍不住嘟囔道：“這不是知根知底么，嬸子這是想著你才替你著急……”

    俞玥不屑地笑了笑，高傲地開口：“我認識那么多知根知底的好男人，什么條件的沒見過，您這可真是白著急了?！?/br>
    蘇舅媽臉色拉得老長：“真是沒羞沒躁，跟你那不知檢點的媽一個樣兒……”

    俞玥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淡淡開口：“我早就說了，我跟蘇家半點關(guān)系也沒有，包括蘇慧蘭。她是生了我沒錯，可從沒教養(yǎng)過我一天，所以她的沒羞沒躁不知檢點，也和我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頓了頓，俞玥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到底忍不住替蘇老太太不平起來，譏諷笑道：“蘇云和蘇雷倒是有您這位母親教養(yǎng)，我看也不過如此。您有那份兒閑心，還是多替自個兒著急著急吧！您也說了，有什么樣的父母，就有什么樣的孩子。你們夫妻倆現(xiàn)在是怎么對待蘇阿婆的，以后你們的兒女，未必不會如此待你！”

    說完，俞玥也不管蘇舅媽青青紅紅的一張臉，笑著轉(zhuǎn)身離開。

    下午三點多鐘的太陽，刺得人眼都睜不開，陌生的小縣城里，到處是叫賣的吆喝聲，明明是熱鬧的，卻處處透著一股有別于都市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