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秋并沒有試圖起身。

    他在想著：說白了，他究竟為什么非得依靠誰？

    他是一個符修，而符修的生存之道，就是找到一個值得依附的人，用制作符箓的技術(shù)換取對方的保護，相輔相成。玄巖大陸上所有符修都是這樣的，無一例外。然而……

    為什么符修只能這么生存？

    憑什么符修只能這么生存？

    他們有著被所有人覬覦的技術(shù)，他們可以制作出無數(shù)強大的符箓，并且沒有人比他們更知道應(yīng)該如何使用這些符箓，他們憑什么還需要依賴別人的保護！

    于秋當(dāng)年選擇和許鴻在一起，是因為許鴻告訴他，符修不應(yīng)該花費太多的心力在自保上，符修應(yīng)該心無旁騖，所以符修必須找到一個最值得依靠的人。

    但這世上……有誰能比自己更值得依靠？

    依附別人的路，是一條更方便更輕松的路，也是一條將自己的性命全部押在別人身上的路。于秋終于發(fā)現(xiàn)，其實這條路并不合適，因為他根本找不得一個值得全心信賴的人。他曾經(jīng)以為許鴻是，但許鴻不是，所以沒人能是。

    于是于秋想通了。

    他最大的錯誤，不是選擇了信任許鴻，而是選擇了這條將自己的性命押在別人身上的路。

    如果最開始于秋沒有選這條路，而是努力學(xué)習(xí)如何自保，努力學(xué)習(xí)如何利用符箓強化自己，努力學(xué)習(xí)如何攻擊，那么就算他的同伴舍棄了他，就算他的同伴暗地里想要他死，他又何至于落到眼前這個地步？

    從最初的最初，他能依賴的就只有自己。

    于秋真的想得太通了。

    影魔抽動著臉頰。他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他這么費心費力地，好不容易等到于秋想通了，卻一下子就通過了頭。這讓影魔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然后他感到于秋四周的靈力起了一種特別的波動。

    影魔悚然而驚。

    他認(rèn)出了這種波動，這種波動他曾經(jīng)在好幾百年前見過，在一個老頭子從金丹突破到元嬰的時候。而現(xiàn)在，因為這忽然的悟道，于秋已經(jīng)在金丹巔峰卡了幾十年的修為竟然有了松動。

    在大徹大悟之后，于秋找到了自己的路。

    在這一瞬間，他觸碰到了突破到元嬰的機緣。

    自從上一批元嬰修士失蹤之后，玄巖大陸已經(jīng)很多年再沒有人突破到元嬰了。如果于秋成功完成突破，哪怕他是個符修，他也將成為玄巖大陸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強者。

    影魔無法再鎮(zhèn)定下來，大聲喊道，“停下！別亂來，快停下！”

    他的驚慌，并不是因為害怕于秋會突破成功。實際上正相反，于秋這次根本不可能成功。因為于秋的身體……在經(jīng)過了三個月的禁錮與這么多的折磨之后，于秋的身體根本不可能支撐得住這次突破。一旦繼續(xù)突破下去，迎接于秋的唯一結(jié)果，就只能是灰飛煙滅。

    更何況于秋現(xiàn)在還身處駁靈陣內(nèi)！連穩(wěn)定的靈氣都觸摸不到，還談什么突破！

    面對影魔的驚慌，于秋卻只是笑。

    他并不是無法停下。如果停下，他也只是會錯失這次突破的機緣而已。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修士會在機緣來臨的時候選擇錯失，哪怕將要承受死亡的代價。

    更何況……活下來又能怎么樣？放棄突破，繼續(xù)身處這種禁錮之中，直到他有一天終于頂不住這些折磨，接受影魔的邀請，換一個依附的對象？

    不，于秋不接受。

    于秋的笑容里深深刻著一句話：朝聞道，夕死可矣。

    影魔轉(zhuǎn)過身，飛撲向陣眼，想要至少停下駁靈陣。

    但是已經(jīng)晚了。

    于秋臉上依舊露著那抹笑容，他的靈魂卻已經(jīng)與世界交融，魂力在天空鋪開，好像可以伸得無限遠(yuǎn)，觸摸到天的盡頭。這是突破的第一步，卻也是于秋的最后一步。

    一陣風(fēng)吹來，暫時失去了靈魂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瞬間化為齏粉。

    靈魂無處可歸，最后只能消散在天地間。

    但在這一個瞬間，于秋的靈魂觸到了每一個修真者都夢寐以求的東西——道。零散在天地間，無形無質(zhì)的道。

    就為了這一觸……雖死，無悔。

    ——但你甘心嗎？

    在天地間的某一個角落，于秋忽然聽到了這么一個細(xì)小的聲音。

    ☆、第2章 艱難的開端

    ——你甘心嗎？

    于秋聽到有個細(xì)小的聲音在那里問。

    他回答：我不甘心。

    終于明白了自己錯在哪里，終于找到了自己該走的路，卻已經(jīng)沒有機會再走下去了，怎么能夠甘心？

    這是于秋的靈魂所發(fā)出的最后一個意念。

    但他并不知道那個細(xì)小的聲音能否聽到這個回答。

    他已經(jīng)陷入了一種長久的黑暗。

    在這黑暗中不知漂泊了多久之后，于秋忽然睜開了眼。

    當(dāng)視野中模糊的色塊漸漸聚攏，他看到了一片破敗的房頂。這是一個破舊的小房間，四處都盤繞著一種老朽的怪味，墻上一片污漬連著另一片，窗戶歪歪斜斜地漏著風(fēng)，房門處掛著一塊滿是破洞的布，遮擋著外面的另一個房間。

    于秋愣了好一會，然后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

    他將手伸到了自己的眼前。這是一只瘦小的手，皮膚因為長久的營養(yǎng)不良而泛著黃，干瘦地包裹著皮下的骨骼，瘦得看不到一點rou。但這確實是一只手，一只凝實的、真實存在的、活著的、有著血液流動的手！

    這只瘦小的手開始發(fā)抖。于秋感覺到這是自己在抖。

    于秋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化作了一團齏粉……那么眼前這個活生生的身體又是什么？

    身為一個修士，于秋的第一反應(yīng)自然是奪舍。難道他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奪舍了別人？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滾動了一瞬，很快就被排除了。因為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現(xiàn)在所擁有的這個瘦小的身體，是一個根本沒有經(jīng)過任何修煉、純純粹粹的凡人的身體。

    一個純粹的凡人是無法被奪舍的，因為凡人的身體經(jīng)受不住修真者的魂力。

    等等，魂力？于秋這才愕然地發(fā)現(xiàn)，他不僅身體變?yōu)榱艘粋€凡人，就連魂力，竟然也已經(jīng)退為了凡人的等級。

    在他已知的范圍中，根本沒有任何一個道理能解釋眼前的結(jié)果。

    但于秋并未驚慌。

    這世界這么大，他不過區(qū)區(qū)一個結(jié)丹修士。他曾經(jīng)已知的范圍，本就只是滄海一栗。

    于秋很快注意到了什么。他將破爛的袖口拉下一截，看到自己手腕向上半寸左右的地方有一塊淺色的圖案。那是一個小小的圓圈，顏色很淡，不仔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于秋摸了摸那圓圈，和其他地方的皮膚沒有差別。但是莫名的，于秋覺得這不該是屬于這個身體的東西。

    還不等他開始進(jìn)一步的思考，外面忽然響起了一陣嘈雜。

    “臭賭鬼！又一個月了，你打算什么時候還錢！”隨著這樣一聲咒罵，有什么東西砸破了外面的大門。

    于秋趕緊從床上跳下去，掀開門簾，就看到有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被從外面一腳踢了進(jìn)來，撞翻桌椅，狼狽地摔倒在地上，發(fā)出嘭咚一聲響。

    屋外很快闖進(jìn)三五個壯漢，抓著那老人的頭發(fā)就往墻上撞，“你還不還錢！還不還錢！”

    “還！我還！”那老人連聲求饒，“等我……等我贏了錢，馬上就還！”

    他一開口，一陣陣的酒氣就在往外冒。這不只是一個賭鬼，還是一個酒鬼。

    于秋猛然看到這人的臉，整個人卻如遭雷擊。

    于秋說不清這是種怎么樣的感覺，眼前的人似乎很陌生，卻又似乎非常熟悉。在理清這種感覺之前，他已經(jīng)沖了出去，想都不想就抱住壯漢正抓在對方頭上的手，想要將老人救下來。

    然而對方的身形出乎意料的高大……不對，應(yīng)該是自己的身形出乎意料的矮小。于秋發(fā)現(xiàn)，自己現(xiàn)在的身體還是一個未長成的少年人。

    “秋兒！”看到他的動作，老人驚呼了一聲。

    秋兒？他怎么知道自己是單名一個秋字？于秋還在那想著。

    壯漢們看到他，卻是咯咯直笑，“這傻小子，今天看起來倒是挺精神。”

    被他抱住胳膊的人用力一甩，就將于秋甩到了墻上。背后被重重撞擊的感覺讓他眼冒金星，雙手忍不住就松了力道。緊接著身邊一人揪住他的頭發(fā)，提起他的腦袋，狠狠地也往墻上撞了一下，一下子就撞出了血。

    于秋吃疼，哼了一聲。他還沒怎么樣，那個渾身酒氣的老人已經(jīng)快要瘋了，忽然玩命地掙扎起來，“你們這群混蛋！快放開他！放開秋兒！”

    那幾個壯漢怎么可能理他？聽到他在那喊，只越發(fā)拳打腳踢得肆無憚忌，“死老頭，欠了我們的錢，你還敢橫？看我們今天不打死你！”

    “放開他！”老人卻還在那里不要命地叫，“放開我的兒子！”

    ……兒子？

    原本也在掙扎的于秋，聽到這句話，忍不住渾身一震。

    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原來這具身體是對方的兒子。但是靈魂深處又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不僅僅是這樣。

    反應(yīng)過來的于秋掙扎得更加劇烈。眼前的這一幕幕，都是陌生而又熟悉的，仿佛他曾經(jīng)已經(jīng)經(jīng)受過一次，卻沒有在他的腦海中留下什么痕跡。

    于秋并不記得自己拜入玄陽宗之前的事情。

    他現(xiàn)在只急切地想要救下一個喚自己為“兒子”的人，不顧一切地想要救下！

    但在退為了凡人之后，于秋的抵抗竟然是如此地?zé)o力。隨著不斷地毆打，老人的聲音越來越弱，于秋卻始終沒法從堵住他的兩個壯漢手里脫身。面對這幾個凡人，他竟然毫無辦法，因為他現(xiàn)在也只是一個凡人。

    于秋急紅了眼。

    他忍不住想，如果他身上現(xiàn)在哪怕有一枚最低等的火符……

    等等……火符？

    于秋忽然一個激靈。然后他猛地發(fā)了狠力，狠狠咬了眼前的胳膊一口，趁對方吃疼，救下自己的右手，沾了自己額頭上流下的血，又刺啦一聲將自己已經(jīng)出奇破爛的衣服又撕下來一塊。

    被咬傷的壯漢很快就重新將他捉住。

    就這么一點點空隙，卻已經(jīng)夠了。于秋畫了整整數(shù)百年的符，從一個最普通的煉氣期小弟子畫成了玄巖大陸第一符修，就算現(xiàn)在變成了一介凡人，畫符的技巧卻一點都沒丟，手指動起來讓人眼花繚亂。

    在被重新捉住時，那塊破布上已經(jīng)被血畫出了許多紛雜的紋路。

    于秋將這塊破布狠狠貼在了對方的額頭。

    火焰頓時竄了出來，燒了對方一身。壯漢慘叫著滾到了一邊，火勢一路燒過去，燒得其他人也不斷跳腳。很快地，整個房屋都被點燃，火勢熊熊！

    于秋爬到老人的身前?；饎菥拖裾J(rèn)得他似地，獨獨不往那邊燒。

    幾個壯漢疼得滿地打滾，爭先恐后地逃出了屋子。

    這效果看起來就和一枚真正的火符一樣。

    但還不等他們逃出得有多遠(yuǎn)，火忽然就熄了。不僅燒在他們身上的火熄了，整間屋子的或都熄了，就連之前被火燒過的地方，也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原本被燒傷的身體，同樣也已經(jīng)不疼了。

    壯漢們停下腳步，茫然地回過頭，透過已經(jīng)壞掉的大門看向里面的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