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jié)
他脾氣不好,永遠是謝拾在中間充當和事老。 可是那時候,沈旬對謝拾無疑是例外的,他會攢下零花錢給謝拾買他渴望很久的汽車模型,也會在高年級的混混面前護住謝拾,他們是好朋友,也是彼此唯一的朋友。 …… 可惜,如今,他們之間仿佛有一道堅不可摧的鐵柵欄,無論謝拾多么努力,都只能待在柵欄的這一頭,中間是不可消弭的鴻溝。 謝拾頓時有些灰心。 他想過被沈旬打得鼻青臉腫,或者是骨折重傷,被送進醫(yī)院,也想過干脆被沈旬捅一刀子,以命償命好了,可就是沒想過,沈旬會這樣待他如同陌生人。 不恨、不怨,只是不屑,不理會。 這讓他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該怎樣去解開兩個人的心結(jié)。或許,那是一個死結(jié),根本沒有解法。 “還不滾出去?你要呆多久?”不知什么時候,沈旬已經(jīng)側(cè)過身來瞪著他,語氣不善。 謝拾反應(yīng)過來,端起餐盤遞到他眼皮底下,擠出一絲笑容,問道:“你沒吃早飯吧,我買了白米粥,荷包蛋,豆?jié){和……” “你又要干什么?”沈旬煩不勝煩,將煙頭摁滅在窗臺上,“趁著我好好說話之前,趕緊帶著你的東西出去,煩死了?!?/br> 謝拾神色不變,繼續(xù)說完:“還有油條、面包和酸奶,選擇很多,看你想吃什么?好像有點冷了……外面有家店,現(xiàn)在還來得及,要不我們一起去?” 沈旬盯著他,非常想敲開眼前這個人的腦袋看看里頭到底裝了些什么,怎么可以自己三番五次地讓他滾,他都能做到若無其事。 無視沈旬的冷意,謝拾繼續(xù)道:“我記得你以前喜歡桐城北市的那家豆?jié){鋪子,什么時候……”他頓了頓,心一橫,把含在嘴里的話說了出來:“什么時候我們可以回去……” “回去?”沈旬突然神經(jīng)質(zhì)地笑了一下。 “回哪兒去?我已經(jīng)沒有地方可以回了!”沈旬拳頭不自覺握起,又松開,他扭過頭,不再看謝拾,從衣柜里拿出兩套衣服來,丟進行李箱。 “滾開。”沈旬手腕一翻,行李箱在地上劃出一道利落的弧線,繞過謝拾,他大步往門口走去。 謝拾一只手扣住他的肩膀,執(zhí)拗地說:“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得聽我說完?!?/br> 沈旬終于發(fā)怒,他大力拍開謝拾的手,將行李箱往旁邊一丟,發(fā)出“砰”地一聲響,他回過頭粗暴地扯開衣領(lǐng),直直地盯著謝拾:“沒什么好說的,你以為我好欺負嗎?!還是你覺得我可以輕易地把當年的事情忘掉,像你這樣沒心沒肺地活著?” 他拼命想要忘掉那些慘痛的記憶,謝拾卻三番五次在他面前提起!就像一個已經(jīng)結(jié)疤的傷口,重復(fù)地被掀開來凌遲著他的神經(jīng),更可怕的是,傷口下面,早已潰爛,永遠也好不了了。 可是這些謝拾根本不懂,也是,他怎么會懂,他怎么會懂一夜之間失去親人,被唯一的朋友拋棄的慘痛? 謝拾越是裝作不在乎,越是裝作一切都沒發(fā)生,越是沒心沒肺,沈旬就越是憤怒,明明,這樣痛苦的不該只是他一個人! 他甚至厭惡謝拾的笑容和平靜,發(fā)生了那些事情,他怎么還可以若無其事地在他面前笑? 他深陷在過去無可自拔,而謝拾這么輕易地就走了出來,還好好地活著,這實在不公平! 沈旬連連冷笑:“你是不是活得太輕松,這么閑?” 謝拾好不容易擠出來的笑意僵住,終于維持不住。 “……對不起?!彼僖淮握f出這三個字,明明知道這樣不會有任何改變,他能說的能做的,卻只有這三個字。 “我說了不要提這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你他媽只會說這三個字!對不起有什么用?!啊?!”沈旬怒吼道。 他冷漠的外表終于崩落,露出內(nèi)在的憤怒與滔天恨意。 謝拾被他吼得手一顫,盤子和碗滾下來,掉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破裂聲,碎成好幾瓣,白粥濺到他的鞋子上,讓他眼皮跳了兩跳。 沈旬深吸一口氣,踩過碎瓷片,居高臨下地盯著謝拾的頭頂,語氣前所未有的冰冷:“就那么好好待著不行嗎?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湊到我眼皮底下,你是不是有???你到底想做什么?回答我!” 想做什么? 他想做什么呢? 謝拾也不知道,他什么都沒辦法為沈旬做,這些日子以來所有做的只不過是像條癩皮狗纏在沈旬身邊,為他帶來不方便,讓他一看到自己就想起不好的回憶。 他很清楚,這樣一味糾纏只是無用功。很多事情只要兩個人愿意,仇恨總是可以化解,但他和沈旬并不屬于那樣輕松的一種。 該面對的時候他逃開了,那之后就注定了兩個人分道揚鑣的結(jié)局。 可是,他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沒有辦法讓兩個人帶著恨意和愧意成為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就像上輩子那樣。 沈旬恨他,可是上輩子,沈旬卻救了他。 沈旬救了他…… 這是他所有的勇氣來源。 謝拾仿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抓住沈旬的胳膊道:“你救了我……你……”他自己也說得底氣不足,聲音含混不清,像是輕聲嗚咽。 沈旬沒聽清,厭惡地甩開他的手。 謝拾沒站穩(wěn),一個趔趄,身體搖晃了下,抬起頭睜大眼睛盯著沈旬,又清清楚楚地重復(fù)了一遍:“你救了我……” 沈旬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毫不留情地打斷道:“癡人說夢!我恨不得殺了你,救你?癡心妄想!” 謝拾的脊背僵住,上輩子的那一幕歷歷在目,沈旬他的的確確護住了自己,可是如果他那么做了以后馬上就后悔了呢?如果他那樣做只是在車子的沖力下不小心把手擱在自己頭上呢? 沈旬怎么可能救自己仇人的兒子? 他恨不得殺了他,又怎么會救他? 他沒有救他。 是自己在做夢。 謝拾掐著自己的手臂,指尖泛白,將皮膚掐出幾道紅印子來。 他能做什么?他還能做什么? “對不起……”謝拾張了張嘴,臉色慘白,聲音干澀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夠了!對不起什么?”沈旬終于徹底暴怒,他幾步上前捏住謝拾的下巴,強迫對方看著自己,然而謝拾睫毛顫了顫,眼珠轉(zhuǎn)過去,不肯與他對視。 “你究竟有什么對不起我的?!”他指頭狠狠地將謝拾的下巴扣住,幾乎勒出三道紅痕,“幾杯酸奶,幾頓早飯,謝拾,一共不過幾十塊錢,你的對不起就這么廉價?” 他的仇恨就像埋在血液里的冰碴子,逐漸和血液融為一體,這么些年,他有時候想不起來為什么恨,到底恨誰,可一旦被擺上明面,這些冰渣子立刻游走起來,將全身血液凍得僵硬。 謝拾偏偏要撞在他的槍口上,一次又一次提醒他,你的父母永遠不在了,兇手是你最好的兄弟的父親。 他恨謝拾,更恨自己,恨自己早已歸于死寂的情緒輕易地被牽動。 謝拾臉色蒼白無比,眼圈隱隱發(fā)紅。 沈旬努力克制,胸口迅疾起伏兩下,他狠狠甩開謝拾的下巴,語氣森冷道:“不要再讓我聽到這三個字!你以為欠我什么?你不欠我!所以也不要道歉,下次再讓我聽見……不,沒有下一次!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不,這是我欠你的……”謝拾強壓著聲音道,他幾乎沒辦法說出話來,聲音干澀而如同喘息。 “你欠我什么?” “不知道,對不起,我……我欠你的,你讓我做什么我都會去做……” 沈旬怒吼道,“夠了!我說了不需要!” “不是,伯父伯母……” “滾蛋!”沈旬氣急,突然打斷他,“你爸造的孽讓你爸承擔!你不需要在這里假惺惺!如果是同情我成為孤兒的話,你也沒有什么好炫耀的,你現(xiàn)在不也只有一個人嗎?誰也不比誰過得好!” “你難道不恨我?”他說了那么多,謝拾只聽進去一兩句,早已麻木的心頭突然一震,“那為什么……” “恨,當然恨了,做夢的時候會想著把你全家都燒死?!鄙蜓⒅?,惡狠狠道。晚上黑漆漆的屋子里只有他一個人的時候,他的確這樣想過,恨得要死,把床板都卸下來也平不了他無處發(fā)泄的恨意,“全燒成焦炭!就像我爸媽那樣!” 謝拾腦子嗡嗡響,呼吸都很困難。 “但你全家只有你一個人了,你就這么一條命,你以為你夠還?”沈旬惡毒道。謝拾的臉色越是蒼白,他就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他心里有股夾帶著痛楚的快感,這都是謝拾應(yīng)該承受的! 不,還不夠,這樣刺激他也不夠解恨,上一秒還站在廚房為自己做湯的母親、帶著笑意躺在沙發(fā)上看報的父親,就那樣在自己眼前活生生地被燒成了黑炭,而兇手只是判了個無期徒刑,他被殺千刀剮萬劍都不足以泄恨! 而罪魁禍首的兒子居然站在他面前,問他到底恨不恨他? 多么可笑! 那些像刀子一樣刻薄的話讓兩個人都有種自虐的快感。 “對不起。”謝拾眼圈通紅,兀自別過臉去。 “閉嘴!”沈旬煩躁地一腳將旁邊的臺燈踹倒,玻璃在空中炸開,倒下來劃傷他的手臂,血瞬間流下來,然而他毫無痛覺,他盯著謝拾,帶著恨意吼道:“你就只會說這一句話?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就是為了說這三個字?我告訴你,大可不必,因為已經(jīng)遲了!” “為什么遲了?你告訴我為什么遲了?”謝拾突然控制不住地吼道,他幾乎哽咽,“你現(xiàn)在告訴我遲了?!” 他重生回來,還是遲了? 明明是回來挽救這一切的,但是還是遲了。 謝拾有點抖,渾身升起一股冷意,從頭到腳。 “你有什么資格問我?遲了就是遲了!”沈旬冷冷道,“從今以后,也別在我面前晃蕩,礙眼!” “我們……” “我們?我們怎樣?別提我們這個詞!我和你不是我們!我看到你就會想起我死去的爸媽,所以我厭惡你!”沈旬猛地揪住謝拾的領(lǐng)子,將他抵在窗子上,眼神猩紅猶如爆發(fā)的惡狼。 他和他,再也不可能是“我們”了! 身后生銹的鐵柵欄抵著謝拾的脊背,麻木的神經(jīng)一陣陣刺痛。 窗簾上積了很久的灰塵一震,全都落到謝拾的頭上,讓他瞬間灰了頭,謝拾控制不住地猛烈咳嗽起來,蜷縮起身體。 沈旬重重放開他,“別過來討好我,別白費力氣!”他站在原地喘了片刻,甩頭就走。 謝拾在原地呆立,窗外吹來的冷風(fēng)將窗簾吹動,灰塵直入他口鼻,嗆得他再一次劇烈咳嗽,身上的冷汗被吹干,他神情恍惚,視線落到地上的兩滴血上。 沈旬發(fā)動車子,謝拾從旅社里沖出來,撲過來搶奪他手中的鑰匙,“我來開車,你的手包扎下?!?/br> 天上幾個雷劈下,雨越下越大,沈旬神情冰冷,看也不看他,車子馬力十足,瞬間向前沖去。 謝拾手還扒在窗子上,卻死也不肯松手,瞬間被車子帶出好幾米,雙腿在地上快要磨破了皮,一條黑色褲子上全是泥濘和雨水。 車子猝然停下來,謝拾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沈旬將車門踢開,拎起謝拾的衣領(lǐng),怒吼道:“你不要命了?!” 謝拾神情麻木又絕望,執(zhí)拗地抓住沈旬的手臂,輕聲道:“鑰匙給我?!?/br> “你瘋了!” “鑰匙給我!”謝拾仰起臉,一字一頓地吼道,大雨沖刷在他臉上,讓他的膚色近乎透明,他黑發(fā)濕透,粘在額頭上,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著沈旬。 沈旬氣急了,猛地放開他,隔著護欄將鑰匙猛力丟進大道旁邊的水潭里。 “你想要鑰匙?”他攤開手,嘴角的冷意幾乎漫出來:“沒了?!?/br> 隔著大雨,謝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自己的心一陣一陣皺痛。他雙手撐地,在地上爬了兩步,支撐著身體站起來,猛地一個踉蹌,撲倒在車子前蓋上。 大雨將他上身的襯衣完全打濕,勾勒出他背部薄薄的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