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沈寒香一進門,就聽搜腸刮肚一聲干嘔,先吐了晚飯出來,后有氣無力靠在引枕上,視線在空中盤桓半天,已犯起迷糊來。沈寒香忙坐過去,握住她娘一只手,觸手摸到冰涼的皮膚,馬氏有出氣沒進氣,嘴唇不住顫動,似在說什么,卻任憑沈寒香將耳貼在她唇上,也聽不清她說的什么。 “怎么回事?”沈寒香問。 三兩在旁站著,說話哆哆嗦嗦:“才剛睡下之后,奶奶說覺得燒心,扶起來就開始吐,先才吐了睡前吃的藥?!?/br> 馬氏眼皮虛耷著,眼白露出些,看人不清醒,掌心虛汗?jié)駶?,沈寒香只覺心如刀絞,想叫個人來,又想起沈家已沒了人。只得先扶馬氏坐起,靠在自己懷中,吩咐三兩去調(diào)些糖水來,潤著馬氏的嘴皮。 “香兒……”馬氏聲音稍能聽清了些。 沈寒香低下頭,緊抓著馬氏的手。 “你爹,這輩子,最疼的就是你。” 沈寒香以為馬氏在同她說話,緊接著卻聽見一句:“容哥,你不是嫡子,要好好讀書,出人頭地,掙出自己的臉面來……省得任人擺布……” 馬氏嗓音虛弱,時斷時續(xù)。三兩遞過去糖水,小聲問:“奶奶都說胡話了,奴婢去看看林大夫來了不曾。” 沈寒香冷著臉,搖頭阻止道:“不忙,南雁才去,看也不成那林大夫就快馬加鞭來了。去弄點熱水過來?!?/br> 三兩應(yīng)了,等著水來,沈寒香便擰了溫?zé)崤磷?,給她娘擦臉,聽她念叨些胡話。馬氏一生為子女、丈夫所牽累,此刻說的昏話十有八九與沈平慶相關(guān)。那些故人名字,都是前人的故人,沈寒香本不曾放在心上。馬氏卻忽然挺直身,一揚手打落沈寒香捏著的帕子,馬氏眼睛瞪得極大,抓沈寒香的手勁也大,剎那留下個紅印在她腕子上。 馬氏急促喘息,透過沈寒香不知在看誰,神情恐怖至極,眼底猝然汪滿淚。 “中丞……”她虛張著蒼白的嘴唇,忽然閉起眼,軟在沈寒香身上,兩滴眼淚順著害病瘦削的臉滑入頸中。 “老爺,你為什么總看那一個,她心里根本沒你。” 馬氏身體有些抽搐,沈寒香把她手腳按著,整個人氣喘吁吁趴在馬氏身上,起初馬氏手腳還掙扎不已,不知消得多少功夫,外頭傳來南雁驚詫的聲音—— “小姐……林大夫請來了。” 沈寒香冷著臉,滿頭大汗、小心翼翼地松開手,見馬氏已昏睡過去,毫無掙扎醒來的跡象,才翻身下地來,累極地喘氣。 “這么晚,勞煩林大夫跑這一趟,快替我娘瞧瞧吧。” 那林大夫忙上前去看,只見馬氏面如金紙,掐了兩掐人中,又翻開她的眼皮察看。 沈寒香在旁冷眼看著,金針扎入馬氏頭部xue位,心里已先就涼了半截。果然林大夫費心淘神半個時辰,站起身來,為難地望向沈寒香:“可否請姑娘借一步說話?!?/br> 霎時間沈寒香木著臉,咬牙攥拳站著,半晌才聽見自己說:“請?!?/br> 那是沈寒香人生里最難熬的一個開年,除夕過得就是她有記憶來,前世今生里,最為寒酸的一個年。緊接著春日里,馬氏過世,家里半個當家的人都沒有,徐氏一聽馬氏去了,嘴角詭異笑了笑。 沈寒香就站在大夫人的院子里,徐氏早已連字都不寫了。 她老得很快,頭發(fā)白了大半,雪白的梨花落在她絳紫的裙上,徐氏以極尊貴的姿態(tài),扭過臉,抬起頭向沈寒香癡癡問:“誰死了?” 沈寒香說:“我娘?!?/br> 徐氏問:“你娘是誰?” “馬家幺女,馬綠書,你丈夫最寵愛的女人。” 彩杏端著給徐氏的藥站在不遠處廊檐下,有一下沒一下攪動吹氣。沈宅曾是個親王宅邸,大而空曠,如今人少了,更空,更大,更靜。 徐氏鮮紅的手指尖拈起一片梨花瓣,她眼窩深陷,精神卻不差,眼神帶著威壓。 沈寒香絲毫不懼,自沈平慶走后,徐氏已不管事,如今只是個吃閑飯每天湯湯水水四五道提前邁入老年的婦人。 記憶里徐氏又哭又鬧的場景,已經(jīng)久遠得沈寒香幾乎要記不得了,那時候她還是沈家的女主人,就是老了,也是說一不二,她哭一場鬧一回,沈寒香的東西就會被小廝們打包丟出門外。 如今掉了個個兒,沈寒香卻恍惚覺得,那個徐氏,與眼前的徐氏,不是同一個。 面容沉靜,久久凝視著梨花的徐氏像一道安靜的背景,沈寒香咳嗽一聲,彩杏端著藥走下來。 誰也沒想到,徐氏猛然站起,撲到沈寒香身上,那一下猝不及防,沈寒香一屁股坐在地上。徐氏嘴唇涂得很紅,她帶病,是一種暗沉的紅,猶如凝固了的血跡。 彩杏忙向廊下放下藥碗。 “夫人!” 沈寒香捏著徐氏的手,也就那一下她沒提防,她扶著徐氏,令她坐回椅中,徐氏仍然死死捏著她的手,氣憤之極地怒斥:“小賤蹄子!你勾引我丈夫!” 沈寒香瞇著眼。 彩杏慌張地跑來,按著徐氏,抓住她的兩只手從沈寒香腕上剝下來,撫慰孩子一般,摸了摸徐氏的額頭,拿捏她的后脖子,順勢撫摸徐氏彎曲的背脊。 “莫怕莫怕,明日去放紙鳶,你的錦鯉紙鳶呢?” 徐氏茫然地看了彩杏一眼,嘴里喃喃道:“對,我的紙鳶呢?” “好好想一想,放在哪里了?”彩杏的聲音很輕,就像一個催夢師一般。 徐氏嘴巴里咕噥著旁人聽不清的話語,半晌她嘴角抽搐,笑著笑著向沈寒香招手,說:“你過來,我有話告訴你。” 彩杏警惕地看了眼沈寒香,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沈寒香握住徐氏的手,蹲在她的躺椅之前,徐氏坐了起身,額前流蘇玉墜映在她眼底搖來晃去。 “我丈夫,他還沒來得及娶妻,就死了?!毙焓戏路鸨蛔约旱脑拠樧×?,捂住臉,哆嗦著蜷在躺椅里。 陽光很好,沈家大夫人縮在她的椅子里,仿佛那里是唯一安全可靠的所在,不住小聲嘀咕。 彩杏拿手帕替沈寒香擦了擦手指,沈寒香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眼廊下還騰著熱氣的藥碗。 “奴婢會看著夫人吃藥?!辈市诱f。 “這藥不見效,就別吃了,等找到好的大夫來,再給夫人看看?!?/br> “是?!?/br> 彩杏以為至少在徐氏走前不會露面了的大夫,半月后登門造訪。是一名劉姓的太醫(yī),陪沈寒香進了徐氏的屋子,大半日沒出來。 直至傍晚,彩杏坐在床上打一個絡(luò)子,她手中那個水紅色的絡(luò)子,歷時個把月了,尚未打成。 三兩站在門上,小聲傳話:“三姑娘叫請jiejie過去,一同吃飯?!?/br> 彩杏應(yīng)了,三兩退出去,影子落在窗上,她在外頭等她。彩杏站起身,理了理皺巴巴的裙子,幾許零星線頭落在地上。屋子里有股灰塵味,她手指在窗欞上擦過,淺淡的灰色是連月頹唐消沉的明證。 她桌上一個孔雀藍的細頸子花瓶,里面也積了層灰,看著卻光鮮亮麗無比。 彩杏拍了拍裙子走出門去,朝三兩吩咐了句:“把那個孔雀藍的花瓶拿去洗洗,連里子一塊兒洗干凈?!?/br> 三兩不明白從不讓人插手,獨來獨往的彩杏,怎么有這么句吩咐,只是答應(yīng)了。 徐氏吃了藥已睡了,鑲銀象牙筷從沈寒香手里遞過到彩杏手中,雖然沉,彩杏捏著卻閑適無比,扯著袖子布菜,低垂眉眼中看不分明情緒。 “jiejie快大我一輪,本該多有尊敬,這一杯,敬你服侍夫人勞苦,在沈家侍奉多年,至今未嫁,吃了不少苦頭,如今仍然不離不棄,不肯放下沈家這條沉船,足見恩義?!鄙蚝闾娌市幼M酒,端起酒杯敬她。 彩杏低眉順眼地吃了這一杯。 “第二杯,如今大哥不在,我又是小輩,有幾件事想請教一二?!鄙蚝闾鹧郏⒁曋市拥难劬?,彩杏視線黏在手中杯上。 半晌,她說:“這對金鑲玉的酒杯,是夫人的陪嫁?!?/br> “正是?!?/br> “奴婢也是夫人的陪嫁,我侍奉的從不是沈家?!?/br> 沈寒香牽扯一邊嘴角,笑道:“那么,為何大夫人的藥里多了本不該有的東西?” 進了院子沒看過沈寒香一眼的彩杏,這才抬起一雙眼珠,靜靜看沈寒香半晌,低嘆一聲:“夫人的心事已了,與其痛苦地活著,你不覺得,活在美化了的過去,于她才是真正的仁慈?” “一個敢于毒殺自己主子的下人。”沈寒香頓了頓,輕輕笑了:“你殺過馮氏,夫人使的壞,都有你出的一半力?!?/br> 彩杏沒有否認,她自斟了一杯飲下,脖子昂起有如一只傲然的天鵝。 “我別無選擇。我是老爺放在小姐身旁的一把利刃,也是她的后盾,為她出生入死,為她遮風(fēng)避雨,無論什么時候,我做什么,從無半點私心。我只是個陪嫁丫鬟,至少我按著自己的意愿,沒有成為你爹的妾。這是夫人給我的恩賞,我這輩子,都要為奴為婢,報答她。” 彩杏猛一揚手,滿心不甘悉數(shù)隨酒液吞入腹中。她難受地蹙起眉,三十過半,她皮膚卻光滑豐盈,唯獨蹙眉時額上一道不易察覺的細紋。 “她活得太痛苦,太多牽累……”彩杏霍然起身,雙手按在桌上,笑了起來:“小姐要報官,就抓了我去,這是我為夫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也是……了無遺憾了?!?/br> 彩杏雙目通紅,站了會兒又坐下去,捉起酒杯還要再喝。沈寒香一把拿過酒壺,親手給彩杏斟了一杯,杯子在彩杏眼前晃了一轉(zhuǎn),穩(wěn)穩(wěn)停住。 “別忙喝,待會兒醉了,府里又沒半個人。你先看看這樣?xùn)|西,認不認識?” 不見天日的烏木牌,被人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摩挲得光滑無比。 “年生,是你什么人?是大夫人什么人?這個牌位,又是從何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在吃完飯之后再來爬?。?! ☆、六十三 沈寒香一直有個大膽的揣測,既然侯爺夫人在沈平慶出事當天就及時派了陳太醫(yī)來,起碼說明,在那之前她就知道沈平慶會出事。但沈平慶猝死時,陳太醫(yī)早已走了,藥方經(jīng)多名大夫之手,抓藥煎藥之人更不在話下,流水一般的下人碰過沈平慶吃的藥。就連沈寒香自己,也替沈平慶煎過藥。沈平慶照著陳太醫(yī)的方子才吃了不到半個月,之后陳太醫(yī)告辭,又經(jīng)過多名大夫調(diào)整過方子。 “那段日子,每日里照顧我爹的人,只有兩個,就是夫人與我。我爹走時,夫人在床前侍奉,才吃了藥不久,爹就咽了氣。” 彩杏拾起木牌,以手輕輕擦拭。 “牌位上這個人,是徐家門生,還沒來得及出人頭地,就英年早逝。之后不到半年,夫人嫁入沈家。jiejie是夫人的陪嫁,這件陳年舊事,你都知道些什么?” 彩杏抬起平靜無波的雙眼,嘴唇輕動:“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罷了。” 她眼睫顫動不已,眼波已被攪亂,卻放下牌位,強裝無事。 沈寒香定定看她半晌,笑道:“雖說是和你沒什么相干,但和你在徐家就侍奉起的主子關(guān)系可不小。聽說在我爹之前,徐大人有意將夫人許配給這個年生,卻就在下定之前,年生出了事。緊接著夫人死活要屈尊下嫁給我爹。” 彩杏搭在牌位上的手指難以察覺地微微顫抖。 “你跟著夫人這么多年,其中內(nèi)情,想必很清楚。” “夫人與老爺,年少相識……” 沈寒香豎起一只手掌,止住彩杏將要出口的話。 “別管我怎么知道的,當年有句話‘一入徐家門,半身皇城人’,徐大人桃李天下,我只想知道,徐大人呵護如同的掌上明珠,為什么會以死相逼非要下嫁給我爹這樣官場中的末等人家?!?/br> 那一瞬間,彩杏才明白過來,這個年紀輕輕的三姑娘,可能已經(jīng)調(diào)查得非常清楚了。她不是要“請教”,不過是要“求證”,證實她的猜測。 彩杏哆嗦著手指,盯著沈寒香:“給我酒?!?/br> 煖酒透過杯子將發(fā)燙的溫度傳遞到彩杏手上,她淺淺抿了一口,嘴唇迅速變得紅潤欲滴。 “既然三姑娘都知道了,又何必來問我?” 沈寒香淺呷了口酒,向四周看了一轉(zhuǎn),初春的沈宅,尚未起更,落寞而清寂。沈寒香望著墻頭無人打點而爬滿的葉影,小聲說:“上一輩的舊事,做小輩的,不該過問,也過問不了。但我爹沒了,這個家我也呆不久了,總得落個明白?!?/br> 彩杏抖著手,好不容易穩(wěn)住沒把酒簸到杯外去,她經(jīng)年累月不曾放縱過,這時沈寒香招手,叫來三兩。 三兩怯生生在旁請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