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沈寒香喝了兩口水,沒有說話,這時候才覺得耳垂很疼,她皺了下眉:“我們?nèi)ツ睦?,你不能離開鳳陽,孟良清的毒還沒解……” “本王說過,只要你嫁給我,拜過堂洞完房,解藥本王自會派人送去。你要是不放心,本王可以帶著你去,讓你親眼看著孟良清吞下解藥?!?/br> “我們什么時候拜堂成親?”沈寒香問。 “你等不及了?”九河捏住她的下巴,她剛吐過,臉色青白很不好看,在馬背上時,他是有意折騰,讓她毫無尊嚴(yán)地趴著,這時卻又想要擁住她。九河已弄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是說:“你說什么時候,就什么時候。” “盡快吧,你要多長時間布置喜堂?我們在哪里成親,請什么人來觀禮,我的嫁衣趕不及繡了,你不會舍不得買,派個人去置辦,越快越好。” 九河勾著沈寒香的頭發(fā)放在鼻端,笑道:“那好,就是十日后,就在鳳陽郡。” 不遠(yuǎn)處偷聽的孟珂兒登時氣炸了,叫道:“你瘋了!”之后又用西戎話嘰里咕嚕了一大段,九河刻意用沈寒香能聽懂的官話說:“要是怕,你就先回去,我會照你們的規(guī)矩,在鳳陽郡大擺流水席,慶賀三天。” 沈寒香眉頭一蹙,“不用三天,我不想拖得太久?!?/br> “就這么著急?”九河輕佻地問。 “只要你說過的話算數(shù),我說的也算數(shù)。”沈寒香不再多說話,默默走到馬前,翻身上馬。不一會兒,九河也上了馬,從后親昵地?fù)碇蚝悖唏R前行。 接近子時,西戎人才在一間宅邸停下,衛(wèi)兵們?nèi)ニR。九河半擁半推著沈寒香,房間是早就收拾好的,床上葵紋銀熏球裊裊冒出白煙。 “好好休息?!本藕訋狭碎T。 一時間耳朵里充斥著馬蹄聲,久久才安靜下來。沈寒香拖著沉重的身體草草洗完澡,上床半個時辰后,張開了眼睛。黑暗帶來的虛空讓她心中泛起一股難言的哀慟,猛然間,她坐起身,緊緊按住心口。 如此反復(fù)至四更天以后,才短暫地打了個盹兒,再次醒來天已經(jīng)亮了。 九河說要按照中原習(xí)俗,成親之前不與沈寒香見面。孟珂兒一怒之下已返回西戎,九河找了一幫子喜娘,教沈寒香規(guī)矩。 “一回生二回熟,這件事不用教我,你們有心了,還不如去教他?!鄙蚝忝潘蛠淼募抟?,又涼又滑的上好料子從她指間如同漏沙一般滑過。 “不一樣呢,上回可不是嫁,不過是納妾,比不上今日的?!毕材锏念^兒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人,瘦精精的,雙腮深陷。 “是不一樣?!痹趺茨芤粯幽??那一次她是滿心歡喜,即使在旁人看來,不過是做個側(cè)室,可在她看來,那便是她的大婚之喜,那是嫁給自己心愛的人,是心愛之人將她帶下轎,是心愛之人親自與她解衣帶。沈寒香丟開嫁衣,又道:“我這里真的不用你們,請大姑給九河帶上一句話,成親之前,我不想有任何人打擾?!?/br> 剛接到軍報的九河放下傳書,咀嚼道:“是任何人?” 喜娘小心翼翼地瞟九河:“是,新娘子看著不大高興,怕是并不歡喜……” 九河只看她一眼,喜娘趕忙住嘴,退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白天腿走斷了,差點堅持不住直接睡覺了…… 一想,再短小再三秒,咱也要約??!【 準(zhǔn)備睡了,明兒去兵馬俑啦~ ☆、一二八 在鎮(zhèn)子上住了六天,沈寒香才第一次走出屋子,是黃昏時候,天邊云卷云舒,被霞光照著,五光十色,天空廣闊,唯獨云線勾勒出華裳。 她坐在廊檐底下,背靠一根朱紅大柱,手掂著耳墜子,耳朵上傷口已經(jīng)結(jié)痂,摸上去有些發(fā)癢。 她想起孟良清說話總是溫和的,聲音不大,有股子說不出的優(yōu)雅氣度,成親之后,孟良清喜歡一些親昵的小動作,他說話時候總是低下頭,嘴唇若有似無磨蹭她的耳朵。他喜歡以鼻尖磨蹭她的鼻端,眼神深邃,像一汪將人溺斃的深潭。他又安靜,靜得有時會讓人忘記了他的存在。她想起關(guān)外黃沙彌漫的大漠之中,軍隊的鷹找到他們的商隊,孟良清帶著她縱馬。大漠有種讓人過目不忘的風(fēng)情,那么遼闊,人身在其中,有如沙海之中的一粒塵埃,渺小無助。那是她頭一回意識到,這也是個男人,即便他身子孱弱,軀殼里仍舊裝著一副厚重的靈魂。 那么安靜的孟良清,在千絕山中挖了賊人的眼珠,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孟良清第一次殺人,但一定是第一次挖別人眼珠,原來孟良清不是沒有激烈的情緒,只不過他的一生都被種種條條框框拘束著,又被病痛纏身,也許最大的放縱,不過是求娶她過門。 柔滑的耳墜子在沈寒香掌心中滾動,她重新將耳環(huán)戴上,起身時不經(jīng)意看見地上一撇長長的影子。沈寒香沒回頭:“成親之前,我們不能見面?!?/br> 九河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本王不走到你面前,你也不要回頭。” 沈寒香坐了回去。 九河在她背后坐下,也靠著朱紅大柱,他仰起頭,紅彤彤的夕陽照在他天神一般英俊的臉上,湛藍(lán)的眼珠也隨之被映照成瑰麗的紫色。他食指拇指撮弄著,開口道:“鳳陽郡傳來消息,你們從前權(quán)傾朝野的阮太傅,被打入死牢。受牽連者逾百,凡與阮家有所牽連的臣子,有罪證的通通下獄,鳳陽的牢獄都關(guān)不下了,送往鄰近郡縣關(guān)押。你們皇帝把自己的女婿都丟進(jìn)了水牢,聽說關(guān)在那里的人從不寂寞,有數(shù)不清的老鼠蟑螂與犯人作伴。對了,你聽說過陳中丞么?” “知道?!?/br> “就是他,聽說從前他也風(fēng)光得很?!本藕訃@了口氣,“你們中原人,對付自己人倒是毫不手軟,卻不見面對我們的鐵騎能這么威風(fēng)。” 半晌靜默,沈寒香嘲道:“大王閑來無事,跑來與我談?wù)搰碌膯??我只是個婦人,不懂得這些?!?/br> “聽說孟良清遞了辭官的折子,你說他到底在想什么?”九河側(cè)了側(cè)頭,聲音更近,“你這個從前的枕邊人,究竟想做什么,本王怎么就看不明白了?” 沈寒香眸子暗了暗:“大王也知道是從前,從今往后,他都與我無關(guān)。要是大王沒別的事,我要休息了?!?/br> 九河緊緊抓住沈寒香的手,稍一使力,沈寒香就被拽入他懷中,坐在他腿上。她掙了兩下,忽然順從下來。 九河圈著她的腰,埋頭在她頸窩中深吸了口氣,嘖嘖做聲,就像品評一件古董般嘆道:“香!”他一只手把玩她的耳垂,目光凝在那痂上,“本王行軍多年,相信四個字——”他頓了頓,捏住沈寒香的下巴,迫使她看他,一字一頓地說:“兵以詐立?!?/br> “你騙人的時候太多,本王只信眼見為實,只有我們做了一對真夫妻,本王才會派人給孟良清送解藥。你就像條泥鰍,滑不溜丟,一不小心弄丟了,還沾一手的腥。”九河推開沈寒香,大步向臺階下走去。 那日夜里,一整晚沈寒香無法入眠,半夜坐起,柔軟的頭發(fā)披得滿膝都是。她的眼神直發(fā)愣,盯著黑漆漆的地面,室內(nèi)的一切都被黑夜緘默包裹。 就那么坐了近半個時辰,她躺了下去。 半個時辰后,卻又坐起。 如此往復(fù),曙光透過窗紙?zhí)崾纠杳鞯臅r候,她才真的睡去,仿佛在白日里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光躺著睡覺,才是她正當(dāng)做的事。 第七日醒來已經(jīng)過了晌午,沈寒香逼自己吃了點東西,走出屋子,她睡得太久,臉色很不好。 院子里卻張燈結(jié)彩,一片紅光喧天。 沒有比這顏色更奪目的,連日頭都在艷麗又霸道的紅色之中顯得蒼白。下人們熱熱鬧鬧地站在凳上掛燈,樹上、屋檐下、花枝上、戲臺周圍,全都張掛起各式各樣的彩燈,什么造型的都有,蓮花、荷葉邊、鯉魚戲蓮、百子千孫、嫦娥奔月、鶼鰈情深、鴛鴦交頸……彩色綢緞剪成的細(xì)條纏在花枝上,纏成各種花樣。門上貼了雙喜剪紙,高高壘起的酒壇子堆在墻邊,整整占了一面墻,墻前壘成個三角錐,就那么鋪了一地。 “夫人好。”婢女捧著果盤匆匆行禮,之后往前面宴請賓客的堂子里走去。 “夫人?!毙P點頭行禮,眼珠似粘在了彩燈上。 每個院子里都擺放著石頭元寶,九河弄得很像那么回事,就像他們是一對要在這里落地生根,世代傳承下去的小夫妻一樣。沈寒香嘴角噙著冷嘲,跨出第二道門,就被換了尋常百姓衣服的西戎兵攔住。 “請夫人就在內(nèi)院休息,屬下奉命保護(hù)夫人安全?!?/br> 生硬如鐵的面容帶著不能違抗的強(qiáng)硬。 沈寒香站在那里,可以望見最外一道大門,大門緊閉著,門上插著一根粗壯的木栓。六名西戎兵在看門,此時都警惕地看著她,好像她一個不會武功的弱女子能憑空飛出去似的。 沈寒香自己覺得好笑,笑了笑返身回去。 第九天晚上,宅子里的燈被一盞一盞點亮,那些下人們忙著爬上去,再爬下來。天黑的時候,院子里一片燈火通明。 聽著窗外的嘈雜聲,沈寒香靜靜坐在鏡子面前,梳理散開的頭發(fā)。身上一件素凈的白裙,映著她懶怠裝扮的臉,眉毛洗凈了,淡得幾乎要化開去。 一時之間,許多記憶紛紛涌上心頭。 梳齒滑到發(fā)梢。 那是快嫁給李珺的時候,她爹自盡在床,毫無尊嚴(yán)地被人從床上抬走,屋子里的惡臭直到他走后的許多年,也不曾消散,就像人腐化成了再也擦不凈的塵埃鉆入每一個木頭縫隙里。 沈寒香篦了左邊鬢角。 成親當(dāng)夜,李珺喝得酩酊大醉,才一揭開新娘蓋頭,就倒床一睡不起。聽見他的鼾聲,她說不清自己是不是松了口氣,像伺候父親一樣,替他脫靴摘冠,抖索著手去解他的新郎官服,就在觸碰到那具散發(fā)著酒味的熏人身體時,李珺回手一攬,大大咧咧親了她的嘴,喃喃叫道:“娘子?!?/br> 沈寒香篦了右邊鬢角,那里頭發(fā)被梳得一絲不亂,就像墨染成的一般。 紅燭當(dāng)前,她聽見孟良清的聲音在說:“從今天起,你就嫁給我了?!?/br> “嗯。”而她自己也答應(yīng)了。 “從明天起,你就不能再拋頭露面?!?/br> “嗯……” “生意都還給沈家,你大哥得自己撐起沈家?!?/br> 記憶里的孟良清那雙黑沉沉的眼珠子看著她:“有生之年,我會盡一個丈夫的責(zé)任,你只要躲在我背后?!?/br> 銅盆里的水是涼的,拍在臉上沈寒香一哆嗦,慢慢擦了把臉,一轉(zhuǎn)頭就能看見九河讓人送來的嫁衣。沈寒香坐到床邊,摸了摸那嫁衣,這是照著她的身量改過了的。 她緩慢地,將嫁衣疊起來,壓在只有三四套衣服的半空箱子里,扣緊銅鎖。 夜還很長,熄了燈,窗外人聲依然不止。 小丫頭們嘰嘰喳喳,不知哪兒來的小廝又在和丫鬟打鬧。沈寒香翻來翻去,無法入眠,就坐在床上愣神,又是愣到天亮,終于睡著。 宴請賓客行禮的前一日晚上,沈寒香在床上呆了一天沒起來吃飯,也不覺得餓,聽見敲門聲時,一身的懶怠,鼻腔里發(fā)出一聲模糊的答應(yīng)。 “嗯?!?/br> “怎么不起來吃飯?”隨著問話是推開門的聲音。 沈寒香厭煩地翻了個身,向著床里:“說了成親之前不見面?!?/br> 九河硬是摸了她的頭,試到她沒有發(fā)燒,才不悅道:“你是在鬧絕食嗎?” “沒有?!?/br> “起來吃飯。” “不想吃?!鄙蚝阕鹕?,神情懨懨,睡得眼神慵懶,眼圈浮腫。 九河皺著眉:“是你自己答應(yīng)與本王成親,本王沒有逼迫于你,你就不能好好守信一次嗎?” 沈寒香抿緊唇,看九河招手,四個丫鬟端著菜輪流進(jìn)來,擺了一桌子。聞到食物的氣味,沈寒香才覺得餓了,爬起來近乎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頓。 “本王相信你不是絕食了?!?/br> 沈寒香撇了撇嘴,她當(dāng)然不是絕食,解藥還沒拿到,她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不想活了的人。嘴上漫不經(jīng)心地說:“我吃了飯了,你出去吧?!?/br> “本王睡不著,陪我說會話。” 九河揮手屏退左右,盤腿坐到床上,沈寒香把被子拉到脖子下面,戒備地看著他:“你想說什么?” 九河嘴角噙著笑,不忙著說話,眼光像一道鉤子,從上到下地看沈寒香,最后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搖了搖頭:“本王這什么眼神,你也不好看?!?/br> “大王眼神是不大好,現(xiàn)在還可以后悔。”沈寒香道,“不過答應(yīng)的解藥你可不能賴賬,我可以用錢買?!?/br> 九河哈哈大笑起來:“本王像是缺錢的人嗎?” 沈寒香想了想:“挺像的,不然也不用攻打我們搶銀子了?!?/br> 九河語塞,又是搖頭,他低下頭,想了想,才道:“本王就是想知道,假如將來有一天,本王休了你,你也會為本王擔(dān)憂,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取本王的性命嗎?” “不會。”沈寒香道,“要是有一天你肯大發(fā)善心休了我,我就回來,正合我意?!?/br> “你知道嗎,本王有個癖好,最不喜歡讓人如愿。”九河摸了摸沈寒香的臉,她側(cè)頭躲了開,九河也不在意,只說,“看你最近老實得很,想清楚了,這一輩子,都要跟我了?” 沈寒香不大想繼續(xù)討論這個話題,縮進(jìn)被子里,蒙住頭。片刻后,她聽見一個惆悵的聲音—— “有誰會為了本王,命都不要,得不到也要本王無拘無束地活著,本王只想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這么個人會出現(xiàn)?!?/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