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許長安熟門熟路回到家中, 直奔青松園。——自打做了母親,回家后第一個要見的人就變成了孩子。 青黛正在做小孩兒衣衫,卻不見文元的身影。看見許長安, 她立刻站起身來:“小姐回來啦?” “文元呢?” “小少爺在老爺那兒呢?!?/br> 許長安頷首:“知道了,我這就去看看。” 還沒到父親所住的院子, 就聽到了父親滿是驚喜的聲音:“文元啊, 這些你都已經(jīng)認(rèn)全了?” 許長安信步而入, 一進來就看到祖孫倆。 文元今日穿了一件墨綠色的袍子, 扎了兩個小鬏鬏, 白嫩的臉頰rou嘟嘟的, 一雙眼睛漆黑水潤, 顯然是個繼承了父母相貌優(yōu)點的漂亮孩子。 他站在許敬業(yè)面前,此刻微抬頭,將畫冊呈給祖父, 口中說道:“祖父,考。” 許敬業(yè)遲疑著接過,伸手掩住畫冊上的字跡,指著問:“那你說說這是什么?” “牡丹皮。味苦、辛,性寒。清熱涼血、活血化瘀……” 不同于平時說話時的寡言少語、用詞簡短,文元每每到了認(rèn)藥之際,詞匯量就驟然多了起來。明明聲音帶著點奶腔,偏偏還一本正經(jīng)。 許長安站在不遠處看著,眸中不知不覺漾起了笑意。 許敬業(yè)對照著畫冊看了看,發(fā)現(xiàn)孫子答得絲毫不差,滿意地點一點頭,又翻幾頁,換了一味藥材給他辨認(rèn)。 小娃娃瞥了一眼,慢悠悠道:“金櫻子,味酸、甘、澀、性平……” 三歲的孩子,字都不認(rèn)得幾個,不過是聽祖父讀了兩遍,就能基本復(fù)述下來。 許敬業(yè)簡直不能更滿意。這比他這個祖父強的,可不止是一丁半點啊。 隨著文元的長大,他對于女兒當(dāng)年行為的那一些不滿基本消失殆盡。 大約是察覺到了身后有人,文元扭頭,看了一眼母親,雙眸一亮:“阿娘!” 不復(fù)方才辨認(rèn)藥材時的故作成熟,他蹭蹭蹭就往母親身邊跑。然而快到母親身邊時,他又倏地停下腳步,做出一副嚴(yán)肅恭謹(jǐn)?shù)哪觼恚骸澳铩?/br> 許長安笑了,她半彎下腰,伸臂攬住兒子,聲音溫和:“文元今天有沒有很乖?。俊?/br> “有的。”許文元極其認(rèn)真地點頭,又補充一句,“一直很乖?!?/br> 許長安輕輕摸了摸他的腦袋。 這孩子從小懂事,讓她省了不少心。 許敬業(yè)執(zhí)著畫冊向女兒走來,眉眼中盡是得色:“長安,我就那么念了兩遍,他竟然都記住了啊。真有點承志當(dāng)年的樣子??上Я恕?/br> 聽到那個名字,許長安有一瞬間的恍惚。她下意識皺眉:“爹,你怎么又說這些?文元還在呢?!?/br> 這些年,她生活充實而平靜,很刻意地不再想當(dāng)年那些舊事。連那個名字,也被她有意塵封在記憶深處。 生活要往前看,她并不是喜歡沉湎于過去的人。然而此時聽到故人名字,她還是有些愣怔,心跳不受控制地亂了一拍。 明明當(dāng)年也沒有很在意啊。 許長安眼眸垂下,迅速驅(qū)走心中雜念。 再低頭看文元,他臉上倒沒什么表情,只是小腦袋在她身上蹭了蹭。 許長安悄然松一口氣,她還記得前幾天文元跟人發(fā)生沖突,是因為對方說他是沒爹的孩子。 許敬業(yè)訕訕的:“這有什么說不得的?”他迅速轉(zhuǎn)了話題:“你怎么這會兒回來了?” “朱大人今天讓我去衙門,說是金藥堂進京參與御藥供奉的事情?!痹S長安簡單說了御藥供奉的相關(guān)事宜。 許敬業(yè)聞言登時面露喜色:“御藥供奉?真是御藥供奉?” 許長安點一點頭:“是有這么個說法。爹,你的意思呢?” 她自己心里已有了決定,想跟父親知會一聲罷了。 “去,肯定要去啊!這等好事居然能落到咱們頭上?這要成了,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啊,子孫后代也跟著受益?!?/br> 許敬業(yè)野心不大,可一聽說御藥二字,也不由地心中激動。 許長安笑笑:“確實,不過有些麻煩,這得到京城去?!?/br> “去京城啊……”許敬業(yè)果然有了一些猶豫,很快又道,“去京城也不是不行。反正咱們家又不是湘城本地人,有道是,樹挪死,人挪活。真能在京城混出名堂,也不用死守湘城。” 現(xiàn)如今雖然人們已不再經(jīng)常議論許家的事情,但當(dāng)年那幾件舊事,到底還是狠狠傷了他的顏面。他的一些好友見了他,明里暗里都會刺上幾句。是以這幾年,他連出門都少了,大多時候都是在家中含飴弄孫。 見父親并不反對,許長安徹底放下心來:“那我準(zhǔn)備一下,即日啟程?!?/br> 話音未落,她的衣袖被一只小手扯了一下。 許長安低頭看向手的主人:“文元?” 文元仰頭看著她,奶聲奶氣,語調(diào)清晰:“文元也去?!?/br> 許長安眉心微蹙,有片刻的猶豫。此去京城,一路車馬勞頓,文元年紀(jì)小,她不舍得讓他遠行??墒牵粢M京,一兩個月內(nèi),多半不能返回。她也不舍得把孩子留在家中,數(shù)月不得相見。 她還沒說話,父親許敬業(yè)就伸手捏了捏文元白嫩的臉蛋,用哄小孩的語氣說道:“乖孫啊,京城太遠了,坐馬車久了會很辛苦的。你就在家中陪著祖父好不好?” 文元搖頭,認(rèn)真而固執(zhí):“不好?!?/br> “為什么不好?” “要陪娘去京城?!?/br> “那你不陪祖父啦?”許敬業(yè)故意問。 文元歪著頭想了想:“祖父也去?!?/br> 許敬業(yè)哈哈直笑:“這孩子……” 許長安略一思忖:“爹,我覺得文元說的有道理。京城繁華人多。如果御藥供奉一事成了,咱們以后長留京中,也未嘗不可。” 離開湘城這個念頭,并不是今日才有的。許長安之前就隱隱有過這方面的想法,卻不太具體。 這幾年許家在湘城發(fā)展不錯,可湘城總共才這么大的地方,發(fā)展再好也有限。到京城去,則會有更廣闊的天地。而且,文元漸漸大了,她不想再像前幾天那樣,有人當(dāng)面取笑他“爹不要他了”。換一個地方,對文元的成長來說,可能更有利一些。 話是這么說,許敬業(yè)此次終究還是沒跟著進京。父女倆商定,等御藥供奉的事情定下來,許長安又能在京中站穩(wěn)跟腳,那就慢慢將許家的產(chǎn)業(yè)向京城轉(zhuǎn)移。 御藥供奉的事情比較急,許長安親自選了一些藥,除了上頭指定的預(yù)防時疫的藥,還有金藥堂的部分招牌藥。 她還特意又去拜訪先前曾在御藥房供職的嚴(yán)老。 嚴(yán)老細(xì)細(xì)查看了她的藥,半瞇著眼睛,出言寬慰:“不用擔(dān)心,咱們金藥堂的藥沒問題。別說在湘城了,在京中都找不到幾家比它更好的。上頭都發(fā)話了,好東西不會被埋沒?!?/br> 許長安微笑著道一聲謝:“謝老先生吉言?!?/br> “你在京中人生地不熟的,只怕進京之后兩眼一抹黑。你也不用怕,我這里修書一封,你進京后,先去甜水巷,找一個叫高永勝的。他是我的小徒弟,興許能幫到你的忙?!?/br> 許長安接過書信,再次誠懇道謝,繼而又道:“金藥堂的事情,還望嚴(yán)老先生多多關(guān)照。” 當(dāng)然了,金藥堂現(xiàn)如今有明確章程,眾人各司其職,分工明確,店里老人又對許家忠心耿耿。即使她不在,也能照常運行。 這也是她敢暫時離開湘城的原因。 前往京城,路途遙遠。許長安心疼孩子,擔(dān)心一路車馬勞累,花重金讓人在馬車的車輪上裹了一層皮革,試圖減輕馬車的顛簸,又讓青黛在車廂里鋪了厚厚幾層軟墊。 文元對乘馬車出遠門這件事,似乎有著不小的興趣。他罕見地興奮,坐在馬車?yán)?,奶聲奶氣念著母親教的藥材歌訣。 許長安輕笑,偶爾掀開車簾向外望去。秋高氣爽,涼風(fēng)陣陣。正是秋天豐收的季節(jié)。 看一眼身畔的孩子,呼吸著新鮮空氣。許長安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他們這一行人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半個多月后,就到了京城外。 這天晚上,許長安等人在京郊三十里外的客棧住宿。 傍晚入住時,她無意間聽到有人在談?wù)摚?/br> “聽說齊云山的山洞里,發(fā)現(xiàn)了一千七百多個古藥方?!?/br> “一千七百多個?這么多?。 ?/br> “是啊,都是刻在山上的。你說這要是都換成金銀珠寶該有多好啊……” 言下之意,甚是惋惜。許長安卻聽得心中一動,暗想,好的藥方,并不遜于金銀珠寶啊。她知道齊云山,就在京郊。若不是現(xiàn)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真的要立刻去親眼看一看那一千七百個古藥方。 那可是一筆寶藏。 晚間在客棧休息,次日一早,他們就進了城。 許長安記著嚴(yán)老先生的叮囑,安頓好一行人后,拿著那封書信,先去了甜水巷。 直到傍晚,她才見到了從御藥房歸來的高永勝。 高永勝二十來歲年紀(jì),中等身材,他下巴微抬,神情倨傲,不等許長安自報家門,他就輕哂道:“又是哪兒來的親戚?三天兩頭,有親戚來……” 語氣中有著明顯的厭煩。 許長安微一凝神:“高太醫(yī)誤會了,在下并非貴府親眷,而是進京參與御藥供奉的湘城金藥堂……” 正要說一句“御藥供奉的事兒,求我沒用”,話還沒說出口,就聽到“湘城金藥堂”幾個字,高永勝愣了愣,恍然大悟:“啊,原來是你們家啊。我聽過的,我知道你們金藥堂。今年時疫,湘城百姓無恙,你們家的藥功不可沒啊?!?/br> 他立刻嚴(yán)肅起來,竟后退一步,沖許長安做了一個揖:“方才是永勝魯莽了,沖撞了閣下,還望見諒。” “高太醫(yī)太客氣了,我這次來是參與御藥供奉的……” “我知道,我知道,名單上有你們家的名字……”高永勝連忙說道,他神情激動,“藥可曾帶來了?” “既然是御藥供奉,那肯定帶進京了。只是在下不識門路,還不知具體該如何做,還請高太醫(yī)指點一二。”許長安說著拿出了嚴(yán)老先生的信件,“臨出門前,嚴(yán)老先生叮囑我,可去甜水巷找高太醫(yī)?!?/br> “這事兒包在我身上……咦,嚴(yán)老先生?我?guī)煾???/br> 高永勝接過信件,認(rèn)出是師父的筆跡,他匆匆瀏覽一遍,神情越發(fā)激動:“啊呀呀,我竟不知,我們居然有同門之誼……師父他老人家現(xiàn)在可還好?” “挺好的,精神滿滿,中氣十足?!?/br> 高永勝仔細(xì)詢問一番,得知師父近況,時而跌足,時而長嘆。好一會兒后,他才平靜下來:“我比你入門早,又虛長你幾歲,托大喚你一聲師妹?” 許長安沉默了一瞬,如實說道:“……我并沒有正式入門?!?/br> 嚴(yán)老先生只是口頭指點過她一些,沒收她做徒弟啊。 “???”高永勝詫異,“可師父說……算了算了,這不重要,不重要?!?/br> 天色已晚,許長安不便久留,略坐一坐,便早早告退。 次日就有御藥房的人到他們所下榻的客棧去,收下藥材,封存起來,記錄在冊。 接下來,就該是御藥房的醫(yī)官奉御等人對這些藥品進行分析檢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