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謹遵掌柜之命，滔滔不絕地將這云城里的怪事倒了干凈。

    單單就從白天褚珀走過的那一段長街，就能看出云城白日里的繁榮，兩年之前，云城的夜市也不遑多讓。

    小二說起時，眼睛里放著光，似乎還歷歷在目，“那時候滿街都是燈，紅通通地從長街這頭照到那頭，夜間的生意不比白天少，尤其城南那邊的伎坊最是熱鬧，我每次送公子哥兒們喊的吃食過去，還得人擠人?！?/br>
    “也就是從那里最先出的命案，好幾個人死在城南的巷弄里，身體器官七零八落的，比被狗啃的還嚇人，官家查了半天，沒查出名堂，每夜死的人反倒越來越多，千奇百怪的死法都有。”

    “好多人都在夜里撞見過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九條尾巴的狐貍精，還聽得到獸吼，撞上過舌頭掉地上的女鬼……”

    膽小鬼本鬼褚珀開始咬袖擺。

    小二說到這里，精瘦的身體抖了抖，“就連我都眼睜睜看見過有人被一大片墨水一樣的影子吞沒，人被卷進那影子里，就跟下了油鍋似的，衣服先冒出一陣guntang的白煙，化成灰燼，身上咕嚕嚕冒出一串水泡，然后皮焦rou脆，連血帶rou地往下淌，油滋滋地響……”

    大堂里鬼氣森森，除小二磨礪砂紙的聲音外，是幾聲驟然加重的喘息，其中夾雜了一絲不和諧的音符。

    “咕咚?！?/br>
    四人八雙眼睛齊齊朝褚珀看來。

    褚珀臉頰一紅，抿抿唇，喉頭又忍不住滑動一下，小聲道：“對不起，你形容得隔壁的小孩都快饞哭了，我控制不住?！?/br>
    控制不??？小二表情茫然了片刻，他講的是云城鬼事，又不是在報菜名，吞什么口水？！

    更過分的是，緊接著便聽另一個人試探性地問道：“小師姐，想吃點什么嗎？”

    自宴月亭從門縫中擠進來后，褚珀的半幅心神就掛在他身上，在這個不安定的環(huán)境中，對極有可能是抱著坑她而來的宴師弟警惕到了極點。

    如今被他那藍汪汪的眼睛盯著，她不由地后脊背發(fā)涼，尋思他是不是要給她下什么套，聞言立即搖搖頭，頓了頓，又說道：“你吃過這里的東西嗎？”

    宴月亭回道：“不曾?！?/br>
    秦倦和方照天都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不知從哪扒拉出一捧葵花籽，遞給宴月亭，“師弟，你先嘗一口吧?！?/br>
    宴月亭下意識轉(zhuǎn)眸看向褚珀。

    褚珀不明就里地回視，片刻后，忽而明白過來，他是在征求她的許可。

    宴師弟看上去乖得像只小奶狗。把另兩位同門都驚到了，屹峰身份等級竟這么嚴格的嗎，師弟吃口葵花籽都要經(jīng)過師姐允許才行？何至于此。

    褚珀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原主為了維持小仙女人設(shè)，對宴月亭并不會太兇神惡煞，所以褚珀也不用再刻意放狠話，艱難開口道：“你嘗一顆就知道了。”

    宴月亭獲得批準，這才伸出手從秦倦手心里捻起一顆葵花籽，還真就只捻了一顆，剝開扔進嘴里。

    他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眸，秦倦摸摸下巴，對他點點頭，“就是這樣?！?/br>
    店小二杵在旁邊看他們打了半天啞謎，比他還神神叨叨，不由好奇道：“少俠，我們店里的葵花籽可是有什么問題？”

    方照天笑了下，“沒問題，挺好吃的?！边@里的居民生在此長在此，同樣是云絮化成，自然吃不出異樣來。

    他們身為修行中人，辟了谷，本來也不貪口腹之欲，但想要在客棧里打聽消息，總不能干坐著，才隨便點了些零嘴，剝下的葵花殼還在，扔進嘴里的葵花仁卻沾舌即化。

    方照天暗地里用靈力折了一根筷子，也轉(zhuǎn)眼化為稀薄的云絮。

    方照天和秦倦又做了一些其他的嘗試，最后肯定下來。

    這里的一切都是云絮化成，合理推斷一下，那夜里出沒的妖魔鬼怪也應(yīng)當是云絮做的。

    夜色完全罩下來，客棧里的燈全部熄完了，每一扇窗和門都由掌柜親自鎖死，他們也不能在人家大堂里繼續(xù)坐著，便要了兩間上房，往樓上走。

    然后鉆進了同一間屋子。

    廂房里的窗戶干脆都是全部封死了，防止客人誤開，也不許點燈，屋里連油燈都沒有。

    方照天在屋里布下符界隔絕光和聲音，褚珀掏出一顆夜明珠放到桌面上，四人圍坐一起商量接下來該怎么做。

    “既是試煉，我們就不可能龜縮在客棧里不出，夜里的云城很可能就是這一關(guān)的考核?！鼻鼐胝f道。

    方照天琢磨道：“興許就是讓我們剿滅所有妖魔，重新恢復(fù)云城夜晚的熱鬧?！?/br>
    “褚?guī)熃?，你覺得呢？”秦倦忽然問道。

    褚珀躊躇道：“這應(yīng)該是云間獸。”

    宴月亭抬眸看向她。

    秦倦和方照天都面露疑惑：“云間獸？”

    褚珀點點頭：“云間獸算是靈物，它從天地之間飄蕩的“氣”中誕生，極為稀少，百年都不見得能誕生一只。”所以這是冷門中的冷門知識，知道的人并不多。

    云間獸隨云而生，依托大氣循環(huán)天上地下地到處跑，它吞吃這世間飄蕩的一切氣息——紅塵煙火，世外孤影，舊物上寄托的相思，抑或是無名之人的一段夢。

    然后將這些殘景碎片，以云絮與這些氣息揉吧揉吧攪合在一起，在云間構(gòu)建出一座“海市蜃樓”。

    她會知道這個，還是在課間休息的時候，被同桌硬塞安利，逼著她看了幾頁。

    早知道她會穿進書里，她就再多看幾頁了，看看“褚珀”是不是死在這里的。

    褚珀心里流著淚，面上不動聲色，也沒多看宴月亭一眼，說道：“云間獸本身無善惡，是善是惡，端看它到過什么地方，‘吃’過什么東西?！?/br>
    “會被鎖在后山，這一只定然不是善類，它肯定吞吃了太多妖邪殘念，難怪城里妖邪夜行?！?/br>
    “云間獸只會寄生在吞吃過的最強的‘氣息’上?！瘪溢暾f道。

    “那多半就在夜里的妖邪里。”秦倦吹彩虹屁，“小師姐見多識廣，不愧是親傳弟子?！?/br>
    “既是找到了突破口，我們就不必龜縮在客棧里了?！?/br>
    當然，就算如此，也不能就這么貿(mào)貿(mào)然闖進黑夜里。

    這個時候，符修的作用就大大顯示出來了，神識在這座城里沒有用，扒拉著門縫往外看，也看不著什么。

    符修有一種方法，能把五感附在紙人身上放出去，可以查探方圓數(shù)十里的范圍，名為“紙斥候”。

    方照天從儲物袋里掏出四張黃紙出來，三兩下就折出四個小紙人，這做手工的技術(shù)堪稱專業(yè)。

    他提起朱筆為每個紙人勾畫出五官，寥寥幾筆，竟能把每個人的精髓勾勒出來，尤其是宴月亭眉間的繪紋，簡直惟妙惟肖。

    “連獸……額，都必須畫上嗎？”秦倦湊過去好奇道。

    褚珀也看過去，據(jù)她所知，宴月亭眉心的紋路代表著他身上的另一半血統(tǒng)，進入內(nèi)門，完成“引氣開竅”后，這個紋路就藏不住了。

    在許多人——包括原主眼中，都是低賤的標簽，也是被歧視、被欺凌的原因。

    雖然褚珀覺得這紋路挺好看的。

    方照天也驀然反應(yīng)過來，慌忙解釋道：“對不起，是我手快了，我只是覺得畫出來好看，并沒有別的意思?！彼f著便打算撕毀小人，重新掏出一張符紙來。

    宴月亭先他一步捻起桌上的紙人，“無礙的，方師兄，試煉中還不知道會遇上多少危險，還是不要再多消耗一張符紙的好?！?/br>
    他說完許是意識到自己擅自做主了，不安地朝褚珀看去。

    褚珀壓力山大，干笑了下，“宴師弟不介意就好?！?/br>
    秦倦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往回找補，“說真的，宴師弟這小紙人明顯比我們好看呀?！彼D了下，又補充道，“當然，褚?guī)熃愕囊埠芎每??！?/br>
    方照天說道：“好看的人當然好看，就你這五官長相，想讓我畫好看點都沒轍?！?/br>
    “可我也不至于是豆豆眼吧！”

    兩人插科打諢跳過了這段尷尬，方照天把制好的“紙斥候”分發(fā)給各人。

    投入一縷靈力，紙斥候輕輕一顫，動了起來，褚珀既能看到小紙人，又能從小紙人的視角看到自己，這種感覺很是奇妙。

    四張輕飄飄的紙斥候從門縫里滑出去，朝著四方散去。

    天幕中無星無月，夜里的云城靜得連鳥獸的聲音都聽不見，小紙人只有巴掌大，從它的視角看去，周遭的一切都分外巨大，這條街也格外空寂，陰氣森森。

    就算這一切都是云絮所化，但云間獸吸納了“氣息”，除非用靈力打散這一團氣，它所構(gòu)建的東西便都是實實在在。

    所以，夜里的妖魔鬼怪依然能殺死外來者。

    褚珀的心跳得厲害，手攏在袖子里，緊緊攥著，努力克服自己的恐懼。

    這里每條街上，每隔一段距離便設(shè)有一座空置的房屋，門口點著白慘慘的燈籠。

    只有掛著白燈籠的屋子，房門是大大敞開的，屋內(nèi)有城里居民準備的各種獻祭品，聽小二說，這是城里居民在長久的試探中，找到的和妖邪的共存之道。

    妖魔鬼怪吃飽了，就不會去攻擊人。但也沒辦法完全杜絕，畢竟對妖邪來說，新鮮的人rou人血，永遠是它們的頂級菜譜。

    街道上風聲呼呼，枯葉和紙屑打著旋，紙斥候啪一下貼在一個貨架的柱子上。

    褚珀視線正對著那座掛著燈籠的屋子。

    光源搖曳了下，一團影子從里面淌出來。

    這難道就是小二說得熱油影子？

    這種她心里已經(jīng)有了實際概念的東西，褚珀倒不那么害怕了。

    影子流出光源范圍后，就徹底和夜色融為一體。街上看不見它，卻能聽到“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黏黏糊糊，褚珀隨腳步聲追上去。

    緊接著，寂靜的夜里，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沿著長街一扇一扇敲過去。

    這妖怪，竟然還挺有禮貌的。

    難怪家家戶戶門上都貼著門神，雖然看上去，這門神貼著也沒啥用。

    鬼影吃了一路閉門羹，敲門聲響起的頻率越發(fā)密集，聽上去越來越暴躁。

    終于，敲門聲停在了一家門前。

    一陣咕嚕嚕的響動后，地面上凸起了一團非常史萊姆的黑色生物，隨后又是一陣咕嚕之后，史萊姆探出了一只細長的觸角，“篤篤篤”敲了三下門。

    “小虎，我是白天的jiejie啊——”

    褚珀渾身一凜，驀地睜開眼睛，猝不及防地對上了宴月亭幽藍的瞳仁。

    看上去，就好像他一直都在盯著她。

    第9章 她就算跟鬼面貼面，也絕不……

    褚珀心里一瞬間閃過怪異的感覺，下意識就想要往后躲，忽然意識到什么，又硬生生忍住。

    原主是不可能怕宴月亭的，她不能表現(xiàn)得太慫了，不然會被看出端倪。

    她還沒說什么，宴月亭已經(jīng)先一步收回目光，垂下頭道歉，“對不起，小師姐?！?/br>
    褚珀皺皺眉，沒有心思計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通過“紙斥候”的雙眼，那團鬼影還在持續(xù)不斷地敲著那一家屋門，模仿著她的聲音，誆騙里面的人開門。

    另兩人也在這時睜開眼睛，方照天急急道：“北邊有人打斗，應(yīng)該是同我們一樣被吸進城里的同門。妖邪都聚集到北城了，難怪我們這邊這么安靜。”

    “我們也趕緊過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