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

    禪房內(nèi)，身著茶褐色僧衣、盤坐于蒲團(tuán)上的入定老僧睜開了眼，看向面前跪坐著的少女。

    然而只一眼，他便又快速將眼皮合上，“阿彌陀佛，將軍請回?！?/br>
    “此乃風(fēng)塵外物，實(shí)非老衲力所能逮?！?/br>
    憐兒聽得似懂非懂，忍不住輕輕眨了下眼。

    此時少女的模樣又與方才有所不同——只見巴掌大的一張臉上，一雙圓潤漂亮、卻又霧蒙蒙一片的銀灰色眼睛此時尤為惹人注目。這樣的一雙眼睛，世所罕見，仿佛是一對價值連城的雪銀琉璃石，卻不知為何在表面染上了一層灰，讓人看不到瞳仁的所在，反而代之以瞳孔正中的幾道繁復(fù)而晦澀的符文。

    慕臣堯心中微沉，“連大師您也沒有辦法？”

    “阿彌陀佛，此間非她歸所，將軍若為她好，不如盡早送她離去。老衲言盡于此?！闭f罷，便再次入了定。

    身旁的人也跟著陷入了沉默，簡陋的禪房一時靜寂。直到過了良久，憐兒感覺自己的眼睛被一雙粗礪大手覆上、安撫兼示意性地摸了摸。

    憐兒于是乖乖垂下眼瞼，又將那對“琉璃寶石”重新藏了起來。

    她隱約知道自己身上的異樣。

    她還記得，在很小的時候、她還懵懂不知事的那段時間，那個時候，她好像是住在一個山腳下的村子里。起初，她和阿婆相依為命，阿婆從不讓她踏出屋子半步；但后來有一天，阿婆死了，她在屋子里又待了半個月，阿婆身上散發(fā)的惡臭越來越濃，她還是跑了出去。

    村子里的人把她當(dāng)作野獸和怪物來對待，他們用石頭砸她，或者是用樹枝和鐵器來刺她的眼睛，還有人想把它們挖出去。

    每一次她都很疼，會流很多的血，但每一次她都沒有死。

    于是，后來，她學(xué)會了“藏起”自己的眼睛……

    “多謝大師解惑?！钡统炼€(wěn)重的聲音自身邊傳來，打斷了憐兒飄遠(yuǎn)的思緒，然后是寬闊的大掌牽住了她，“走吧?！?/br>
    憐兒點(diǎn)點(diǎn)頭。

    從覺空大師處離開、在外面候著的隨從那里取了祭拜之物后，慕臣堯又帶著憐兒去了后山的另一處僻地。

    斷崖之上春風(fēng)料峭，大片叢生的荒草中，一面石碑孤零零地立著。

    碑上刻著的“家慈慕氏”四字太過刺目，慕臣堯步子沉重地走上前，最終停留在石碑前兩步之地，隨后便再不敢近。

    “母親，孩兒來看您了。”

    “陛下要的云州十六城，孩兒已盡數(shù)奉上，答應(yīng)過您的事，孩兒就快做到了?！?/br>
    母親盤桓人世的最后那段日子里，他曾在她病榻前立誓：一日不拿回慕家原本的爵位，他便一日不成家娶妻。

    從那一刻起，他的人生，便只為拿回原屬慕家的榮譽(yù)和爵位。

    等拿回爵位，他身上的擔(dān)子便可暫且卸下，從此為自己活。他可以娶妻生子——可以與他又盲又啞的小姑娘成家，護(hù)她一輩子平安順?biāo)臁o慮無憂……

    想到此，慕臣堯憐兒面前蹲下，一雙大手略微用力地握住了她的肩膀，眸色微沉，“憐兒可聽過‘仙鄉(xiāng)’？”

    “傳說東洲弱水的盡頭，便是仙人居住之鄉(xiāng)，憐兒想去那里嗎？”

    若她想去，他便想盡辦法送她前去。他想讓她留下，但絕不會強(qiáng)求于她。

    憐兒知道仙鄉(xiāng)的故事。聽說那里的人們都在云上住著，他們會飛天遁地，可以長生不老，無病無災(zāi)。只要有人去了那里，就也會變成和他們一樣“神仙”。

    但是憐兒并不想去那里，她覺得在慕將軍身邊便很好，她很喜歡他。

    而且她知道，他需要她。

    握在肩的力道加重了幾分，小姑娘的遲疑令慕臣堯心頭發(fā)沉。

    只是沒等放任他的心沉至最底，便見小姑娘突然搖了搖頭，然后抓著他的手，寫道：[陪你。]

    心臟微微緊縮了一下，像是也被她柔軟的小手一同攥了住，她的力道很輕，卻輕得令他心悸。

    氣息不由自主重了幾分。

    慕臣堯忍住欲望，只克制地吻了吻她的小鼻子。隨后他便將帶來的祭拜之物一一擺放好，讓她“陪著”自己，在碑前磕下叁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