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聽話就好?！睏钍贤嵩诶C了壽字紋的引枕上，“紀(jì)家的庶子，有沒有出息都是其次，能聽話，就對家里有用。子爵爵位是低，可一旦老四有功，這爵位是可以升的……素心，紀(jì)家缺人啊。”

    陳mama拿起一邊的美人捶，坐到腳踏上給楊氏捶腿，“老太太說的是。”

    “只要有用，沒出息可以教成有出息的……”楊氏蒼老的聲音似嘆息，好一會兒，聲音幽冷下來，“李氏過分了?！?/br>
    “她不喜歡這個庶子，說要放到莊子上去養(yǎng)，我隨她了，可是她不該不知足，把紀(jì)府少爺養(yǎng)成這樣……老四剛進(jìn)翰林院，紀(jì)家不能出現(xiàn)苛待庶子的事……”

    “人心啊……都是養(yǎng)大的……”

    陳mama垂著頭，仿佛沒帶耳朵，什么都沒聽到一樣，面上一點(diǎn)波動都沒有。

    “昨天九少爺來時，是誰在外面？”

    “綠云?！标恗ama這次答話了，“是個不能進(jìn)屋伺候的三等丫鬟，來了不到半年?！?/br>
    楊氏手上的茶盅重重的摔在桌上，“不到半年就敢自作主張了！我看我是太給李氏臉了！”

    “老太太息怒?！标恗ama穩(wěn)穩(wěn)的把小炕桌收拾干凈，一一答楊氏的話，“未必是敢自作主張，有些小事你不說我不說，對她沒什么損失。太太太是大爺正妻，是宗婦，老太太教她掌家，別人說不出錯來。”

    “這還沒把整個家都交給她呢，就敢欺上瞞下，手都伸到我屋子里來了，真都給了她，哪天還不把我偷偷殺了！”楊氏橫著眉，滿面怒氣。

    “老太太言重了，”陳mama斟酌著語氣，“小輩們哪做的不好，您好好教就是?！?/br>
    “是該敲打敲打了?！睏钍限D(zhuǎn)著手腕上祖母綠的玉鐲，“綠云的老子娘是什么人？”

    “家生子，沒有兄弟姐妹，家里跟著老祖宗打過仗的，太爺那輩時家人犯了大錯，差不多都沒了，就剩綠云爹這一支?！?/br>
    多代家生子，沒有族親，沒有兄弟，估計(jì)連戶籍都沒有。

    楊氏手穩(wěn)穩(wěn)的接過陳mama遞過來的茶，淺啜了兩口，“如此賤婢，合該以儆效尤，拉出去杖斃了吧，也教教別人規(guī)矩。”

    很快，紀(jì)府的西角門，兩個粗使抬著一卷席子匆匆出了門。

    他們并沒有掩藏痕跡，有人偷偷去看，發(fā)現(xiàn)席子下隱隱滲著血，裹不嚴(yán)的地方露出一絡(luò)青絲，玉白手腕安靜地垂著，透著死氣。

    再一打聽，老太太房里少了一個丫鬟，名喚綠云。

    杖斃的陣勢本來就比較大，慘叫聲傳了很遠(yuǎn)，尸體抬出去時又沒避人，綠云的死，幾乎是立刻傳遍紀(jì)府。

    紀(jì)居昕聽到后身體猛的一震，閉著眼睛緩了半天才恢復(fù)情緒，啞然失笑。

    他早就知道，在這世上，人命如草芥。

    主子輕飄飄發(fā)了話，只怕所有人都記得今日心內(nèi)惶惶，以后要更加小心做事，沒幾個人會惦記死了的綠云。

    亂葬崗里，連個燒紙的人都沒有吧。

    ☆、反應(yīng)

    消息傳到雪香堂，李氏失手摔了心愛的銅胎掐絲蝶紋海棠手爐。

    手爐‘啪’一聲摔在地上，清脆的聲音震的李氏渾身發(fā)顫臉色煞白。

    她木呆呆盯著地上，眼睜睜看著手爐鏤空雕花的蓋子掀開，往前滾了幾滾才停下，失聲驚呼，“婆婆這是……在敲打我?。　?/br>
    她猛地一手拽住身邊站著的王mama，雙目圓睜聲音尖利，“她這哪是仗斃個丫頭提醒下人別忘了規(guī)矩，這是在明明白白打我的臉??！”

    “我昨日剛請綠云幫個小忙，今日她就急吼吼的把人打死！二弟妹前幾天還從綠云那打聽老太太的行蹤，賞了一支三分的金鐲子，老太太怎么忍了？別告訴我她不知道！”

    “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這個老虔婆，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訴大家，她不中意我這個媳婦！”

    “太太……大太太！”王mama緊緊攙住李氏，力度很大，箍地李氏胳膊生疼，她凌利的眼神殺過去，王mama生生忍住了滿臉悲戚，字字揪心，“雖是在咱們屋里，說話也得小心??！”

    是啊……這是在紀(jì)家，不是在李家她的閨房，一點(diǎn)點(diǎn)不注意，話傳出去……

    李氏閉上眼睛，咬牙忍住了鼻里酸意，無力坐回軟榻，“當(dāng)初安哥兒還小，她讓我安心照顧孩子，擔(dān)心我累到?jīng)]讓我管家，我聽了；安哥兒長大一點(diǎn)，才華橫溢是全家人的驕傲，她要我看好守好，我聽了；安哥兒病了，她說做母親的比誰照顧都妥貼，孩子病能好的快，我聽了……結(jié)果，我的安哥兒去了，紀(jì)家……我這個嫡長宗婦竟然一點(diǎn)手都沒沾！我那么聽她的話，也不過用這點(diǎn)好換來把那個掃把星趕出府！”

    “我娘家說的有錯嗎？哪家的嫡長宗婦不掌家？她抵不過倫常壓力，分了我一點(diǎn)管家權(quán)，轉(zhuǎn)頭就讓夫君把那掃把星接過來膈應(yīng)我！掃把星回來第一天，就故意打我的臉！”

    “我到底哪里做錯了！我就不該是太倉李家的人！不該有娘家！我就該是小門小戶眼皮子淺不知禮儀的村婦！那樣她就有理由為所欲為了！”

    李氏低吼著，越說火氣越大，順手一摜，把小方桌上的茶點(diǎn)全部掃落，碗碟茶盞碎了一地。

    聽到清脆的瓷器碎裂聲，再看一眼地上的碎渣，李氏氣才順一點(diǎn)。

    王mama也沒叫人，彎下腰親自收拾起來。她年輕時就是做丫鬟的，這些事做慣了，麻利把東西收拾清，重新倒了杯熱茶遞到李氏手里，“太太消消氣?！?/br>
    李氏喊了半天口也干，喝了幾口茶，把茶盅用力在桌上一放，吊梢眉高高揚(yáng)起，眼睛銳利，“有那掃把星一天，我就消不了氣！”

    “看看看看，太太也知道，千錯萬錯，都是九少爺?shù)腻e，不是他突然回來，太太哪能碰上這糟心事？”王mama微笑著給李氏拍背，微豐的面容顯的人和氣柔軟，李氏的怒氣消了一大半，撇撇嘴，“他算哪門子少爺?！?/br>
    “是是，奴婢說錯了，”王mama做勢打了下嘴，笑瞇瞇的把收拾好的手爐塞回李氏手里，“今年冷的太早，才剛十月，就離不得炭火了，太太還是緊著自己，別凍著才是?！?/br>
    李氏冷了眼，輕哼，“這個家里，還有誰看到我這個大太太！”

    “太太……也莫要太鉆牛角尖了?！蓖鮩ama側(cè)立在軟榻前，聲音幽緩，“我只問您，哪家婆媳是真正親親熱熱，一點(diǎn)矛盾沒有的？”

    李氏眼波動了動，笑的意味深長，“沒有，真有，也是做出來給人看的?！?/br>
    “這不就結(jié)了？誰家過日子，也有牙齒碰到舌頭的時候，老太太是有自己的心思，可是這個家，這倫常輿論，可不是以老太太的心思變的。只要太太您不犯錯，全族人看在眼里，會容老太太欺負(fù)您？不讓您掌家？真到那份上，咱們舅爺也不讓?。　蓖鮩ama給李氏細(xì)細(xì)分析，“咱們哪，不做那種打老鼠翻了玉瓶的事，掃把星配得上太太您這金貴身子碰？”

    “自是不配！”李氏咬牙呸了一聲，“什么東西！”

    “您是嫡母，他是庶子，不聽話，好好教就是?！?/br>
    “你是說……”李氏端坐，眼睛微瞇。

    “方才劉mama回來，說那位病了，要看大夫?！蓖鮩ama湊到李氏耳邊低聲說，“您是嫡母，既然知道了肯定要請大夫……這天干物燥的，那位沒準(zhǔn)是上火了，得清清靜靜餓幾頓……再不好，可以給好藥嘛……”

    李氏撫著掌心，緩緩點(diǎn)頭，眸里閃出微寒笑意，“你說的不錯。庶子不懂事，我這個嫡母可是好的……”

    “你說……老太太杖斃了綠云？”二房高氏正理陪嫁鋪?zhàn)拥膸?，大丫鬟采青低聲說著聽來的消息，“是的太太，奴婢聽灑掃的下人們說，血流了一地，慘叫聲傳出老遠(yuǎn)，特別嚇人?！?/br>
    “有意思?！备呤虾仙蠋?，漂亮的杏核眼透出幾分精明。她偏頭看向窗外被風(fēng)吹的不剩幾片葉子的樹葉，薄唇微抿，笑了，“大房的事……得離遠(yuǎn)點(diǎn)。大嫂剛開始管家，有的是麻煩事。不過老太太看起來很喜歡九少爺……老太太喜歡的……我們也得……”

    高氏想了想，拿起茶杯潤唇，揚(yáng)聲吩咐，“去叫八少爺過來?！毙鐑汉腿思s好后天去玩，不如帶上九少爺試試？

    “死的好?！碧锸衔堇镆黄矐c的大紅，過段時間就是她的好日子了，這從未用過的大紅色，當(dāng)然可以肆無忌憚了。她穿了海棠紅的裙襖，連頭面都是金鑲紅寶石的，襯的膚色更加白皙，粉面含羞，連眼角淚痣都多了幾分嫵媚，好一個動人的美嬌娘。

    “太太是說……”貼身的mama有些不解。

    “老太太對大嫂不滿啊，大嫂不高興，我就高興了?！碧锸祥L了一雙好眼，眼瞳幽黑眼線細(xì)長，內(nèi)里波光瀲滟欲語還休，微微下垂的眼角和眼底紅色淚痣給她添了份楚楚動人，令人憐惜的氣質(zhì)，縱使說這樣不客氣的話，也沒減一點(diǎn)點(diǎn)姿色氣質(zhì)，還是那么好看。

    “你剛剛說大嫂那請了大夫？”她問貼身mama。

    “是，說是九少爺不好，給九少爺瞧病?！?/br>
    “我看不是那么簡單?！碧锸咸衷诎l(fā)間簪了朵紅色絹花，看了看覺得太大了，又從首飾盒里找出一朵小的替換，“你去派人盯著，看大嫂到底想做什么，咱們也幫幫忙……嗯，別忘了明天一早把咱們欠的見面禮補(bǔ)上?！币部纯淳派贍斣趺磻?yīng)對……

    大夫進(jìn)府的時候，畫眉和周大已經(jīng)把紀(jì)居昕的份例領(lǐng)回來，登記安置了。

    聽到大夫來了，畫眉一雙長眉舒緩，放下手里的事，親自帶著大夫進(jìn)門，“有勞大夫了，我家少爺好像染了點(diǎn)風(fēng)寒，一直咳嗽不止?！?/br>
    “風(fēng)寒不風(fēng)寒得看了才知道，”來的大夫年老精瘦，腰微彎，一雙綠豆眼看人十分不善，“若是自己就能估量出得了什么病，要我們大夫何用？”

    “是，奴婢錯了?！碑嬅技t了臉咬了唇，把大夫引到紀(jì)居昕面前后，不再說話，站在紀(jì)居昕身側(cè)。

    做為主子，還是個新來的未來不怎么光明的庶子，紀(jì)居昕應(yīng)該安撫下為自己著急的丫鬟才是，可他并沒說話，朝大夫伸出了胳膊。

    相比畫眉，現(xiàn)在他對這個大夫更感興趣。

    看這姿態(tài)，眼神，敷衍的意圖，明白這是個很快結(jié)束，只是走個過場的看診，紀(jì)居昕就知道，又有事找上門了。

    “請問大夫貴姓？”

    “周?！?/br>
    “請問是誰請你來的？”紀(jì)居昕微微一笑，青澀的少年眸底散發(fā)著融融暖意和淡淡不安，“周大夫不要見怪，我才回家，請醫(yī)的事……不熟，很想知道是誰如此記掛我呢。”

    記掛？周大夫驀的抬頭，看到純真少年眼底的真摯，見慣內(nèi)宅風(fēng)雨的老大夫也有幾分不忍，記掛是記掛，但不是他希望的記掛。

    “還有誰，記掛兒子的，只有母親了?！敝艽蠓蛘Z氣冷硬，態(tài)度一點(diǎn)未變，直直站起，“瞧著是虛火旺盛，沒什么大不了的，清淡飲食數(shù)日該會好，無需開藥?！?/br>
    正好進(jìn)屋的百靈瞪大眼睛，“主子咳的那么厲害，怎么會不用開藥呢？這屋子這么冷，火炕還沒起，炭還沒燃，怎么會有火？”

    周大夫睨了百靈一眼，“若信的過老夫，五日后不好再來喚老夫就是，信不過就換個大夫，告辭！”

    “少爺——”百靈扁起嘴看向紀(jì)居昕，大眼睛包了一泡淚，纖纖素指指著門外身影，“他欺負(fù)人！”

    紀(jì)居昕看著百靈笑。他以為嫡母會想什么好辦法治他呢，竟然只是餓著嗎？不大可能，一定有后招。想想前世落了病根的身體……都是有原由的。

    不過百靈這丫頭，竟然記吃不記打？這還不到晚上呢，白天的事就忘了？

    百靈回頭看到紀(jì)居昕別有意味的笑，靈動活潑的小臉立刻僵了，這下真的記起前面的事了。孫旺還沒回來呢，萬一少爺要罰……

    她撲通一下跪到地上。

    紀(jì)居昕哈哈大笑，笑的前仰后合差點(diǎn)眼淚都出來了。

    ☆、馭下

    記憶里從來沒有這樣恣意暢快地笑過。

    回過神來的紀(jì)居昕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發(fā)酸的臉，怔住。

    原來他也可以這么開懷……

    原來，他也是會笑的。

    不是假的，苦澀的，裝出來的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不知不覺臉都痛了的笑。

    微涼的手指顫抖著撫上臉。這張年輕的，光滑的，充滿青春朝氣的臉，一年后會充滿愁怒，三年后會含著不甘躺在那個人身下，五年后因身上的人不停變化開始麻木……縱使最后過了很久相對安靜的日子，但直到他死，這張充滿滄桑疲憊的臉上都沒出現(xiàn)過開心的笑。

    孩童時……或許有過。那時不懂，一點(diǎn)點(diǎn)滿足都可以很開心，一切的轉(zhuǎn)變，都是從進(jìn)了紀(jì)府的大門開始。

    而今，他又來了。

    “呵呵……”紀(jì)居昕捂住臉，止住鼻子里的酸意和眼睛里的澀意。

    但是這一次，一切都會不一樣……是的，不一樣……所以他不需要擔(dān)憂害怕，就算不能改變，也不過是一死！他已經(jīng)死過，還怕什么！

    正是入暮時分，淺淡的光線透過窗子照進(jìn)來，有種特殊明暗對比，主子愉悅的聲音突然透出暗啞，原本輕松的氣氛一凝，處處沉重，房間里沒有人敢抬頭。

    絲絲涼意從地板滲上來，百靈大駭?shù)囊粍右膊桓覄?，恨自己怎么這么不小心！上午的錯還沒記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