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jié)
少年輕輕抬頭,“公子……認識我?” “談不上認識,”紀居昕輕輕搖頭,唇角微揚,臉上帶著淺淺笑意,“偶有兩次,經(jīng)過你家鋪子,無奈步履匆匆,未能進鋪子一觀,想著以后總有時間,不想再遇到你,已是……” “你可愿意讓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本就該報于公子知曉……”少年深呼吸幾次,緩緩說起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 少年名叫蘇曉,十三歲,母早逝,他是老來子,父親已近五十,不欲續(xù)弦,兩父子相依為命。他們經(jīng)營著一間紙墨鋪子,不算富裕,卻也能得溫飽,父親年紀漸長,身體偶有小恙,并無大災。 本以為歲月悠長,他與父親會這樣一直安平和樂下去,不想意外來的太快。 父親的紙墨鋪子不是什么好地段,生意也不多興隆,這樣的地界,沒后臺也沒甚關系,不會有人故意找麻煩。偏偏有日來了個不講理的客人,非說在他們鋪子里買到了假畫,生要他們賠償。 客人很有些錢財,也頗有些手腕,買到假畫非常生氣,就報了官。 他們父子肯定是沒賣過假畫的,無奈說干了口水,無人愿意信,父親被下了大牢,鋪子查封。 他去探監(jiān),父親挨了刑,腿斷了。 如果不想辦法救治,必死無疑。 父親讓他走,走的遠遠的不要再回來,不用管他,可那是他父親,他如何不管? 他求那客人,客人沒見他,只捎了話:敢賣假畫騙人,就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好在今日坑騙的是他,還有些錢財打官司,讓他們能得到苦果,若是坑騙的是沒什么銀子的書生,別人去哪里討公道? 他解釋不通,想了很多辦法,總是不能成,父親的傷……已經(jīng)等不了。 他便暗自下了決心,去館樓賣身。 說到這里,蘇曉手握成拳,臉再次埋進膝間,聲音悶悶的,“我以為我能受得了的……只要父親能好,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我沒想到,我的確救了父親出來,有銀子給父親看病,父親卻……不再認我?!?/br> “而我自己……的確受不了那樣下賤的生活……我不想……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他又哭了起來,“我對不起父親,也對不起買我的人,更對不起公子……我出而反爾,失了信譽……我不孝不馴,不配為人子……我沒有苦挨自己應受的折磨,跑出來連累了公子,不配為人……” 紀居昕任由他哭了一會兒,才出聲問,“那客人說的假畫……是你們賣的嗎?” “不是!”蘇曉狂搖頭,“那畫我和父親看過,和父親賣出去的那幅一模一樣,但那的確是仿的,不是我家鋪子里出去的!父親說個中必有緣由,不是別人故意坑我們,就是這位客人自己有仇家,被別人算計,可是我們?nèi)宋⒀暂p,官府找不出別的證據(jù),客人又撒了銀錢,正在氣頭上……” 說到這里蘇曉有些憤憤,“明明不是我們的錯,明明他們害我們失去了一切,父親卻要我不要記仇,說客人沒什么錯,官府也是略有些瀆職,但也沒大錯,我們沒錢沒勢,這處倒霉,是我們該著的!這憑什么!” “后來客人還與你們?yōu)殡y沒有?” “這倒是沒有,父親受了刑下了獄,鋪子被封了,他就沒追究了,所以我把父親贖出來才那般容易?!?/br> 紀居昕凝眉思索片刻,“那夜打你的那些人……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蘇曉臉一白,“他們……不是臨清人?!?/br> “我……起了那等骯臟念頭,真在臨清做起小……很丟人,我便小心打聽外地的買賣路子。他們自己說是京城來的,專門特色模樣好的……我去了也是被關起來學東西,并沒有……他們說十六就會啟程回京,要帶我一起,可是我十五就由公子救下了……” 紀居昕點了點頭,怪不得他讓吳明搜索消息找不出人來,原來……是外地人。 這樣也好,應該不會有什么遺留問題。 “你說……你父親腿斷了?” “受了刑……已經(jīng)請大夫用了藥,大夫說,將養(yǎng)下去,或許會好,或許不會好,用的藥材都不普通,需要銀子……” “你父親不認你了?” “父親……把我趕了出來……”周曉捂著臉,“我做出那等事,就知父親不會原諒……” 房間一時又被哭聲縈繞。 “蘇曉。”紀居昕食指敲了敲桌子,“我救你出來,不是讓你自暴自棄的?!?/br> 等蘇曉抬起頭,他盯著蘇曉的眼睛,緩緩說,“人呢,都會犯錯誤,犯了錯就一條道走到黑,或者懊悔不前的,都是蠢人。老話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年紀尚小,一時沒想對犯錯沒關系,只消記住這個教訓,以后做任何事,當三思而后行?!?/br> “從今往后,你要謹言慎行,用心用腦,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妄下結論,不要自作主張,不要再犯錯!現(xiàn)在,我給你這個機會,這個改過的機會,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能不能做到!” 紀居昕眉眼冷肅,目光灼灼。 蘇曉目光慢慢的變的堅定,“我能!我能做到!” 紀居昕唇角輕揚,聲音安撫,“你父親對你失望,其實也是催促,催促你從泥潭里爬出來?,F(xiàn)在,你去見你父親,說你不會再繼續(xù),你已經(jīng)離開那里,改過自新重新開始,你父親一定會原諒你?!?/br> “是……嗎?”蘇曉緊咬著下唇,眼睛閃著渴盼的光。 “你試試便知。”紀居昕微笑看他,“你去見你父親,把這些天經(jīng)歷了什么,詳詳細細地講與他聽,再說出你的決定,他一定不會再怪你。只是要記得,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全,隨時應注意,動作不要太大。” “我真的……可以去見父親?”蘇曉嘴唇抖著,眼淚洶涌。 “真是,男孩子怎么可以這么愛哭?”紀居昕掏出懷里方帕遞給他,“你同你父親說完經(jīng)歷,還可以加上一句話,如果他愿意我,我欲請他做掌柜?!?/br> “公子……”蘇曉動作頓住。 “我用銀子在那些人手里買了你,銀貨兩訖,你已是我的人,對吧。”紀居昕沖他眨眨眼睛。 蘇曉臉色微紅,大力磕頭,“公子救了我,我蘇曉這輩子,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父親說我蘇家別的沒有,骨氣要有,信譽要用!做過的事要認,說出的話必須做到!” “好了,”紀居昕故意嘆氣,“我又不養(yǎng)閑人,說不得要給你找點事做了,你父親的病,也要銀子不是?” “公子……”蘇曉激動地看著紀居昕,眼淚不要錢的似的往外流,“公子真是好人……我長這么大就沒見過嗚嗚嗚……我一定好好為公子做事……死了都行嗚嗚嗚……” “你真是……” 紀居昕還沒見過這么能哭的少年,無奈又等了一會兒,把周大喊進來,指給蘇曉認識,“他叫周大,會送你回家,三日后會再去你家一趟,屆時你將與你父親商量后的結果告知于他,我們再說后事?!?/br> 蘇曉被紀居昕哄的信心堅定,腳步凝重地回家見父親去了,直到和父親說完經(jīng)歷,兩父子抱頭痛哭一陣后,被父親問到才想起來,沒問過公子姓名! 最近經(jīng)歷的起伏是他十三年人生里從未有過的,給了他太多的刺激和打擊,公子是這些事件里唯一的溫暖亮色,救了他鼓勵他,給他建立自信,重新開始燦爛人生,說公子是他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 可是他竟然忘記問父母的姓名! 蘇曉一時懊悔難挨,又哭了起來…… 好在雨后是天晴,恢復后的蘇曉還是那個陽光燦爛好少年! 紀居昕再見他時差點愣住,這個眉眼彎彎笑容陽光的少年真是那個愛哭鬼? 好在他的父親蘇修是個靠譜的。 身體不好,腿腳不利索,一見著他,還是讓蘇曉扶著跪了下去,“小的多謝公子救我父子二人!自此以往,小的父子便是公子的人,但有吩咐,赴湯蹈火,再所不惜!” 紀居昕重活一世,心思細膩,眼睛還算好使,別人說話是真心還是假意,直覺就能辨出一二,這父子倆真心誠意如何能看不出來? 他讓周大扶了他們起來,赴湯蹈火就算了,還是乖乖干老本行,給他賺錢吧。 他聽了蘇修的敘述,與蘇曉一般無二,只多了些細節(jié)。 混和吳明的消息,他斷定安全。 之后,他留下些銀錢,讓蘇修蘇曉休養(yǎng)身體,從周大打聽的鋪子里選了一家,置了下來。 二月初,南街便多了間紙墨鋪子。 鋪子裝修大方簡雅,和別的紙墨鋪子一樣,賣筆墨紙硯和字畫。 字擺出來幾幅,多是臨清界面上的名人所書,少有前朝古跡,不算特別值錢,畫卻極是特別。 這鋪子雖不算大,墻壁卻是不窄的,三面墻壁,只有一面墻上掛了字,另外兩面,掛了兩幅巨大的畫作! 水墨山石,怪石嶙峋,鷹擊長空,氣勢如虹,端的是奪人眼球! 兩幅畫,一幅潑墨,一幅工筆,都是巨幅,一樣占一面墻,畫者都是一個! 石屏先生! 這石屏先生什么來路,以前從未耳聞! 貿(mào)然出現(xiàn)便技驚四座,令進來客人無不贊嘆!這等畫技筆法,實在難以語言述之!便是不懂畫的人,一眼看上去也差點失了心神,可知其畫中意境幽深! 更怪的是,這兩幅畫,坐在輪椅上的掌柜說,是東家友人所畫,掛于此處,不求財,不求利,只求知己。兩幅畫并不標價出售,若有人喜歡,可自己作一幅畫,留在鋪子里,若是石屏先生喜歡,便將墻上畫作無償贈于作者,同時作者的畫,石屏先生也會留作收藏,以后可做知己,以畫會友。 若是……沒被石屏先生看上,那這幅畫作,作者不可收回,便要留在鋪子里出售,給鋪子個進項。 所以,若是沒有信心,還是不要畫為好。 有人喊不公,掌柜笑瞇瞇道,規(guī)矩便是如此,鋪子沒有強買強賣,若是覺得虧,大可照前言,不要留下畫作。 你若非要生事,行,縣衙離這不遠,咱們可以去那里說個公道。 墻上畫作技法勾人,意境深遠,只要是癡于此道的,沒幾個不想交流。威逼利誘皆不成,上門的客人只有乖乖的照著規(guī)矩來,留下畫作。 一日一日,鋪子里客人越來越多,掌柜不得不辟出一小塊空間留給客人揮毫潑墨,當然,紙筆茶錢是要付的。 只是……石屏先生能看上的,實在是少之又少,一年過去,僅有一幅入了石屏先生的眼,拿走墻上一幅畫作,掌柜的又換了一幅掛上。 仍然是山石,仍然是水墨畫,然這次與之前那幅相比,氣勢更加凌利! 只要進了店子,眼睛就會被畫作吸引,只要看一眼,就仿佛置身于山間,俯視千山萬水,看峻峰斜陽! 更想要了??! 換了畫作的畫者還來不及得意,立即紅了眼睛撲上案桌當場畫了一幅,末了搖頭,“我不如石屏先生多矣?!辈贿^一年,畫技竟進益這般多!別人如何跟得上!真真讓人羨慕! 這間蘇記紙墨鋪子,從不起眼的開始,到慢慢引人注意,再到日進斗金,名揚天下,竟不到兩年! 紀居昕在置辦這個鋪子的時候,銀錢有些不湊手,之前托夏飛博賣畫的五百兩已然花的干凈,不得已,他把年節(jié)從夏林徐三家收到的禮,還有楊氏送他的東西,變賣一些出去,才添了窟窿。他并不知道,這間鋪子積累錢財名聲的速度,遠大于他的想象。 這間鋪子不能讓紀家知道,告知朋友卻是必須的。他私下跟夏飛博林風泉一一講過,一來知道他們必會為他保密,二來有什么問題,他還靠著這些人幫忙解決。 別的不說,在臨清建的圈子,護著這個鋪子不出事,是夠夠的。 ☆、第84章 一年 二月底,紀居昕的鋪子剛剛建好理順,紀仁德收到了吏部調(diào)令,調(diào)任東昌府陽平知州,從五品。 紀仁德再也控制不住,摔了一個汝窯天青筆洗。 今年調(diào)令怎么下來的這么早!他這剛剛哄回王謙之,王謙之還沒明確表示要幫他去吏部問,正待要加最后一把火,這調(diào)令竟然早一步來了! 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他的調(diào)令早就已經(jīng)定好封存,就等著一開春往外放! 說明有人事先給他定好了位置,還敲準了砸定了,除非特別重量級的官員去幫忙走動,不然一定是不會變的! 書房外下人聽到動靜,小心地過來敲門,“老爺?” “下去!” 紀仁德拍著桌子厲聲喝退來人,指甲扣入手心,掐的掌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