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jié)
那是他初初重生的時候。 紀居昕恍惚了一瞬,“你好像與我提過此事?” “是?!敝艽舐曇舻统劣盅杆?,“后來主子與三位少爺在茶莊賞梅品茗,屬下似也看到這位爺?shù)纳碛埃皇呛髞硭⑽丛俪霈F(xiàn),屬下漸漸不再注意,主子也說無礙,沒想到他竟是簡王世子……” 紀居昕緩走兩步,很快記起往事,是了,周大曾與他提過此人。 兩年前他初初重歸,很多事情不清楚,情勢也亂,緊著最重要的事情辦,不重要或暫時沒影響的全部押后。周大與他提起有個像是宗室的人在身邊出現(xiàn),但他并沒看到,也不知道是誰,當時也沒有吳明,沒有消息圈子,找不出那人身份,后來再找時,那人聲息全無并未再出現(xiàn),他便以為是無關(guān)信息,或許只是巧合,不再留意。 可今天看來,這或許并不是無關(guān)信息。 “你確定那人就是今日世子?”紀居昕臉上笑容依舊,嘴唇輕動。 周大低頭退后,“當時距離不算近,時隔久遠屬下也不能完全確定……大約六成可能?!?/br> 紀居昕知道周大,這人一向穩(wěn)重,不是確定的事不會拿出來說,他說有六成可能,定是保守估計,這個可能性或許有八成。 八成以上可能性,幾乎可以稱之為事實了。 紀居昕迎著陽光的眼睛微微瞇起,這簡王世子,還真是要找他。 “小民紀居昕,見過世子?!贝喭跏雷幼呓?,紀居昕按規(guī)矩行禮。 簡王世子劉昀笑容親切,虛扶一下讓紀居昕起來,聲音很有股溫雅如玉的味道,“遠遠便知是我,你也足夠機敏了?!?/br> “當不得世子夸獎?!?/br> “你隨我來?!?/br> 劉昀走在前面,信步進了小閣,等眉目清秀的婢女們上了茶,揮了揮手,讓所有人下去。 周大看了眼紀居昕。 紀居昕笑著點了點頭。 周大便也跟著人下去,卻不走遠,就站在窗外不遠住,位置可攻可守,可以看到四下動靜,又能順著窗子看到主子身影。 劉昀修長指尖輕點了點桌面,笑容有些意味深長,“貴屬好人才?!?/br> 紀居昕看著世子,沒看出此番行容里的惡意,或者說,他沒看出世子表現(xiàn)出任何負面情緒波動。 世子只是謙雅和煦地笑著,仿佛真心在夸,又仿佛欣賞周大這份忠義,完全沒有被冒犯的不愉。 到底有沒有不快……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很有些深藏不露。 紀居昕綻出開朗純真的笑顏,半是羞澀半是謙虛,仿佛一點沒深想這話中之意,“哪里哪里,世子的人才是真厲害,方才門房一路引小民過來,小民就大開了眼界,臨清可找不出這樣的門房。” “是么……”劉昀眼微垂,視線投往窗下三腳香幾上的碗蓮。 一尺寬的甜白瓷盆,做成扁圓的樣式,不大不小,巧拙可愛,內(nèi)里水波清亮,蓮葉碧綠,圓圓的蓮葉中間,拱出三條花枝,兩枝含苞,一枝綻放,花瓣粉白,晶瑩剔透,非常美。 紀居昕很承認碗蓮很美,但是世子賞蓮不說話,是忘了他的存在? 還是故意讓他心生不安? 照常理,他一個不顯眼的冢族庶子,能坐在世子面前便是天大的榮幸,怎能不激動難抑?世子一句夸獎便要美上天,一個皺眉,便要反思自己哪里不對,現(xiàn)在世子沉默賞花,他應(yīng)該惴惴不安,期期艾艾張口問詢才對。 但紀居昕并非見識淺薄的小民,以往經(jīng)歷淬煉了他的心志,之后學(xué)識提高了他的心性,既然世子請他來,必有目的,他只管接著就好,遂端起茶杯,從容品茶。 劉昀注意到紀居昕一派淡定地喝茶,心下微動,果然是他看中的,小小年紀便沉著冷靜,智計百出,如果身邊多了這樣的人…… “紀公子好定力。”劉昀擺出這樣做派是為威懾紀居昕,沒達到效果,擺著就也就沒用了。 紀居昕拱手,“世子好威儀,吾等卑微小民只敢仰望?!?/br> “紀公子謙虛了?!?/br> “世子稱小民名字即可,萬不可喚做公子?!?/br> “我來臨清不久,也知你是書院學(xué)生,兩年時間從不識幾個字,到考中秀才,堪稱良才,理應(yīng)得人尊重,不過喚一聲公子,有何不可?待到他日殿前高中,我登門道喜也不為過。” “哪比得上世子,三歲詩百首,五歲字初成,長成至今,與翰林老學(xué)究辯才也不輸,每每宮宴皆得皇上夸贊,乃是我大夏朝文采第一人,我輩難敵一二,如若世子下場,怕是六元手到擒來,小民對世子敬仰有加,萬不敢以污名入君口?!?/br> …… 兩人寒暄,劉昀中規(guī)中矩,紀居昕不卑不亢,臉上都帶著笑,本應(yīng)歡快祥和,不知怎么的卻流露出一種試探,閣中氣氛很有些詭異。 不一會兒后,“你很好?!眲㈥佬θ菀琅f,看向紀居昕的雙眸里隱隱有光芒閃耀,“古有言,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紀公子以為如何?” 世子心思情緒隱藏的深,紀居昕猜不到,但這話即是對他說的,定有特別意義。他便微笑著回話,看似隨意,實則謹慎,“出頭的椽子先爛,這道理到哪都一樣。然我大夏才子者眾,有才有德者不知其數(shù),想要秀于林,著實是件難事,小民不曾到達這樣高度,遂不敢妄言?!?/br> 劉昀緩緩嗯了一聲,又道,“隱士大才者,經(jīng)常會想把自己藏起來,或隱于深山,或隱于市井,讓人不聞其名,不知其事,但我認為,丈夫立于世,所做所為頂天立地,應(yīng)把才華展現(xiàn),換得大好前途,日后封妻蔭子,創(chuàng)一番功業(yè),紀公子以為如何?” 紀居昕微微沉吟,“智者想法總是不同一般,小民這樣的俗人不大理解,總覺他們有他們的道理,并未做錯,世子說的更是世間倫理,無法反駁。” “良禽擇木而棲,這句話,紀公子以為如何?”劉昀說出良禽兩個字時,看向紀居昕的眼神似乎更亮,別有深意一般。 紀居昕目光微動,聲音平穩(wěn),“世間萬物,都會想爭取更好的生活環(huán)境,這是本能,草木野獸皆如此,人更是免不過,有本事的,大約都想找塊好地頭?!?/br> “學(xué)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紀少爺以為如何?” “這……古來大夫行事皆如此,世子問小民,小民也只能說應(yīng)該。” 紀居昕一邊答話,一邊腦子飛速轉(zhuǎn)動,之前他不知道世子為什么會請他,現(xiàn)在一番話下來,他有了一個大膽猜測——世子是不是要用他? 這些問話,如果他沒想偏,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是世子知道他有智有才,提醒他一旦受人注意,便會有麻煩?提隱士大才,是暗示他他已知道他藏起來的事,知道他的行事為人了? 到良禽擇木,賣于帝王家,就是暗示他是棵好梧桐木,還是皇家宗室,投靠過來準沒錯? 真是如此含義的話……世子觀察他多久了?知道他多少事? 紀居昕暗暗提高警惕。 心內(nèi)雖百轉(zhuǎn)千回,面上卻并未過多表現(xiàn),紀居昕臉上綻著和方才一樣的燦爛笑容,純真澄靜,一點也不像有心眼的人。 劉昀看著看著,竟笑出聲來,“算了,我也不與你廢話,想必你已經(jīng)猜到不少,我便直說了。” 紀居昕肅然,“世子請講?!?/br> “兩年前我曾路過臨清,巧遇你兩次,兩次你都很亮眼,聰慧程度可見一斑,那時你尚年幼。此次我到臨清,有親近之人失蹤,我順著線索追查,又看到你之身影,你在陽青可算是出盡風(fēng)頭……可你騙得過劉縣丞于通判,卻騙不了我。” “搭救林風(fēng)泉的那些鬼主意,是你所出;陽青縣官場,甚至陽平州東昌府的官員變動,也有你暗中推動;被擄之后救孩子出來的,還是你……” “依你之聰慧,定能明白,皇家宗室高高在上,卻也并非全無煩惱,我之憂愁,想請你幫忙開解一二,不如你可愿意?” 燦金的陽光透過窗子,落在劉昀側(cè)臉,他微微偏頭看著紀居昕,眉宇堅毅,目光深邃,神情肯切,竟是求賢若渴的急迫! 紀居昕怔住了。 他這是……被欣賞了? 還被人找來,要收為清客? “小民何得何能,朝里野外皆有無數(shù)高才,世子何不……” 劉昀擺了擺手,“那些不過是腦子古板,想太多的迂腐之人,我們的年紀,才更合拍。” 他一副別人不理解,沒有共同語言不想多說的表情,紀居昕卻立時懂了。 怕是他身份地位特殊,年紀稍長的幕僚,做派都有些中庸,哪哪不敢得罪,最重要是保自己保家人平安,不想沾太多皇家事,尤其利害牽扯過多之時,并不敢過于維護世子,便是出主意,也是和為先,因為伴君如伴虎,簡王世子身份敏感,在風(fēng)口浪尖上飄搖,一個不小心,就會失去一切…… 如自己這樣的人,年輕,沖動,沒牽掛,聰明,有心機有本事,才是劉昀想要的人。 可劉昀只略略提了兩年前見過他,今年順著陽青事情知道了一些事,知不知道更多的事,紀居昕一點也不清楚。 世子知不知道他要對付四叔? 知不知道紋身組織? 知不知道衛(wèi)礪鋒一直跟他有來往? 如果不知道,這樣出現(xiàn)是不是太貿(mào)然,如果知道,他想得到的怕是更多…… “我可以給你時間考慮?!眲㈥勒酒饋?,嘆了口氣,“求才是件痛苦的事,不是找不到合心的人才,就是合心的人不愿意為我所用。我已習(xí)慣,所以不管你考慮之后結(jié)果如何,我都能接受?!?/br> 說完還沖紀居昕眨了眨眼,很有些活潑,“保證不會找后帳。” “世子說笑了,小民實在……” “我有客人到了,這便告辭,你自便吧?!眲㈥啦坏人f完,抬步負手往外走,很快走出小閣,走上抄手游廊,再一會兒,人就不見了。 周大見狀回到小閣,默默站在紀居昕身后。 紀居昕無意識轉(zhuǎn)著手中茶杯,回想著剛剛的事。 自己表現(xiàn)和往常一般,沒哪點不合宜,世子表情卻出色很多。 雙方換位,恐怕他不會如世子做的那么好。 世子年紀不大,聽聞也就十八九歲,還未大婚,可方才進來的男子,俊逸高貴,優(yōu)雅從容,哪里像個少年,分明是個成熟男子! 一個人想求才,最起碼要做到幾點,身份地位要高高在上;見識談吐氣勢要讓人折服;要有別人給不了的,可以施展才華的舞臺;要對想求的人才有起碼的認知,知道他的理想抱負,并以此為點展開畫個餅,告訴他跟著自己沒錯的;最后一點,還要表現(xiàn)出禮賢下士的謙遜姿態(tài),誠心可感天動地。 世子身份地位有,施展才華的舞臺可以提供,無奈年紀尚輕,想有讓人折服的才德氣勢有點難,他便以壓制的形式,想要讓人生畏,只要有了敬畏,便有了折服。 紀居昕尊敬他的身份,卻并沒有畏懼,所以世子直言,坦率真誠,話問的技巧,又鏗鏘有力,展示他的聰明,他能給出別人給不了的東西,也讓紀居昕看到他的誠心,利落說完之后,并不強求人立刻答應(yīng),給出時間考慮,并表示接受否定的結(jié)果,姿態(tài)瀟灑翩然。 聰明人對上聰明人,想讓別人折服,有時候只要坦率大方就好。 世子出現(xiàn)的突然,請求提的突兀,可這樣的態(tài)度言行,卻并不讓人討厭。 紀居昕嘆氣,今日之事過后,不管他會不會答應(yīng)世子邀請,大概都不會與他為敵。 ☆、第133章 巧遇 主人家不在,再坐在這里就沒意思了。紀居昕想想站了起來,帶著周大走出去。 門口清麗美婢見紀居昕走出來,笑盈盈上前引路,“公子想去哪里?” 紀居昕輕笑,“今日府里宴客,想來不是我想去哪里便能去哪里,何況我對此地不熟……姑娘說我現(xiàn)下應(yīng)去哪里呢?” 美婢面上笑容不變,施禮賠罪,“是婢子說錯了,主子今日客多,公子是想同諸位公子一起賞景游玩,還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坐坐?” “今日我亦有友人來,不知尋人可方便?” “公子只消告訴婢子尋誰,需不需帶話,婢子自會替公子尋到,并不費事。” “如此,我等友人尋我即可。”紀居昕往前踏出一步,“你引個安靜地方與我,我喜清靜?!?/br>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