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嶺南本就不是安生之地,異族與漢人群居,難免有摩擦,像卜天這種膽敢造反的人必然要殺一儆百。不過他躲了一年才被抓到,這一年里誰知道他是否有什么新的謀劃,恐怕朝廷會先對他嚴刑拷打,逼他交代了所有反黨,然后再處死他。 蘇硯道:“聽說那卜天也才二十六歲,年紀輕輕,就敢犯下如此大罪……” 蘇既明輕哼一聲:“年少輕狂,自以為是?!?/br> 寫完家書,蘇既明把信疊起來裝進信封里,忽聽下人通報:“特使大人來了。” 蘇既明有些驚訝,整了整衣服,這功夫魏瓊已經(jīng)走進后院了。 “你的身子怎么樣了?”魏瓊大大咧咧在蘇既明對面坐下,上下打量他,“看起來已經(jīng)恢復了不少啊?!?/br> 蘇既明笑道:“多謝魏兄送我的神醫(yī)?!?/br> 張希汶也跟著魏瓊進了院子,聽了此話,魏瓊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可不要小瞧了他,他確實有些本事,我才將他派給你用。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你盡管差使他便是?!?/br> 兩人聊了幾句,魏瓊見蘇既明確實已無大礙,語氣責怪道:“我本想你剛從儋州回來,身子需要些時日調(diào)養(yǎng),心里的結(jié)亦需要些時日來解,因此便未派給你公務,不曾想你卻花天酒地,險些把身子都掏空了?!?/br> 蘇既明干笑兩聲。他在這個地方,暫時沒有皇帝的調(diào)令,不能回京,又沒有職務,無事可做,只好喝點小酒,這也不能怪他罷? 魏瓊道:“你這樣,我還不如派給你點事做,也不埋沒了你的才干?!?/br> 蘇既明有些吃驚,立刻抬眼看魏瓊:“讓我做什么?” “你的官職是儋州別駕——” 魏瓊說到此處頓了頓,蘇既明一聽到儋州就有點牙酸,生怕魏瓊又把他打發(fā)回去。魏瓊停頓過后接著道:“兩個月前惠州別駕母親去世,他回家服孝去了,官職暫時無人頂上,我想就由你暫且頂了他的位置,協(xié)助我做事?!?/br> “惠州別駕?”蘇既明皺皺眉頭。 別駕從事乃是州長官的佐官,掌管糧運、家田、水利和訴訟等事,對州府長官亦有監(jiān)察之職,可算是半個洲官。魏瓊是特使,可代使皇權(quán),他讓蘇既明暫任此職,再寫書信向皇上通報,請皇命恩準,在吏部記上一筆,蘇既明這個暫代就成了名正言順的代替。然而這個官職蘇既明可不想要,他只想早日回京。留在惠州,在覃春手下任差,與烏蠻人只有一海之隔?那日子過得一定很煎熬! 魏瓊看出了他的擔心,笑著拍了拍他的手:“放心,我知道你想早日回京城,以你的能耐,也確實不該埋沒在嶺南,關于你的請任書我早就派人送去京城了,只不過我現(xiàn)在手下缺人,想讓你幫著我做事。只是暫代,絕對只是暫時的。” “你要我做什么?” “嶺南是百越之地,土地荒蠻,遍地蛇蟲,到處毒瘴。前朝之人鑿開了梅關大道才使得此地與中原溝通,然而百年來漢人與百族之人群居,并不安生,時常災荒動亂。皇上派我出使此地,就是希望我能改善民生,調(diào)和矛盾?!?/br> 蘇既明點頭。 “然而近日我忙著糧運水利之事,連你病了我也直到今日才有空來看你。覃春我又不放心他。”魏瓊壓低了聲音,冷笑道,“他早晚是要倒霉的,我已著手將他的職權(quán)架空了。”又道,“我騰不出手管更多,又無別的可用之人,因此也不好再讓你這么逍遙了?!?/br> 蘇既明心里想著最近都出了些什么事讓魏瓊忙不過來要叫自己管,猛一下就想起了最近許多人都在談論的卜天。 “頭一件事,”魏瓊道,“那卜天交給你來審,你應該辦得好吧?” ☆、 第十一章 對那卜天,蘇既明是從來都沒放在心上過,他覺得此人此事與自己無關,他對惠州也無歸屬感,只當做暫時的歇腳之地。因此卜天是在逃還是被抓了,他也都并不關心,沒想到魏瓊居然把這事兒交給了他。 不過蘇既明還是接下了這個任務。卜天必然是躲不開死罪的,只要弄清楚他還有沒有別的同黨,就可以痛痛快快把他斬了。蘇既明閑著也是閑著,的確需要找些事情讓自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魏瓊又跟他交代了些公事,坐到中午便走了。 張希汶把魏瓊送出府,上馬車之前,眾人都退開了,張希汶在魏瓊耳邊輕聲說了兩個字:“情蠱?!?/br> 蘇既明知道魏瓊?cè)o自己的人未必那么老實,因此平日里言辭十分注意,絕口不提在儋州時的事。只是前幾日他病得太重了,稀里糊涂間問熊萊情蠱的害處,到底是被有心人聽去了。 “什么?”魏瓊茫然了片刻,突然頓悟,一驚,低聲道,“蘇清哲被人下了情蠱?” 張希汶不點頭也不搖頭:“未必是他中的。” 魏瓊還有些不解,瞇了瞇眼睛,并沒有打破沙鍋問到底,只是沖著張希汶一笑,就轉(zhuǎn)頭上了馬車。 蘇既明下午便叫人把卜天的案子整理了送來看。這卜天是苗寨族長之子,在苗寨中頗有威信。前些年嶺南遭遇蝗災,收成大減,逢此天災,正因是撫恤民眾之時,然身為惠州長官,覃春并未認為災情并不嚴重,亦不想影響了自己的仕途,因此并未將災情上報,各項苛捐雜稅不減,使得百姓生活更加困苦。那卜天便糾集了數(shù)百人攻入官府,仗著嶺南天高皇帝遠,打算廢了官府自己占地為王。 覃春趁亂逃走了,轉(zhuǎn)頭調(diào)了兵打回來。卜天的人不過一群烏合之眾,沒兩天就死的死散的散,大多反黨都被抓了,卜天和幾名親信逃走,直到前幾天卜天才被抓獲。 蘇既明看完案子,拍案長嘆:“可惜了,這家伙太無能,當初怎么沒把覃春那狗東西給閹了呢!”卜天作亂的時間在他到達惠州之前,假若當初卜天造反成功了,他大可借口惠州太亂而不入界,沒有覃春逼他去儋州,也就沒這一年來的事了。 把案情大致弄清楚了,蘇既明便動身去大牢看卜天。他一出行,張希汶蘇硯等人自然跟著隨行保護。 馬車上,蘇硯有些擔心:“公子,那卜天是黑苗人,他會不會很危險?” 蘇既明問道:“如何危險?” “給人下蠱之類的?!?/br> 蘇硯是從小在京城長大的漢人,對于這些異族異術一直心懷畏懼,蘇既明流落儋州的這一年里,他一則是還抱著些微蘇既明能生還的希望,一則是為了給蘇既明守孝,要不然早就逃離這鬼地方了。他生性單純,一年里聽了些半真半假的奇聞異事,雖未親眼見過,卻全都當了真,更覺可怕。 張希汶插話道:“蠱術沒有你想得那么厲害?!?/br> “哦?”蘇既明饒有興致地看著張希汶一眼,“你了解的話,倒說來聽聽。” “養(yǎng)蠱并不是人人都能養(yǎng)的,蠱蟲要認主,要聽主人的話,往往要血氣極陰的人才養(yǎng)得好,陽剛之人容易將蠱蟲克死,因此在苗族里一般只有女子才養(yǎng)蠱。不同的養(yǎng)法,養(yǎng)出來的蠱蟲亦是不同的,大多蠱與毒并無二致,只能叫人經(jīng)絡瘀滯、腸穿肚爛,只有厲害的人養(yǎng)的蠱才能隨主人驅(qū)動,時而蟄伏,時而發(fā)作,形成不同的效用。便是在苗寨,有這樣本事的人也是極少的?!?/br> 情蠱便屬于那厲害的蠱,而羲武也是那養(yǎng)蠱厲害的人了。蘇既明想起曾親眼見過羲武用更厲害的蠱,不由問道:“那,有沒有能夠cao控人心的蠱?” 張希汶猶豫了一會兒,道:“有是有的,聽說中了金線蠱的人會被蠱主cao控意志。” 蘇硯立刻緊張起來,抓著蘇既明的衣袖:“公子……” “不過大人不必擔心?!睆埾c氲?,“那金線蠱是最難養(yǎng)的,養(yǎng)一只起碼要十年的時間,也不是人人都養(yǎng)得成,只有把巫毒煉得最厲害的苗女……或是有術法的人,才能養(yǎng)金線蠱。金線蠱十分脆弱,養(yǎng)成之前不能見光,不能吹風,需要恒溫,條件苛刻,就是最厲害的苗女,一生中能養(yǎng)出一只金線蠱已實屬不易。” 頓了頓,張希汶接著道:“世人言苗女能隨心所欲給人下蠱,也是誤傳,蠱蟲只有進入人的身體之后才能發(fā)作,要么騙人服下,要么強制人服下,若是堅決不吃苗人遞來的東西,又哪有這么容易中蠱?那金線蠱進入人體后,會分泌毒素,也得過上一段時日,中蠱之人才會被蠱主cao控??傊槐負?,蠱若真有那么好下,早已泛濫了,隨隨便便就能蠱惑人心的話,還有什么事情辦不成?” 聽到蠱蟲進入人體才會發(fā)作的時候,蘇硯不由偷偷瞥了蘇既明一眼,被蘇既明瞪回去了。 蘇既明清了清嗓子,道:“你倒是了解的透徹,怎么,吃過苗女的虧嗎?” 張希汶笑了笑:“我祖母就是很厲害的苗女。在嶺南,異族通婚并不少見。” 蘇既明有些吃驚。 很快,馬車駛到了大牢。獄卒苦著臉告訴蘇既明:“大人,打了兩天了,他不承認自己還有同伙,怎么打都不肯供。” 蘇既明擺擺手,讓獄卒帶路。 卜天已經(jīng)被人上過刑了,為了逼他供出是否還有別的同伙,他被鞭子抽的身上幾乎沒一塊好rou。 蘇既明站在牢門外,并沒有立刻進去,恍惚間有點走神。 說起來,他和卜天倒是有些緣分的。那時他得知自己落到了烏蠻人的手里,想要隱藏身份,他腦海中蹦出的第一個人就是卜天。那會兒卜天剛剛逃走沒多久,官府正在通緝他,誰也不曉得他躲在什么地方。卜天是一個很好的用來偽裝的身份,正好他又會說苗語,再合適不過。 蘇既明的心眼跟腸子似的彎彎繞繞,直接說自己是被朝廷通緝的亂黨不合適,真正的亂黨怎么可能見人就說?于是他就說自己是苗族商人,半遮半掩說自己得罪了人,迂回婉轉(zhuǎn)地拿一些他所知道的卜天的事往自己身上套。如此一來,假使烏蠻族人對他的身份存疑,找人去打聽,也很有可能以為他是隱藏身份的卜天,而不是漢人。 “公子?”蘇硯見蘇既明站在牢房門口遲遲不動,不由輕輕叫了一聲。 蘇既明回過神來,一步跨進了牢房。 被五花大綁的卜天抬頭看了眼蘇既明,神色警惕。 “蘇大人?!豹z卒們紛紛向他行禮。 卜天對朝廷官員顯然深惡痛絕,聽眾人管蘇既明叫大人,惡狠狠地朝著蘇既明啐了口含血的唾沫,用苗語罵道:“畜生!” 立刻有獄卒上前狠狠給了卜天兩鞭。那卜天倒也是個硬骨頭,都被打得沒一塊好rou了,卻不吭聲,只是死死瞪著蘇既明,那模樣恨不得撲上來把他給撕了。 蘇既明心道:有勇無謀! 這卜天年紀輕輕,當初聚眾作亂,估計也就是一時沖動,沒有謀劃,也沒有考慮后果,糾集了一些人咋咋呼呼就沖進官府去殺人了,結(jié)果敗得也是干干脆脆,沒兩天就叫人給鎮(zhèn)壓了。不管他有什么苦衷,對于這樣的人,蘇既明都很是瞧不上。想造反,若是造到了占地為王的份上,或是讓朝廷重視你安撫你,那就算你有本事;可早上拍了下腦門晚上就大大咧咧帶著人去打架,還讓人打趴了,則完全成了一出笑話,且是害人害己——那些跟著他造反的人,是信了他,真以為能自己占山為王過上好日子的,結(jié)果全把命丟了。沒有這個金剛鉆,非要攬這個瓷器活,有時候才是最大的造孽! 蘇既明心念一動,心中已有了計較,佯裝生氣地從獄卒手里接過鞭子:“你們都出去吧,讓我來審他!” ☆、 第十二章 獄卒們面面相覷??床怀鰜?,這蘇大人長得白白凈凈,卻是個睚眥必報的主,剛才卜天啐了他一口,他就要親手討回來。 眾人都聽蘇既明的話,紛紛退出去了,蘇硯和張希汶沒有走遠,就站在大牢門口守著,以免蘇既明遇到危險。不過卜天被綁得像根蘿卜似的,他也傷不了蘇既明。 蘇既明故作兇神惡煞地一揮鞭子,指著卜天道:“你剛是不是罵我了?你罵我什么呢?以為用苗話罵我就聽不懂?有本事你再罵一遍呀!” 卜天惡狠狠地用苗語又罵了一遍:“畜生!我日|你娘!” 蘇既明沖上去氣急敗壞地踢了他一腳:“說漢語!我知道你會說漢語!有膽子你罵點我聽得懂的!” 卜天眉頭一動:哦!這新來的漢人官員聽不懂苗語! 卜天也不是個怕硬的,又啐了蘇既明一口血唾沫,罵道:“老子日你祖宗!” 蘇既明躲閃不及,被他噴了一臉,憤憤抹掉臉上的污穢,心道:剛才還日娘,現(xiàn)在就開始日祖宗了,順桿子往上爬得夠快! 他用鞭尾往卜天臉上抽了一下,兢兢業(yè)業(yè)地扮演著睚眥必報的小心眼官員:“你再罵!我讓你再罵!我告訴你,落到我手里,你完蛋了!” 這兩人就這么互相問候起對方的祖宗來,蘇既明講漢語,卜天苗語和漢語換著罵。蘇既明時不時還動動拳腳,雖然他那點力氣打在卜天身上估計比撓癢癢也痛不了多少;而卜天雖恨不得撲上去把蘇既明撕了,礙于捆綁,也只能噴噴唾沫星子了。 站在外頭的蘇硯和張希汶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但對于蘇既明跟個潑婦似的撒潑,都看得目瞪口呆。 不一會兒,蘇既明罵累了,插腰冷笑起來:“看來你是還不清楚自己的處境啊。敢跟老子橫?行,你硬骨頭,那老子就挑軟骨頭下手,你們苗寨里那些老少童叟,凡是讓我知道跟你能扯上關系的,我統(tǒng)統(tǒng)把他們當成亂黨抓起來!” 卜天眼睛里幾乎要噴火,任何罵人的話都無法表達他此刻的心情,他拼命地掙扎起來,奈何繩子捆得太牢,他根本動不了。 蘇既明繼續(xù)火上澆油:“罵呀,接著罵,讓我聽聽你還會罵什么!” 卜天死死盯住他,片刻后,從喉嚨里發(fā)出如同野獸一般的低沉沙啞且兇狠的聲音:“我記住你了,畜生,等我的同伴救了我,我一定會把你撕得粉碎!” 這句話卜天是用苗語說的。任何臟話都不足以抒發(fā)他的憤怒,他必須說些最有力也最有可能實現(xiàn)的狠話,仿佛說出來了就能夠成真,他簡直已經(jīng)看到了蘇既明被千刀萬剮的樣子!有了臆想,卜天心中一口惡氣散了許多。反正狗官聽不懂苗語,他閉上眼睛,打定了主意不管蘇既明再如何挑釁他也不解釋,就讓這狗官抓心撓肺地去猜吧! 因為卜天閉上眼了,所以他沒看到蘇既明突然變得一臉輕松。不是不招供還有同伙么,瞧,這不是一激就都招了嗎!看這自信的樣子,看來是篤定同伙肯定會來救人咯? 蘇既明把鞭子一丟,神清氣爽地轉(zhuǎn)身出去了。 到了外面,獄卒們小心翼翼地圍上來:“蘇大人?”方才在牢里他們依稀聽到蘇既明和卜天兇殘地對罵,肯定窩了一包火,也不知道這會兒會下令讓他們怎么折磨卜天給他出氣。 然而蘇既明只是從蘇硯手里接過帕子擦了擦臉:“他說了,有同伙,而且還挺相信同伙會來劫獄?!?/br> 獄卒們驚得下巴差點掉了。他們嚴刑逼供了兩天,卜天都死不承認自己還有同伙在逃,怎么蘇既明進去罵了兩句,卜天就承認了呢! 獄頭忙問道:“蘇大人,那該怎么辦?他有說同伙是誰嗎?” 蘇既明好笑道:“他怎么會說?知道還有別的亂黨,知道亂黨可能會來救他就夠了,這些人都是有勇無謀的蠢貨,給他們來個甕中捉鱉吧?!?/br> “甕中捉鱉?”獄頭一臉困惑。 蘇既明云淡風輕地一笑。他過會兒就去找魏瓊,把卜天換個地方秘密關押起來,但是往外放消息說卜天就關在這地方,最好再找個光明正大的理由把官兵減一減,或者假稱要把卜天轉(zhuǎn)移,總之設下一個全套,等著那些傻子們來救人的時候甕中捉鱉就是了。 想要造反的人,無論什么理由,都必須要處死。若是今天心慈手軟了一個,明日張三李四過得不順了就都聚眾造反,那還了得?要真弄成大亂,老百姓幾年幾十年都過不上安生日子。因此無論卜天等人有什么苦衷,蘇既明對他們也沒有絲毫同情,是一定要將他們殺一儆百的。 然而要做好父母官,有嚴亦要有寬。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自然沒人吃飽了撐的要造反。這覃春全無能耐,才會把惠州治理得如此糟糕?;葜菟练饰郑阉r(nóng)耕做好了,百姓吃穿不成問題。此地地勢偏僻,又百族群聚,應多建學堂,加以教化,講學時道,百姓吃穿不愁又有音律詩文相伴,自然安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