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jié)
晚楓氣極反笑:“為人子女,若是連父母都不認(rèn),那還與畜生有何區(qū)別?便是生父生母再是如何,那終歸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哪怕我的爹是那貪官污吏,被圣人斬了,我或許就此再也不愿談?wù)摳改钢^失,卻也絕不會否認(rèn)那人是我爹!” 天風(fēng)十四郎又是什么東西,敢冒她爹的名! 狠狠罵出這話,小丫頭的眼眶忽然有點泛紅:若是在大唐……誰敢對她說這種話?早就被師門眾人打出去了! 晚楓心結(jié)極少,父母之事卻是心頭大傷,往日連最熱衷于惹人嫌的葉師兄都避之不談,唯恐惹了小師妹傷心,卻不想到了這地方,總有那不長眼的人撞槍口上來。 當(dāng)初,郁家幺女自幼早慧,天資聰穎,一歲能言,三歲啟蒙,說起來誰家不羨慕? 但是上天是公平的,它給了你多少,必然會拿走多少。 晚楓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去了。 父母早逝,郁家幺女是由其長姐撫育長大的,雖然記事極早,但是架不住娘親是產(chǎn)她時大出血直接去了,爹爹常年在外跑商,不常歸家,故而印象中關(guān)于爹娘的記憶極少。 但是,這份記憶并沒有模糊,反而因為稀少,而被越發(fā)珍惜。 她依然記得爹爹尚在時常年在外,她家是富商,爹爹常年在中土和西域之間來回:去的時候車上都是中原的茶葉、瓷器、絲綢,回來的時候車隊上就裝滿了大受長安貴人們歡迎的香料和外域的奇珍異寶。 爹爹回來的時候,還會給自己帶來天竺糖果,那些波斯國的特產(chǎn)。 她記得少有的爹爹在家的時候,會抱著自己坐在大院里的那棵銀杏樹下,給自己講他在外經(jīng)商時的見聞。 她知道出了龍門荒漠的玉門關(guān)就是遠(yuǎn)遁西域的明教的地盤,明教當(dāng)初在中原勢力極大,但是后來試圖挑戰(zhàn)國教地位,結(jié)果被天策府打得一路逃出了玉門關(guān)。 她知道過了明教的地盤,外面的人叫爹爹這樣的大唐人為“賽里斯”,這個名詞在他們的語言中是“絲綢”的意思,因為每當(dāng)?shù)麄兂霈F(xiàn)的時候,總是伴著許許多多漂亮柔軟得仿佛是仙女織就的綢緞。 她知道在玉門關(guān)外遼闊的天地里的人和他們大不一樣,生活在熱浪和風(fēng)沙中的民族信奉拜火教的真主,那里的女子有著蜜色的皮膚和晶瑩的碧藍(lán)色眼睛,全身戴滿了作為裝飾的臂環(huán)、腳鐲和手鐲,上面刻有波斯人信仰的護(hù)符。 爹爹告訴她等她長大一點了、會騎馬了,就帶著她去玉門關(guān)外看看,嘗嘗那里的馬奶酒和胡餅,見見大漠孤煙和如穹蒼空。如果她喜歡的話還可以試著去接觸明教的圣火,通過了圣火考驗就能加入明教,那些披著白紗穿著金環(huán)的明教弟子如同真主在人間的化身,守衛(wèi)著他們心中的圣地。 爹爹陪著她的時間不長,卻給了那時候還在家宅中只能看到院落上四方天空的她一個遼闊而宏偉的世界,讓她知道女孩子的一生并不是只能永遠(yuǎn)守在那一方小小的院落中。 即使她已經(jīng)有七年沒有見過爹爹了,但她依然清晰地記得那一點一滴。 而現(xiàn)在,這些人…… 如果這里是大唐該多好。 晚楓又一次這么想到。 是大唐的話,她可以光明正大地說出來自己來自何方,家在哪里,父母親人是誰…… 到那時候,這些人的說法也不過是流言而已! 宮南燕冷冷地盯著那頭的小丫頭,露出嘲弄的笑,正要開口,忽然面前出現(xiàn)了一只手,將她攔下。 那只手的主人是水母陰姬。 水母陰姬一直在仔細(xì)地觀察那個小丫頭,一開始是因為她手里的藤蔓捆著雄娘子,后來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那孩子雖然年幼卻內(nèi)力深厚,骨骼清奇可謂武學(xué)奇才,故而多留意了一會。 然后她看到,在宮南燕說起她的身世來時,那孩子的表情就一直在變化:從最初的呆滯、哭笑不得,到現(xiàn)在的憤怒、悲傷,沒有一點兒隱瞞。 水母陰姬的眼神非常好,哪怕是此時幽暗的林間,她依然能夠清楚地看到那孩子泛紅的眼眶,和被生生忍下的眼淚。 如果天楓十四郎真的是她的父親,說起這個傳聞來她或許會慌張或許會假裝鎮(zhèn)定隱瞞或許會做出憤怒的樣子,但是不會有悲傷。 這孩子的身世應(yīng)該另有玄機(jī),神水宮的情報有誤。 水母陰姬這樣想,于是她阻止了宮南燕。 然后她看向無花。 僧人從那一眼中察覺到了不妙, 幾乎是同一時間,水母陰姬忽而揚(yáng)掌朝無花打去,但在她動手前,察覺到她的殺意的僧人閃身到了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的晚楓身邊,一指點住小丫頭的xue道然后將其攬在懷里,另一只手扣上雄娘子的脖頸。 正要朝他打出第二掌的水母陰姬生生收回了掌力,面色冰冷。 賭對了。 無花不敢大意,只面上依然一片從容:“多謝陰姬前輩手下留情?!?/br> 水母陰姬面無表情,在她背后,宮南燕狠狠地瞪著雄娘子,目光中的惡毒和恨意讓晚楓都忍不住心驚。 水母陰姬冷然道:“放下他,你們走?!?/br> 無花溫和一笑:“貧僧自然是相信陰姬前輩必然重信守諾,然則,您身邊的弟子,似乎并不愿意讓雄娘子就這么回到您的身邊,就是不知道……她是不懦咪小言兌言侖土云愿意在雄娘子身邊看到您,還是不愿意在您身邊看到雄娘子?!?/br> 無花的聲音溫和,但是這話卻如震天甲士揚(yáng)斧砸下時的轟隆巨響,讓晚楓呆了呆。 雄娘子身體跟著一震,不敢置信地抬頭,看到了宮南燕眼中毫不掩飾的恨意和嫉妒。 “她不會動你們,我保證?!彼戈幖鏌o表情道,仿佛沒聽到剛剛無花說的話。 但是晚楓卻敏銳地察覺到,在看到雄娘子的表情時,她垂在身側(cè)的手顫了顫。 無花微微一笑,從被點了xue無法出聲也無法動彈的丫頭手里抽走了藤蔓:“多謝陰姬?!?/br> 繼而他抱起晚楓,看著那頭佇立不動的二人,緩緩?fù)巳肓珠g。 一離開陰姬的視線,他立刻將輕功運(yùn)到極致,發(fā)足狂奔。 白色僧衣的少年抱著懷里的孩子,在幽暗林間里穿梭如風(fēng),常人只會見到一道白影飄過,卻看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即將走出林子的時候,無花忽然身體一震,四肢一陣軟麻,瞬間失去力氣,從借力躍起的樹枝上掉了下來。 這是……! 他眼睜睜地看著本來被他抱在懷里的丫頭在半空中脫出,抓住了樹干,就那么吊在樹干上看著他摔在地上。 晚楓在樹干上晃了幾晃,才松開手,穩(wěn)穩(wěn)落地。 在她雪白柔軟的指間,一枚銀光閃閃的素針上,一滴鮮紅的血緩緩滑落。 “你故意的,”無花苦笑道,“故意在我人在半空中的時候扎了我那么一針。” “可惜這里沒有荊棘叢。”小丫頭笑得純良又無辜,只是那話卻讓無花心頭發(fā)麻:眼看著就能出林子了,再不扎他一針就沒什么機(jī)會了,所以一路上都在觀察有沒有能夠讓他摔慘點的地方、卻沒有收獲的丫頭才在這個時候扎他一針。 明明自己點了她的xue道……居然這么快就沖開了,看來這孩子的功力比他想象得更高啊。 “在你昏過去之前,我有一件事要說?!毙⊙绢^蹲在無花身邊,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我爹不是天楓十四郎?!?/br> “我爹娘很早就去了。我娘在生我的時候血崩,熬了兩天,只來得及給我取名晚楓,就去了。我是被jiejie一手撫養(yǎng)長大的?!?/br> “我六歲上的時候,爹爹經(jīng)商路過龍門荒漠,被劫道的馬賊一刀砍死——等我家在龍門客棧接應(yīng)的家丁發(fā)覺不妙,托了過路的俠士去尋找時,早已被沙漠中的狼和狐貍,還有禿鷹給吃得面目全非,連個全尸都未曾落下?!?/br> “那塊玉佩是我大師兄給我的,他從未提起過那塊玉得自何方,如果我能回去,看到大師兄的時候,我會替你問個明白?!笨粗鵁o花倏然睜大的眼睛,靜靜訴說自己父母的女孩神色平靜:“所以,別再弄錯了?!?/br> 暈眩感襲來,無花意識到那不僅僅是讓他四肢發(fā)軟的麻藥,恐怕還有蒙汗藥的功效,強(qiáng)撐著最后一點意識,他努力保持清醒:“我不明白,為什么……你不在水母陰姬那里動手?為什么不把我……交給水母陰姬?” 沉默了一會,無花聽到那孩子說:“我是大夫?!?/br> 無花訝異地抬頭,他看到月色下那孩子眉眼沉靜,漆黑而泛著水光的眼眸像倒映了月影繁星的海面。 “我曾經(jīng)把很多人的命從閻王那里要回來,”那雙眼睛在看他,又像是透過他在看別人,“但我看到過更多的人在我面前死去?!?/br> 她無能為力。 再怎么被冠以神醫(yī)的名號,大夫依然是人,不是神。 無花隱約明白了:“所以你不想再看到死亡?!?/br> 小女孩點點頭,神色莫名:“活著,你還有改過的機(jī)會,死了,就什么都沒了?!?/br> 她眼里的悲傷一閃而逝。 “所以呢,你準(zhǔn)備怎么做?” 迷藥發(fā)作極快,哪怕是以無花的功力也快抵擋不住了,撐著最后一點清醒,他靜聽那孩子的回答。 小丫頭雙手托腮,定定地看著他半晌,道:“所以我會把你綁回萬花谷去?!?/br> ☆、第三十五章 或許該叫心有靈犀或者該說幸運(yùn)值逆天,在晚楓抓著無花的衣服把人往桃李馬上拽的時候,她看到了原隨云和楚留香。 “阿云!香帥!” 小丫頭連忙招手,把兩人的注意力拉了過來。 “你……無花?”楚留香才吐出個你字就看到了昏迷過去的妙僧,連忙上前,發(fā)現(xiàn)那人僅僅只是昏迷,不禁有些訝異道,“晚丫頭,劫走你的人是無花?” “不是,是另外一個人?!毙⊙绢^聳聳肩,“找錯人了,誤會而已,已經(jīng)澄清了。我遇到了無花,就順手把他扎暈了?!?/br> 說著,她亮了亮手里的銀針。 楚留香:“……” “既然無事,那便如此算了吧,”緩步上前的華服少年走到晚楓身邊,朝楚留香拱手作揖道,“有勞香帥相助了?!?/br> “若是要感謝我的話,就請我喝酒,不醉不歸!”楚留香也爽快,當(dāng)即道。 他剛剛發(fā)現(xiàn)原家別院里竟藏著一堆好酒,資深酒蟲已經(jīng)開始冒頭了。 原隨云頷首微笑:“隨云必定相陪到底?!?/br> 既然找到了人,那么派出去的人手就可以召回了,一直呆在原隨云身邊的丁己去通知其他人返回,楚留香想到自己該去給蘇蓉蓉發(fā)個訊息,故而也走開了一段距離。 桃李馬旁,只剩下了原隨云和晚楓,以及被某個丫頭一針扎暈還沒清醒過來的無花。 沒有外人了,原隨云一直溫和的笑容頓時收了起來。 “找錯人了?只是誤會?”他輕聲重復(fù)了一遍剛剛晚楓的說辭,聲音沉了下去,“花了五天時間踩點還找錯人……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笨嗎?” “……我哪里笨了??!真是誤會啦!”小丫頭扁扁嘴,很不滿被說笨,從小到大她什么話沒聽過就沒聽過被罵笨的。 而且誤會也沒說錯啊,無花和南宮靈誤會她是他們meimei,雄娘子就跟著誤會了…… 不過這就涉及到讓她吐血的某塊玉佩了,解釋起來太過復(fù)雜干脆就略下不表,反正她已經(jīng)和無花說清楚了——都說到那份上了還不信的話她也沒辦法了——晚楓決定回去就把玉佩還給大師兄。 如此想通的小丫頭因為自覺沒有說謊,故而說話底氣十足,沒有絲毫心虛。 原隨云捏著手里的扇子,好半天才緩緩松開,道:“你準(zhǔn)備把無花怎么辦?” 這話正是走過來的楚留香想問的。 “晚丫頭,你打算怎么處置無花?” “我本來想送他去見官,但是我們沒有證據(jù)說明那些事都是他干的,目前所知的事里,都是南宮靈在處理,完全看不到無花的影子,官府不會受理……除非我們能找到南宮靈?!蓖項鞯?,“所以……” 楚留香摸摸鼻子:“你準(zhǔn)備……私下處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