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薇動了動，傅奶奶就轉(zhuǎn)過頭來，有點不自在的說：“我不小心的?！?/br>
    左薇愣了下，反應(yīng)過來這句話指的是她捂住自己耳朵的舉措，忍不住抿嘴笑了，相處時間越長，她越覺得傅奶奶像是一個老小孩，其實心地真的很柔軟，偏偏表里不一，特別別扭。可這種別扭特別可愛。

    “奶奶?！弊筠甭裨诟的棠虘牙锊淞瞬?，果然感到對方身體僵硬了下，才慢慢地松軟下來。

    “哼~”傅奶奶低聲傲嬌地說。

    被傅奶奶溫暖的懷抱摟著，左薇很快就困意連連，盡管外面一如既往地吵鬧，但是她還是抵抗不住地再次陷入睡眠，直到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響起，她再一次從夢中被驚醒，身體劇烈抖動了下。

    傅奶奶非常不高興地坐了起來，她穿戴好衣服，簡潔的對左薇說了聲：“別怕。”然后拿起木梳認真地梳好了頭發(fā)才起身往外走。

    左薇裹著傅奶奶給的外套，也穿著小拖鞋迷迷糊糊跟著走出去。

    客廳的燈大亮，左媽左爸明顯是被敲門聲驚醒的，頭發(fā)凌亂，眼神都有點渙散，茫然地看著外面的醫(yī)護人員，說：“請問……出什么事了？”

    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口罩裹得嚴嚴實實的醫(yī)生說：“樓上有個*患者死亡被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希望你們可以配合一下，檢查一下|體溫。放心，我沒有上過樓，衣服也都是消了毒的，不會攜帶病菌?！?/br>
    左家人發(fā)現(xiàn)對門的大門也是開著的，也有醫(yī)生進了屋，于是同意了這個要求，幾個人都夾著體溫計沉默地坐在客廳，睡意全然消散了。

    十分鐘后，體溫計一個一個由醫(yī)生親自察看，醫(yī)生認真地記錄在本子上，真誠地說：“感謝你們的配合，你們的體溫都是正常的。”說完就走了。

    沒過一會兒，又有人敲門，搬了一些米糧還有兩大箱泡面進來，聲明自己是政府人員，反復(fù)道歉之后說明情況，這樓暫時被隔離起來，出了事的五樓正在全面消毒，希望大家這段時間最好還是在家里不要出門，他們會送糧食過來，有什么需要盡管撥打市里的熱線電話。然后又發(fā)了一本宣傳冊，上面寫的是*的預(yù)防方法。交待完畢之后急匆匆趕往下一家。

    左家的廁所有個窗戶，正對著在樓梯間，幾個人站在窗戶后面，拉開窗簾，沉默地看著上上下下忙碌著的人們，每個人都是全副武裝，有的居民被查出體溫有異，被醫(yī)生帶著下樓送到醫(yī)院隔離病房中。

    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穿著睡衣被帶了下來，樓上還傳來一個小男生驚慌的哭聲：“mama！你們要把我mama抓到哪里去！”

    女人對著樓上大喊：“飛飛快回去，mama沒事，就是工作上出了問題要處理，過幾天就回來了！你在家聽爸爸的話！知道嗎！”

    小男生依然哭著喊著要mama，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傳來，他安撫了男生兩句，不顧他的反抗把他扛回了家，關(guān)門的聲音沉悶如日暮時分的鐘聲。

    一直持續(xù)了兩個小時，整棟樓才恢復(fù)平靜，天空染上一層朦朧白。

    可每個人的心都無法繼續(xù)安寧了。

    電視里每日新聞播放的那種可怕，因為隔著一層熒幕，所以眾人看著只覺得觸目驚心，可實實在在發(fā)生在自己身邊之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些都是真的，死亡、病毒、噩夢……都是切切實實在身邊存在著的。

    生命原來真的脆弱至斯。

    左mama去廚房熬了一碗小米粥，蒸了一些軟乎乎的白面饅頭，端到飯桌上，盡量用輕松的語氣說：“這樣久華也出不去了，咱們一家四口正好在一起，就當是度假了?！?/br>
    左爸爸捧場的笑了幾聲。

    左薇和傅奶奶都很沉默，后者是因為年紀漸大，面對這樣的事情總是忍不住感傷，而左薇覺得內(nèi)心無比煎熬，她真的笑不出來，只要一想到這場災(zāi)難帶來的事情，她就受不了，她太珍惜今天所擁有的一切，所以太害怕失去這些了。而且，傅奶奶的心結(jié)一日不打開，她就拿不到獎勵，雖然強身健體|液并不是免死金牌，可是系統(tǒng)說了，喝下之后人體對于病毒的抵抗能力可以增長百分之五十，在死亡面前，這就是曙光。

    盡管左mama廚藝很棒，這頓飯所有人依然吃得無滋無味。

    吃罷了，眾人回房打算繼續(xù)睡個回籠覺，左爸爸打了一個電話。

    可能是滿腹心事，加上半夜被吵醒幾次，左薇趴在奶奶懷里，很快就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覺得很燙，像是掉入了一個火爐之中，身上燥熱得不行，忍不住踢了下被子，又想起不是一個人在睡覺，迷迷糊糊摸著被踢走的被子往上扯，扯著扯著，手碰到了熱源，燙的往回猛地一縮，這下睡意全無，猛地坐了起來。

    她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身上，很好，很正常。

    然后回過頭，看傅奶奶閉著眼沉睡的樣子似乎很平靜，試探著摸了摸她的額頭，竟然是guntangguntang的！

    左薇連忙穿上拖鞋，沖進左爸左媽的房里，把兩人推醒，慌慌地說：“奶奶，奶奶發(fā)燒了?！?/br>
    “什么？！”左爸左媽立刻驚醒，急忙跑過來，喊了好幾聲傅奶奶都沒有答應(yīng)，面頰潮紅，整個人都軟綿綿的。

    “媽……”左爸爸真的慌了神，推了傅奶奶好幾下，眼眶已經(jīng)紅了。

    傅奶奶終于醒來，渾身難受，她察覺到了自己的異樣，整個人也是不可置信的樣子，震驚了一分鐘，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突然從床上起來，硬是把三個人都推了出去，然后把門從里面反鎖了：“你們趕緊打電話報警！”

    她知道自己很危險，可說完這一句，渾身的力氣都散了，很艱難地回到床上，捂著額頭，再說話都沒聲了。

    她也很怕，也很惶恐，最近每天聽新聞里說哪里哪里又有多少人感染上了這個病，這個病有多么多么的危險，加上半夜里已經(jīng)結(jié)結(jié)實實看到讓人痛心的一幕幕場景，她的心理防線已經(jīng)被突破了，整個人無比的脆弱。

    她在這一瞬間，忽然想起了年輕的時候，第一次陷入熱戀中，那個男人意氣風發(fā)的說：“金谷，從今往后，有我陪著你了?！?/br>
    “金谷，無論你變成什么樣子，我都會陪著你，攜手共白首，不離不棄?！?/br>
    可是……

    他終究還是丟棄了自己啊。

    她又想起自己兒子小時候發(fā)水痘的樣子，那個小可憐整天嗚嗚嗚的哭，她嚴厲地呵斥他，告訴他男子漢不能哭。然后他是怎么說的？

    ——“mama，如果你一直在我身邊，我就不哭了?！?/br>
    可是，

    他卻遠遠地離開了自己，隔著千山萬水，隔著這么多年。

    傅金谷忍不住淚眼朦朧，她想，她可以去找年少時遇到的那個騙子了，她也可以離開她生下來的那個小騙子了。這一次，該是她來拋棄他們了。

    可是，好不甘心，好舍不得。

    傅金谷努力地保持著清醒，聽著外面不斷傳來的敲門聲，終于還是撐不住，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左爸爸找來工具把門撬開，他進屋看到傅金谷眼角帶的眼淚，終是忍不住心中泛起的酸，抱著腦袋痛苦地蹲了下來。五分鐘后，他找出體溫計，給她量了體溫，上面顯示的是39°，非常危險的溫度。他又找來藥箱，喂她吃了藥，喝了一杯熱水，在這期間傅金谷清醒了一次，又把左爸爸趕了出來。她身上沒力氣，只來得及扔了個枕頭出來。

    左爸爸坐在客廳，脊背也彎成了弓。

    左薇被左爸左媽關(guān)到他們的臥室了，還被強制帶了口罩喝了兩大杯板藍根，但是他們知道板藍根并沒有什么用，所以命令她待在里面不許出來，甚至反鎖了門。

    左薇沒有那個開門的技術(shù)，只好坐在床上，看著床頭上擺著的兩人的婚紗照，無比的惆悵和自責。

    都怪她，還不夠努力，沒有取得奶奶百分百的喜歡，不然她就可以解鎖記憶，幫助她消除心結(jié)，拿到強身健體液了。這樣，奶奶也不會發(fā)燒，父母也不會為難。

    左爸爸婚后就沒沾過煙酒了，左mama從儲物間找出他送人的禮品，里面有一條玉溪的煙，她拆開，拿出一包，走到左爸爸身邊遞給他。

    左爸爸卻離得遠遠的說：“我剛剛幫媽喂藥了，你離我遠些?！?/br>
    左mama就把煙扔給了他。

    左爸爸拆開，點著一支，兩指夾著喂進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時忍不住咳嗽，咳著咳著就流下眼淚了：“對不起，巧書，我不想把我媽送走?！?/br>
    左mama說：“那就不送走?！?/br>
    左爸爸說：“其實我媽特膽小的一個人，有一次我爸不在家出門應(yīng)酬，突然下暴雨，外面電閃雷鳴的，我媽嚇得不行，鉆到我被窩里面，還嘴硬說是要保護我，其實她自己怕得渾身發(fā)抖，還以為我不知道?！?/br>
    左mama說：“嗯，我知道?！?/br>
    左爸爸說：“我媽老是那樣，心里再想要什么，嘴上卻死都不講，而且當年受到那樣的刺激，她連哭都沒哭。她要是哭了還好……可偏偏沒哭，肯定傷心透了?！?/br>
    左mama說：“我知道?！?/br>
    左爸爸說：“其實我媽心里肯定恨極了我們，可是她還是惦記著我們，這么多年了，我每年給她寫信，每年給她送禮物，就是希望告訴她，我們一直在這個地方，希望她能過來找我們，或者不再排斥我們?nèi)フ宜?。這兩年忙著百貨大樓的事情，我憋著一口氣，想要你和薇薇過好日子，也想證明給她看看，其實我一個人是可以的，她不用總是那么辛苦的為我/cao心的……”

    左mama說：“我知道?！?/br>
    左爸爸揉亂頭發(fā)，痛苦地捂著腦袋說：“她一定不想被送走，我們在廁所看別人被送走的時候，我媽都害怕了，我感覺得到。”

    左mama說：“我知道。”

    她起身，坐到左爸爸身邊，溫柔地抱著他，像是哄一個孩子一樣：“沒關(guān)系的，老公，我和薇薇都在這里呢。實在不行就把薇薇送走，我們一直陪著媽，媽肯定會沒事的，我們都沒事的。”

    左爸爸沒有再推開左mama，兩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隔了一會兒，他們走到左薇臥室，雙雙守在傅金谷床榻前。

    ※※※

    傅金谷醒來的時候，第一個反應(yīng)不是睜開眼睛，而是聽聽周邊的動靜，她覺得自己肯定已經(jīng)被送到隔離區(qū)隔離起來了，并不太想面對那些周身白的醫(yī)護人員，雖然他們被譽為天使，可是對于她來說，每一次和親人的送別，都是在這種慘白慘白的環(huán)境下進行的，她真的怕了，害怕這一次是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送走，也許，一直到她發(fā)病死了，身邊都沒個守著的人。

    靜靜地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周圍十分安靜，連個輕微的腳步聲都沒有。

    傅金谷的心已經(jīng)沉到了底，她覺得，自己確實已然躺在死亡的身邊了。

    可下一刻，她聽到了一個柔柔的聲音，和自己兒媳婦的聲音幾乎一模一樣：“醒了嗎？要不要把粥端過來？”

    “端過來吧，媽肯定醒了?！边@是她兒子的聲音。

    傅金谷不可置信地睜開眼睛，確認了這些后，呵斥他：“你是嫌命太長了嗎！”

    左爸爸說：“媽，你在這兒，我哪兒都不去，哪兒都不送你去。”

    傅金谷的心一半是火一半是水，她撫著胸口順了順，一時說不出責備的話：“你在想什么……”

    “媽，喝粥吧。”左mama已經(jīng)端著碗進來了，她微微一笑，拿著勺子舀了一勺喂給傅金谷，“我已經(jīng)把粥攤了一會兒了，溫熱的，可以直接吃?！?/br>
    傅金谷想要避開，可是她身體發(fā)軟，沒有力氣，被左mama得了逞，一口粥喂進去，頓時滿頰生香。這個粥應(yīng)該是燉了很久，加了紅棗、花生、桂圓、玉米，香味滲透到每一顆米之中，而且燉的極爛，嚼都不用嚼，輕輕抿了抿就順著喉嚨下去了，一路暖到胃里，說不出的舒服。

    不知不覺就被左mama一勺一勺的喂了個干凈，傅金谷此時有再大的氣都撒不出來了，有點憋悶地說：“你們這又是何必？”

    左爸爸把毛巾放在熱水盆里浸透，扭干之后擦傅金谷身上熱出的汗，輕聲說：“媽，兒子已經(jīng)想好了，就在這兒陪著你。巧書也是自愿留下來的。你不要怕，這一個難關(guān)我們肯定能度過去，就算真是*，也不是不能治的，你這是早期，肯定能穩(wěn)下來?！?/br>
    傅金谷說：“那薇薇呢？”

    左爸爸說：“媽，你就放心吧，薇薇一會兒我就給她送走，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朋友了，這個忙肯定得幫我，沒事的。”

    傅金谷扭過了頭，竟然無言以對，良久才說：“我已經(jīng)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

    左爸爸說：“你不管是什么樣子的，都是我媽。要說擔心的，應(yīng)該是巧書，可是她都不怕，你怕什么？你也別什么都多想了，我們一直在這兒呢?！?/br>
    傅金谷心里就像有只爪子在撓啊撓，她想說，怎么著，她生個病你們就變了稱呼了？你來你去的，成何體統(tǒng)？當初既然變了口，現(xiàn)在又裝什么親近！可是她說不出來，眼下的情況明明確確的擺在這里，她這一次沒有被拋下，在這樣未知的恐懼前，她的兒子兒媳堅定地守在了自己身邊。

    她往里面挪了挪，翻了個身，面朝墻壁。

    ※※※

    左薇沒想到父母竟然存著把自己送走的心思！

    而且還在這棟樓被戒嚴的情況下打通了關(guān)系把自己送出去！

    兩個醫(yī)生認真地檢查了左薇的身體狀況，確認她的健康狀態(tài)，就要讓她被左爸爸找來的好兄弟給帶走。

    左薇抵死不從！

    “薇薇，聽話！”左爸爸說，“你就先跟著這個嚴叔叔一起，這棟樓肯定沒什么事，不到一個星期爸爸mama就能把你接回來了?！?/br>
    左薇劇烈反抗：“我不！”

    嚴叔叔說：“你們不跟著一起走？反正你們都是健康的，做個檢查，打個報告，是可以離開的?！?/br>
    左爸爸說：“不用，我這兒忙著，走不開，所有事都在電腦上面處理著呢?！?/br>
    嚴叔叔家里沒電腦，只好抱歉的說：“那行吧，你自己在家小心點，有嫂子在，也能照顧好你。”

    左爸爸答應(yīng)著，把左薇往外推。

    左薇一把扯掉口罩，放棄一直以來的溫婉形象，在地上打滾大哭，死賴著不走。她從來沒有這樣身心貼近自己的年齡，哭著指責左爸左媽：“你們是不是不要我了！我不想走！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左mama也一反常態(tài)，色厲內(nèi)茬地說：“起來！你已經(jīng)七歲了！不是一個小孩子了！不許哭！聽話出去！”

    左薇全身上下每一個部位都在抗議，死死抓著門把手：“我不走就不走死都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