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西方庚辛金,指的大鐘寺內(nèi)朱棣年間修造的一口古鐘,敲擊一下余音三分鐘,方圓百里可聞。 北方壬癸水,就是現(xiàn)今頤和園昆明湖里的水,西山流淌下來匯聚的清澈的圣水。 中央戊己土,就是景山。因為傳說山下曾堆放皇宮用的煤,是明代官家煤場,老百姓將之俗稱“煤山”。 這四處寶器,都頑強地挺過了朝代沿革和歲月消磨,唯獨就只有首當其沖的、號稱“東方甲乙木”的那塊神器,在幾十年前就毀于一旦。水生木,木又生火,這塊“東神木”是五行神器之首,在風水上交融了帝都的火眼與水脈,自然十分重要。這東西失落了,現(xiàn)在還有可能找回來? 要找到東神木,就要了解這塊神器的來歷和覆滅。據(jù)說,當年那還是明朝永樂年間,初建皇宮,受命采伐木料的官員在四川大涼山西部,最偏遠神秘的原始森林里,采獲一批巨大珍貴的金絲楠木。圣上龍顏大悅,于是就封這批木料為神木,趕緊運上京城來。 這批神木從明朝一直供奉至清朝。乾隆年間還有官員專門為它撰寫了《神木碑志》。其中有一棵最大的木料,被譽為鎮(zhèn)城之寶的,長約幾十丈,樹圍直徑就有超過兩個人長。把這棵神木放倒了,兩個官員騎在馬上隔木而立,互相都看不見對方。這塊寶器幸免于刀劈火燒雕琢砍伐,沒有做成紫禁城太和殿的頂梁柱,而是保留下來,保存在當時的“皇木廠”里。 這塊巨大神木寶器的“俸祿”待遇也非常豐厚?;实蹖iT命人修建御碑亭一座,供奉神木碑志,又搭起一間帶檐的長廊,把神木蓋起來,防止日曬雨淋,再時不時供給京城各路達官貴人和老百姓瞻仰游覽。因此,這皇木廠的大神木,當年也算京城里一個特色旅游項目! 皇木廠遺址,與現(xiàn)在的北兵馬司胡同、府學胡同就隔幾條街,就在這附近。 這個皇家文物級別的旅游項目,最終沒能幸免十年浩/劫,毀在聲勢浩大的破/四/舊浪潮中。要徹底摧毀封建王朝遺毒,不僅要毀滅其身其形,更要毀掉這些所謂神器在人心目中的影響,最好能讓這些東西也為社會主義大生產(chǎn)再做些貢獻,發(fā)揮余光余熱。于是,據(jù)傳,造/反/派小將們列隊組團涌入皇木廠,砸碎御碑,拆掉亭廊,最后把神木給鋸了。 “我覺著,你養(yǎng)父房老爺子,之所以對這塊神木心心念念不敢忘記,是心中有愧。他當年一定沒少干這種事?;蛘?,他自己就是參與劈神木、破神器的其中一個,所以他心里門兒清?!背蠈Ψ咳齼赫f。 而且,那么一大塊上好的木料,被劈成條條塊塊了,能做成什么?楚晗指著眼前的舊課桌:“如果府學這地界的磁場發(fā)生故障,能夠與神木有所牽連,我能猜想到的就是,當年的那塊神木被鋸開,給學生們做桌子了?!?/br> 古樸的木料,經(jīng)過長年累月手掌的摩挲,邊緣都磨得溫潤,沒了棱角。但是仔細端詳,還能看出那木料發(fā)散出近似金銅合金的美感色澤,嵌著絲絲脈脈的精致的紋路,質(zhì)密,堅硬,用手錘擊都不散不碎。 楚晗湊頭又說:“噯,你看這個木料,有沒有覺著眼熟?這間學校里,可有不少地方都用這種木頭?!?/br> 房三兒一看便說:“咱倆頭一次探路,昨兒傍晚,學校主樓的樓梯,全部都用這種舊木板子搭的?!?/br> “所以,咱們那天拿腳踩過的就是‘神木’?!背蠐u頭嘆了一句:“樓梯也是上好的金絲楠木,真是暴殄天物,當年的一群禍害敗家子兒?!?/br> 房三兒冷笑:“嗯,你踩上去驚天動地的,余音至少一分鐘,傳出去方圓十五里總有了吧?!?/br> 楚晗瞪著這人笑出聲,你這是嘲諷我走路蠢笨如大鐘嗎! 不知怎的,現(xiàn)在小千歲隨便揶揄他幾句,他也愛聽。姓房的話又不多,平時傲了吧唧的瞇著個眼,難得能瞧得上誰,揶揄都拿來當恭維的親密話聽了。這或許就是不同人之間接觸起來,那種微妙氣場。 接下來的邏輯也就大致清晰。這塊神器即使身軀被毀,零碎的血rou也都擁有某種吸附能量。人世間各種或平凡無奇或驚才絕艷的生命,其實每一個自身都擁有生物能量,都是獨一無二。即便是普通人眼中的一件死物,周身也存在微弱磁場,也是曾經(jīng)活過的,也有屬于它們的抹不去的生物意識。更何況那一塊集天地靈秀山川精髓的巨大神木,在大涼山里生長了百萬年,即便毀于旦夕,百萬年來積聚的能量輕易不會在世間消弭。那個能量場仍然存在,但被扭曲了。 楚晗猜想,房千歲當初應(yīng)當是被神木碎片捎帶的一丁點兒能量就吸附住了,封禁在那個男孩體內(nèi),離開鎖龍井,一時無法回去。年復一年,那口海眼都廢掉了開始冒黑湯。用房三兒自己話說,“直到終于遇見了你”。他們在大理找到另一處鎖龍井,房三兒一定是借用了大理佛幢內(nèi)擁有佛陀梵語封咒的龍井,重新恢復部分法力。 楚晗慢慢品味對方說的那句話,品出一種極為心酸的滋味,讓他挺心疼。 房三兒畢竟不該屬于這個地方。如果那塊完整的巨大的“東方甲乙木”存在,他們應(yīng)該能夠解開能量場置換的通道,把消失的承鶴找回來,順便也把小千歲徹底送回家吧。 如此重要的線索,房三爺那時也沒有特別異常的表情,或者興奮,或者失落什么的,都沒有,永遠是淡然灑脫模樣,好像并不在乎自己未來運數(shù),也不在乎旁的任何人。 有些話,楚晗從來沒問過房千歲,比如,你想要徹底的,永遠的,離開這里,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嗎? 不再有酷暑、嚴冬,離開就再也甭回來。 …… 楚晗灑脫地一拍小房先生肩膀:“如果傳說屬實,東方甲乙木應(yīng)該有幾十丈高,史前文明留下的巨樹神樹,絕對不是只做出幾副課桌、鋪個樓梯,就能讓這塊神器粉身碎骨徹底化成煙灰兒了!神木可能沒有完全摧毀,只是鋸開一部分,甚至只是鋸掉很小一塊,剩下大部分還在。只是我們現(xiàn)在不知道這東西在哪,或者落在誰手里?!?/br> 房三爺點頭,也想到了:“你那個蠢貨朋友消失之前,拿了他不該拿的東西。東廠鎮(zhèn)撫使既然是萬歷、天啟年間的人物,那人手里或許有御賜玩物,比如,從哪一尊神木上削下來做成的一串金絲楠木手串?!?/br> 一切豁然開朗。 “是,所以只要找到神木遺跡,就都還有希望?!背险f得很真誠,還有希望,既是說沈公子,也是說房千歲。 他做事但憑一個真心,絕不虛情假意。有些心思劃過心頭時就像輾轉(zhuǎn)碾過他的心,但他仍然真心實意對待身邊這個人。 黑暗中,兩人對視,楚晗看到房千歲眼底的水紋起了寸寸漣漪,墨黑的眼珠端詳他,嘴唇噫動,好像要說什么,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冬天太冷了,再暖心的話也給凍回去了…… 臨走,楚晗干脆就把那副課桌拆開,卸下那塊神木做成的桌板。 房三爺反而想攔:“你別隨便拿這個東西。但凡神物一定相克凡間rou身,萬一對你身體發(fā)膚不利……” 楚晗說:“承鶴敢拿那個金絲楠木手串,我為什么不能拿這副桌板!” 他自己收了那塊桌板,覺著將來肯定有用?;蛟S能幫到房千歲,只要對方還有用得著他的時候。 天快亮了,兩人迅速離開府學胡同。 楚晗開著車,突然對車上的人提議:“累嗎?你著急回去?不然去三大爺?shù)脑杼米优輦€澡,冬天泡熱水澡舒服些。” 房三兒猶豫一下:“算了,不去?!?/br> “天大亮了,早高峰人多車多,都是汽車尾氣和飯館燒出來的煙,我怕你難受。”楚晗眼角余光瞟向這人,輕聲問:“去我家坐坐嗎?” “成啊。”房三兒這次完全都沒猶豫,接著楚晗的話音尾巴,也是性情中人脾氣十分干脆,眼里甚至含有期待。 “嗯……”楚晗沉吟。 隨口一句邀約,盡量淡然,隨和,他就沒想到小千歲能一口答應(yīng)。楚晗攥方向盤的手慢慢濕潤,可能是車廂內(nèi)充滿的水汽,絕對不是他自己手心出汗。 他從不邀請朋友進他的家,純粹個人生活習慣,是他對于人際交往所把握的界限與底線。要見朋友,只約在外面。酒店飯館娛樂/城,或者隨便什么三教九流場所,這些地方他都能“混”,但不約在自己家里廝混。他想見兩個爸爸的時候,就回那兩口子的家,也不會把爸爸們弄來他自己的公寓,搞親子活動或者看那倆人秀夫夫恩愛。沈承鶴有兩次跟他從飯館出來,喝高了,死皮賴臉貼著他不走,來他家里坐過,但是沒有過夜。到晚上楚晗直接電召沈家司機過來,把沙發(fā)上哼哼唧唧撒賴的神經(jīng)病拖走滾蛋。 但是,請房三兒到他家里坐坐,楚晗認為理所當然的。他并沒有任何想法或者企圖心,好像就是覺著,這個人可以越過他心里那條界限,進到真正屬于他的生活。 一切都特別自然,當他信任和喜歡上一個人。 ☆、26|第四話.東神木 第二十六章不速之客 楚晗是第一次請小千歲進他家門,位于東長安街附近一棟高樓頂層的公寓。 公寓不算大,但歸置很整潔,一看就知道主人罹患某種相當有品位的強迫癥。 而且,房三爺是內(nèi)行人,四下一看就懂了。換作沈承鶴那廝,即使來楚晗家十趟,他也看不懂。 比如,掛鐘屬金,金對應(yīng)五行數(shù)術(shù)的西方,宅內(nèi)鐘表一律面向白虎位打卯。草編拖鞋屬木,木對應(yīng)東,門廊下所有拖鞋一定腳尖朝向青龍位擺放整齊。廚房所有廚具用鍋,全部掛在灶臺上方天花板鑲的鍋架上,自東向西,從最大號的爆炒鍋掛到最小號的小奶鍋,掛得就跟一溜曾侯乙編鐘似的,光用眼看都仿佛讀出一道韻律。陽臺上所有盆栽的長勢,全部朝向同一方向,再由主人每天給它們集體轉(zhuǎn)動某個角度,每十五天轉(zhuǎn)一輪回,暗合地脈潮汐之期。 兩人進屋以后很自然,楚晗說“隨便坐,隨便看”,房三兒真就隨便坐,每個屋轉(zhuǎn)一圈,隨便看。 長安街寸土寸金的地方,公寓只有袖珍的二室一廳,客廳稍微寬敞,臥室與書房就很小了。整體裝修簡潔,除了幾幅不同藝術(shù)風格的油畫和小件擺設(shè),就沒有裝飾物了,一看就是單身男人風格。 楚晗雙手插兜,跟在四處轉(zhuǎn)悠的房三爺身后:“嗯,還成吧?” 房三兒點頭:“很好啊?!?/br> 小千歲不時看出某個細節(jié)處的玄機,露出笑意,覺著楚公子很有意思。 “就是擺得忒整齊了?!边@人又說。 楚晗輕松道:“習慣了,隨手一擺就這么整齊了?!?/br> 房三兒突然一笑。那種笑意發(fā)自內(nèi)心,又從嘴角勾勒出來,帶起一絲不懷好意的弧度:“楚晗,我要是動過你屋里哪樣東西,你能看得出來?” 楚晗也不含糊:“我當然能?!?/br> “哦——”房三爺微微張嘴,故意露出驚訝表情,其實驕傲著呢:“我已經(jīng)動過了,你自個兒找找看???” 你什么時候動過? 楚晗心想我一直尾隨你,好像沒看到你動過任何東西?他扭頭迅速開始串屋,兩只眼睛快速上下左右地毯式搜索他的房間。這種“搜索”對他而言其實很容易,一點兒不難。設(shè)想,他是一個從十六歲搬進這間公寓之后生活中所有家具一切家居用品每一樣都擁有固定位置嚴格擺放方式的強迫癥患者。每一樣東西只要稍微移開兩寸位置,都會成為房間里一個巨大異物,突兀地顯現(xiàn),會讓他抓狂。 他找了一圈,三分鐘,回來了。 房三兒大刀金馬地仰在沙發(fā)上,一條腿敞開搭到茶幾上,坐態(tài)風流不羈眼神卻是軟的,瞅著他:說啊? 楚晗一肘搭在墻邊,也笑著看對方:“找到了。” “你……你把我陽臺上那一排盆栽的第一盆、第三盆和第五盆植物,悄沒聲兒地幫我澆了水。葉子上晃著一兩滴水,土濕了。我昨晚沒澆過水,只能是你干的?!背有θ轀厝岫髁?。 房三兒哈哈大笑著往后仰去,笑躺在沙發(fā)上,邊笑邊還用手抹一把臉。 好像也是很久,很久了,沒有對著一個人如此開懷縱情,真是得意暢快!房千歲笑完拿開手,鼻子還有略微發(fā)紅的樣子,臉竟然也有些發(fā)紅,沉默,望著楚晗的眼神就慢慢變得深邃。黑色瞳仁里仿佛帶起一個漩渦,就這樣把兩人的情緒都深深地陷進去,對視許久…… 還是楚晗先調(diào)開視線,清了清嗓子,指著房三兒坐的沙發(fā):“可以打開的,你累就睡一下。” 倆人說話簡潔明了,沒有廢語,其實用眼神交流都夠了。 楚晗然后就鉆進書房,開始查找書籍資料,各種紙張資料鋪開,滿滿一大桌子。他把之前一些想法和調(diào)查情況倒出來,再整理出一些筆記。野史里有這類描述,當年那樣龐大一根神木,靠明朝時人力物力,很難拉出山溝運至北京,恐怕都要遇山開山,遇房拆房了。因此可以推斷,當時肯定走得不是陸路,而是水路。或許是沿京杭大運河上京,再經(jīng)過通惠河或者潮白河運到城里。他們下一步是要調(diào)查水路,有幾條路線可循。 楚晗腦內(nèi)有了初步行動計劃,偶爾回頭對身后人說兩句:“從京杭大運河進京,必然經(jīng)過通州,從通州就是經(jīng)通惠河運至城里,距離當年的皇木廠也不遠。如果這根神木還有殘存遺跡,或者大部分得以幸存于今世,我猜想,我們應(yīng)該是去查查通惠河?!?/br> 他這會兒還真沒心思找小房子打情罵俏,或者風花雪月。他是很講兄弟義氣的惦念著沈公子安危,千方百計也要找到那條神秘未知的“通路”。 房三兒也在書房里坐了。這人是坐在地板上,靠墻,兩腿一伸,饒有興致翻閱楚晗收集的歷朝歷代志怪野史,各種古舊典籍。這人翻到《山海經(jīng)》、《搜神記》、《太平廣記》時看得認真,不一會兒就看樂了,笑著搖搖頭。 楚晗瞟對方一眼,說:“你如果看出哪一篇寫得不對,寫得太離譜,盡管把那頁扯了?!?/br> 房三爺不屑道:“那你這些書恐怕就扯得只剩書脊了,全是胡扯。” 這人中途出去過一次。楚晗一開始以為對方是去洗手間方便,后來覺著不太對。房三兒回屋時,一臉漫不經(jīng)心的痞樣子:“我又動了你家一樣東西。” 這樣的挑戰(zhàn)楚晗是無法容忍而且不能不接招的!他最不能忍就是別人未經(jīng)允許侵犯他的地盤亂動他東西,而姓房的混蛋就是故意蹂/躪摧殘他的底線。 半晌,楚公子回來了,咬著下唇,滿臉悲憤瞪著姓房的。 房三兒整個人躺在地板上,張狂地大笑,腰都笑得軟了,再懶洋洋地打個滾兒,就是個耍賴的孽畜,故意讓散亂的頭發(fā)歡快地鋪在地上。 楚晗找到了。他打開冰箱門,他的冰箱冷凍室與冷藏室里所有存貨,無論干的,稀的,硬的,軟的,涼的,凍的,所有好吃的,全部被洗劫一空,一片渣都沒給他剩下。 …… 忙到中午時,餓了累了,楚晗電話點餐叫了許多吃的,估摸著按五人份量點的。兩人填飽肚子。三爺?shù)共惶羰常咏o喂什么就吃什么。 房三兒穿的那件舊羽絨服脫在門廳,表面都糟了,滿屋飛起劣質(zhì)羽毛。 楚晗隨口問:“你那件難看的衣服哪年買的?有二十年沒有?” 房三兒隨口答:“十五年吧。十五年前那個冬天特別冷,過新年,我在地壇逛廟會,蹲在墻頭看踩高蹺。我沒有外套,有個賣羊rou串大叔,給了我這件衣服?!?/br> 楚晗:“……” 他印象里確實記得十多年前一個冬天,帝都極度寒冷,干冷的氣旋籠罩全城,昆明湖水結(jié)冰結(jié)了四個多月沒化開。 那樣的一個又一個冬天,小千歲都怎么過的? 同樣就在這座城市里,那時候,怎么就沒有認得這樣一個人,怎么沒能早些認識對方。 …… 楚晗站起身說:“我出去給你買幾件新的。” 他又一想:“不用買了,你穿我的吧?!?/br> 他進臥室,打開兩個大衣柜的門,把所有看起來比較溫暖厚實的衣服都拿出來,擲到床上。他的衣服比較單調(diào),款式平常,就黑白灰?guī)追N顏色。他挑出一件基本沒穿過的黑色羽絨服和一件灰色羊絨大衣,直接送對方了。房三兒也沒客套,穿上試試,瘦長掐腰款,很合身,自我感覺很帥。 還有一堆保暖襯衣秋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