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jié)
他只請到半天假。那一個下午和晚上,就陪伴遠(yuǎn)道而來的左使公子逛長安街、西單王府井、繁華的商場、幽靜的小胡同,略盡地主之誼。 盛夏里的空氣悶悶的,彼此也并沒有什么話要說,好像也不需要說什么,卻又有走不完的路,逛不完的街,不嫌膩歪。 停車下車,左使公子一時又忘了怎樣開門,被憋在位子上。老七同志理所當(dāng)然地繞到副駕位這一側(cè),拉開車門,很紳士。他心里生出一種陌生的野馬亂竄般的歡快感,極其簡單一個動作,卻好像在心理上跨出一大步——以前隊里的哥們兒、戰(zhàn)友,哪個是會說溫柔話的?哪個用得著他給拉車門? 隨琰公子溫婉一笑:“多謝大俠?!?/br> 七同志臉又發(fā)紅,連忙說:“以后千萬別叫大俠?!?/br> 隨琰公子笑著點頭:“多謝七哥?!?/br> 七同志于是更局促了,從“大俠”到“哥”,就減了一個字,又邁近一大步。 隨公子相貌并不及鳳大人那般美艷妖異,不是那一類的長相,然而眼波帶水,脈脈如訴,笑容婉約動人,當(dāng)真是一笑傾城,二笑就傾人心。那雙眼睛,讓與之對視的人油然生發(fā)出一種旖旎的愉悅感,不知不覺就陶醉到那一雙深潭漩渦中去了…… 老七同志覺著那天下午他就是醉了。 要么是天氣比較熱,被曬暈了。他以前出任務(wù),在太陽地底下潛伏,曬十個小時,也沒有這樣神志不清。 倆人走路經(jīng)常莫名其妙撞上,不是撞胳膊,就是撞腿、踩腳。 老七感覺身后有一條尾巴,若有若無地掃他后腰,鬧得他總覺著快要踩著對方。一回頭,又看不到尾巴在哪,什么也沒有。 商場門口有個旋轉(zhuǎn)門,七爺想替公子擋門,公子想替七爺擋門,結(jié)果倆人又腦袋碰腦袋撞一塊兒了…… 老七同志偶爾抱憾地對公子說:“我平常都待在隊里,住宿舍,不怎么出來,不了解城里玩兒的,抱歉啊?!?/br> 公子體貼笑道:“我總之沒有來過,你帶我去哪里,都是新鮮的?!?/br> 他們逛到北海公園,老七一指:“湖上有汽艇和摩托艇,不然你去坐那個?” 他說完就醒悟,對方水里來水里去的,北海太液池這么個人工的小池子,方圓幾畝地,都不夠撒開了耍的,多么無聊啊。隨琰公子卻拉了七大俠的手腕:“好,我們?nèi)プ莻€鐵馬。” “我來開,你抓緊了別掉水里?!崩掀呖缟纤夏ν型ВX著理所當(dāng)然是他照顧人家。 七大俠穿的是黑色跨欄背心、迷彩褲,古銅色皮膚在烈日驕陽下鍍了一層泛金的水膜,也很瀟灑。兩人在水面上來回繞圈,風(fēng)馳電掣,讓濺起的水花劃過小腿,涼快,痛快。 旁邊兩個小青年飛快地掠過水面,囂張地朝他們叫了一聲,有意無意濺他倆一身水。 隨琰公子突然說:“你下來,我來,你開得太慢。” 老七一愣,嫌老子慢? 公子眼底射出躍躍欲試的光芒,對人間各種稀奇的機(jī)甲玩具都抱有興趣。他自己跨上摩托艇,握住把手,又回身說:“你抓緊我,你才不要掉水里了?!?/br> 隨琰公子心里不住地笑,又暖暖的,笑話七大俠剛才那句十分多余的廢話,“你抓緊了別掉水里”…… 摩托艇載著他倆,轟得一聲躥出去了! 這不是摩托艇,這簡直是火箭。 老七沒防備,身子往后一仰,臀部還留在座子上,老腰都要抻了,下意識就抓緊前面的人。一條無形的鞭子似的東西裹住他,將他穩(wěn)穩(wěn)地拖回,繼續(xù)狂飆。他的胸膛砸在隨公子后背上,頓時羞愧不安。兩人都濕漉漉的,微洇的一層外衣完全裹不住濕滑的身體,他像是在用前胸肌rou不斷蹭著對方的后背。特/種兵的敏銳觸感折磨著他,他甚至能感覺到隨公子身上肩胛骨與脊椎微凸的觸覺…… “七哥,別掉下去?!彪S琰大聲喊著,再加馬力,駕著鐵馬像離弦羽箭一般,幾乎是飛過水面。他們劃出一道弧線,躍出瓊島綠蔭遮蓋的那一片陰翳,深入波光淋漓的開闊湖面。 他們繞著八字形,飛快地就超過那兩名小青年駕駛的水摩托,又越過更前面的人。摩托艇往左側(cè)斜著掀起一道波浪,再往右側(cè)抖起另一道波浪…… 老七同志從來沒有這么大聲笑過。他倆衣褲全部濕透,褲子勒出大腿線條。他緊緊抱住身前的人,水面天光之下,有那么一瞬的恍惚,懷里這溫潤如玉的男子,是他親密的人。 左使公子那時求他教打槍,也是這樣,讓他從身后環(huán)抱著,一板一眼地求教如何瞄準(zhǔn)…… 他們披著濕衣,漫步在鑼鼓巷。 左使公子大約平時跟隨他家殿下、娘娘的習(xí)慣了,總是比身旁人撤后半步,既不超過身邊的人,也不會落下太遠(yuǎn),不急不徐,善體人意。 這人就輕輕挽住七爺一條胳膊,在胡同里跟著走路,結(jié)果老七同志兩個小時沒敢動一下那半邊胳膊,麻掉了。 奶酪店旁邊是一家美甲店。 左使公子饒有興致,探身去看:“比螣兒姑娘做得還好?!?/br> 美甲店妹子招呼他們:“帥哥做一個嘛,有男生的新款!” 左使公子瞅了七爺一眼:“給我做個腳趾的?!?/br> 妹子說:“帥哥你挑一款,哪個顏色!” 公子看老七:“哪個顏色?” 妹子也看老七:“讓你老公給挑一款!” 老七同志出于強(qiáng)烈私心,就沒反駁那個稱呼,繃著微紅的臉默認(rèn)了,指了其中一個美甲款式。他眼前蕩漾著一汪碧藍(lán)深澈的湖水,面上冷靜,心潮澎湃,完全無法平靜。 公子做美甲,侍衛(wèi)在一旁端著奶酪,喂著吃。 老七喂過去一勺,隨公子張嘴…… 隨琰乖乖地做了個藍(lán)綠湖水色的美甲,當(dāng)年夏天流行的男生款,絢麗大方,無名趾還貼一顆水鉆,連綴到腳踝的一根銀鏈子上。大街上時不時走過一個有老公的男生,穿夾腳的人字拖,腳上都有這些玩意兒。 歡樂的時光,就如同鐘樓在夜幕降臨時敲響的鐘聲,激蕩人心之后,戛然而止。 街燈下映著一雙影子。左使公子的影子悄悄晃動著一條尾巴。老七裝作沒注意、看不見,心事重重。 左使公子邊走路邊低頭看自己腳上的新妝,笑說:“腳平時收起來的,這樣我父親不會發(fā)現(xiàn)。” 老七驀然停步,怔怔地問:“要回去啊?” 隨琰道:“是啊。” 老七:“……什么時候走?” 隨琰說:“我家殿下要待到秋天,我與九王爺明天就啟程回去。” 老七同志的臉色在燈光下沉郁下去,很失望,卻又不說。兩人一路沉默無言,都在等對方說出來。 當(dāng)晚回去單身宿舍,七大俠平生頭一回失眠,被子敞開著,凝視天花板,面對自己的心。 第二天又是早cao,訓(xùn)練,午休,開會,晚飯,晚集合,就寢……老七同志心里想,公子應(yīng)該已經(jīng)回去了,也許三年五載之后回來,也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 …… 那段日子,老七同志也像中了邪,去過北新橋的鎖龍井,重游過大翔鳳胡同,在3號院塵封已久的大門前駐足觀望,甚至去過楚公子當(dāng)年跳河的那座公路橋。 他雙手緊緊攥住冰冷的橋欄桿,攥到關(guān)節(jié)疼了,指甲都嵌進(jìn)rou里。那水下仿佛有一股魔力,深綠色的大漩渦吸引著他的心魂,讓他懊惱,讓他不甘…… 他還沒說出來。 他還沒有拉過公子的手。 初秋的夜,教官訓(xùn)完晚集合,回到自己的單身宿舍。他一進(jìn)門,眼光只微微一掃,怔住了。 房間里非常干凈整齊。雖說部隊有軍容內(nèi)務(wù)要求,軍官的房間原本就收拾得很好,棉被都要疊成鐵皮豆腐塊形狀,然而老七同志那一雙敏銳的眼迅速就察覺到,他的屋子比上一次離開前更規(guī)制了。 藏在床下的臟衣服,洗干凈晾在床腳。 桌上的一摞書籍和一摞雜志,每一本的邊緣都嚴(yán)絲合縫對齊,一毫都不錯亂。 他的視線最后落在墻角的臉盆架。臉盆里有半盆清水,水中閃耀一叢淡淡的光芒,那是幾顆藍(lán)珊瑚和珍珠的光澤…… 老七同志奪門而出,跑進(jìn)院子,跑出基地大門,跑到街上很遠(yuǎn),在街燈下四面張望……晚了一步,沒有能留住人,又走了。 他把珊瑚豆和珍珠用紅繩穿了,編成一副手鏈,戴在自己腕子上。小兵們私下都說,黑臉教官有對象了,那個手鏈就是證據(jù)。 入夜,風(fēng)雨點映秋窗,單身漢的被窩有幾分孤寂寒涼。 怕冷的七大俠加了一層棉被,把自己裹緊,裸/胸而睡。他身后不遠(yuǎn)處的窗戶,洇出一團(tuán)濕氣。那團(tuán)潮濕的白霧不斷擴(kuò)大,透過窗子,悄悄滲入房中。 房間一角的臉盆架上,水霧顯形。一點、兩點……水滴輕聲落在地板上,地上映出一條修長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走過來。 老七猛地翻身從床上坐起,“啪”一聲打開小燈。他胸膛不斷起伏,呼吸如潮水般劇烈澎湃。 燈下,他吃驚地看著,床邊那道影子緩緩在他面前露出真容,面孔清秀俊逸,光溜的腳踝上綴著定情的銀鏈。 隔世重逢,兩人對視良久,胸中言語萬千,都說不出話。 隨琰公子坐到床邊,眼角也露一絲靦腆的紅色,微笑,輕聲道:“七哥……” (全文完) 本書由(蘭心素語凝)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