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車駛出市中心，漸漸聞到海水咸腥味，不多時就到海邊的漁貿(mào)市場。

    漁船剛歸港，漁民紛紛去卸魚，也有買家現(xiàn)場訂貨的，吆喝聲、討價還價聲嘈雜一片。人群中只有一個人，戴著竹帽，頭巾連脖子都圍住，只露出一張被海風(fēng)刮糙被太陽烤黑的臉，麻木的往筐里撿魚，年復(fù)一年的動作，好像身邊的人，身邊的事都與她無關(guān)，僵硬而絕望。

    許是感受到來處遠處的目光，蘇清歌機械麻木的抬頭搜巡目光的來源，她終于看見他了。有一秒鐘的呆滯，她拼命抹自己的臉，拼命整衣服。只是再怎么整也沒用，她早已不是四年前那個光彩照人的蘇清歌，現(xiàn)在是一身魚臭，粗俗不堪的漁婦。秦易每來一次，她的絕望就加深一層，那痛苦如凌遲一般，一點一點消磨她的意志，讓她生不如死。

    她想逃開，逃到一個見不到人的角落一個人躲起來，不讓人看到她這副鬼樣子。剛起身，背后男人抬腿就是一腳踢到她腰上，劇痛她一時爬不起來。

    “臭婆娘，又想偷懶，快干活?！边@個滿嘴粗言穢語的漢子就是她丈夫，一直是。

    蘇清歌四年前回國就是想擺脫這個男人，這件事本來可以很順利，秦易絕對有能力幫她，可她太貪心，她不但要秦易的幫助，還要他這個人。

    貪心的人總是要付出代價，蘇清歌受過一次懲罰卻學(xué)不乖。為了一張綠卡，她嫁給了這個男人，最后才發(fā)現(xiàn)他根本不是什么富豪，只是一個偷渡的漁民，爛賭、性暴力。她要離婚，男人哪會那么容易放過她，威逼、毆打，她花了很長時間讓男人放松警惕才逃回國內(nèi)。

    再見到秦易，他的光芒太過耀眼，想要抓住他脫離苦海的渴望太過強烈，以致于她不擇手段也要緊緊攀附住這個男人。只有秦易才能救她，只有秦易才能給她想要的一切，她甚至愿意拿命出來賭。她以為她賭贏了，貪念卻害得她生不如死。

    “這些魚我都要?！鼻匾滓呀?jīng)走近，抽出一沓現(xiàn)金，男人兩眼發(fā)光，諂媚道：“秦老板每次都來照顧我們生意，真是我們的大恩人吶?！?/br>
    秦易沒理他，眼睛落到蘇清歌身上，“我想跟你妻子聊聊。”

    男人忙著數(shù)錢，哪里還管別的事，“您隨意，隨便聊?！?/br>
    想哭眼淚早已流干的感覺很痛苦，蘇清歌認命帶他往岸上去，潮濕木屋，到處都是腐敗的味道，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一點也不夸張。蘇清歌脫了帽子，額上脖子上都是傷疤，他的丈夫只要一喝醉了就會打她，輸錢了心情不好也會打她，她身上早已是舊傷累累。

    “看到我這個樣子，你滿意了？”有秦氏的律師團隊，她這輩子都離不了婚。有秦易在商界的影響力，她這輩子都找不到光鮮體面的工作。有秦易每個月給她男人賭本，她這輩子都擺脫不了貧窮困苦。

    秦易只是冷冷看著她，“四年前，你跟曾岑說了什么？”

    蘇清歌笑起來，“四年了，你一直追一個答案不累嗎？”

    “你今天不說，總有一天會說，我有的是時間跟你耗?！比绻K清歌只是告訴曾岑他娶她的真相，秦易相信曾岑會憤怒，會離開，但絕對不會打掉孩子，她那么愛那個孩子。

    蘇清歌欠他一條命！

    蘇清歌笑得彎腰，“好啊，那就耗，大家一起痛苦多好。曾岑真的是很蠢，我說什么她就信什么，這樣蠢的女人你到底喜歡她什么？”

    秦易一把扼住她咽喉，“你不配喊她的名字。”

    蘇清歌滿臉漲紅，唇色一點一點發(fā)紫，惡毒的話艱難的從齒縫里擠出來，“她活該，活該失去孩子，活該一個人孤獨終老，活該……”

    秦易加重手上力道，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氣息漸漸薄弱，她卻一點兒也不反抗。秦易突然松手，她摔倒在地上，空氣爭先恐怕后往她肺里竄，她嗆得兇猛咳嗽。

    秦易居高臨下望著她，“很想死是嗎？”她說那些話不過是想激怒他，她沒勇氣自殺，妄想死在他手上。

    “死，對現(xiàn)在的你來說是解脫，這樣不死不活的活著才是對你最好的懲罰?！鼻匾子忠淮螣o功而返，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執(zhí)著的想知道答案又能怎么樣，能挽回什么。

    蘇清歌望著他的背影，終于嚎啕大哭起來，粗糙干裂的手捂住臉，她不甘心，不甘心她的一生就這樣結(jié)束。越是不甘心，才會越絕望，惡性循環(huán)，這就是秦易說的，最好的懲罰。

    大洋彼岸，開始新生活的人，平靜總是太短暫，誰也猜不到命運會怎樣布局，而在局中的人都逃不開命運的安排。

    ☆、第三十九章 小月亮

    窗明幾凈,別樣情調(diào)的餐廳清新靜逸，長吧臺邊高腳椅上，小家伙晃著懸空的腿，斜梳碎劉海下是一雙淡水藍的眼睛透著孩子才有的純凈，美食當(dāng)前，滿足笑一笑，眼睛彎成月牙兒。

    “mama吃?！毙〖一锬硪恢皇項l遞到曾岑嘴邊，曾岑拿紙巾替他擦擦小嘴蕃茄醬，“mama不吃，mama看著你吃?！?/br>
    肯爺爺過來給孩子們送氣球，“小朋友好可愛，叫什么名？眼睛真漂亮，是混血兒嗎？”

    曾岑臉上的微笑僵了一下，放在身側(cè)的手微微收緊，拍拍小家伙，輕聲誘導(dǎo)，“別人問你話你應(yīng)該怎么回答。”

    小家伙舔舔嘴邊的蕃茄醬，很認真的回答，“我的大名叫曾曦，光明的意思，小名叫小月亮，我不是混血兒，只是眼睛上戴了……戴了……”孩子很費勁的記那個詞，“戴了……角膜接觸鏡?！?/br>
    曾岑的預(yù)產(chǎn)期在九月，小家伙趕著八月十五就出來了，所以他的小名就叫小月亮。

    “小伙子真棒，肯爺爺送你兩只氣球。”

    “謝謝。”小家伙禮貌道謝，伸手抓了兩次都不到遞到面前來的氣球。

    畫著大花臉的肯爺爺眼晴露出一絲憐憫，小家伙第三次終于接到氣球，笑著對曾岑說：“mama，我拿到了?！?/br>
    “你真棒?！痹H親他，給他鼓勵。她放開孩子，起身，“小月亮，mama就在外面等你，你要自己走出來，可以嗎？”

    小家伙點頭，“可以?！?/br>
    曾岑抱他下來站好，握著他的小手，“mama知道小月亮是最棒，記得mama跟你說過的話嗎?！?/br>
    “記得?！?/br>
    “那mama在外面等你?！彼看味家潞艽鬀Q心，忍受很大的煎熬才能放開孩子的手。

    小家伙聽著mama腳步聲出去，才邁開腿，出去的大門就在眼前，小家伙卻直直撞在了玻璃上。他揉揉額頭，沒有哭也沒有鬧。

    侍應(yīng)生趕緊過來，“小朋友，你怎么樣，有沒有撞到？”

    小家伙笑起來，“一點也不疼，這玻璃太干凈了?！眒ama跟他說過，如果再撞到玻璃要笑著化解尷尬，夸別人玻璃太干凈了，雖然他還不太懂尷尬是什么意思。

    侍應(yīng)忍不住笑出聲，“你太可愛了。來，阿姨牽你去找mama?！?/br>
    小家伙抽回手，搖頭，“mama說遇到困難要靠自己?！?/br>
    曾岑就站在門口，孩子的話她一字一字聽得清楚。她一直忍著，忍著不要沖過去，忍著像被針扎過的心，密密砸砸的疼。

    “mama也說過，可以接受別人善意的幫助。”突然響起熟悉的男聲，幾乎是曾岑回頭的時間，小家伙已經(jīng)聽聲音認出來人，“方叔叔！”很興奮。

    方嶠拉開餐廳玻璃門抱出孩子，“小月亮，有沒有想方叔叔?！?/br>
    “想！”孩子答得脆亮，親昵的摟著方嶠脖子不松手。

    曾岑微微皺著眉，“每次都這樣，你會寵壞他?！?/br>
    “他才三歲，慢慢來?！狈綅Ω赣H的角色似乎越來越嫻熟熱衷，本來就是愛孩子的人，曾岑又替他打開了心結(jié)。

    曾岑心痛看著孩子眼睛，“我希望他能和其他的孩子一樣正常快樂的長大，獨立是他必須要經(jīng)歷的過程?！蹦膫€母親不愿意寵著孩子給他全世界最好的呵護，可現(xiàn)實予她太多殘酷，她必須逼著自己狠下心。

    方嶠似無奈嘆了口氣，“我送你們回家?！?/br>
    車上，小月亮一個人乖乖坐在后面安全椅，曾岑在副駕駛座。

    “你怎么過來了？”她問方嶠。

    “過來談生意?！彼哪耆缫蝗盏慕杩?，他公司海外業(yè)務(wù)再好，也不用一年來回跑十幾趟，很多事下面的人就可以辦了。

    曾岑微微垂眸，“其實，你不用每次都過來看我們?！?/br>
    方嶠笑一笑，“順便的事。”

    “這些年你已經(jīng)幫我們夠多的，真的不需要……”

    方嶠轉(zhuǎn)頭看她，“我做什么都是我的自發(fā)行為，你不用放在心上，更不用介懷?！?/br>
    他越是這樣不求回報的態(tài)度，她越覺得欠他更多。

    “跟jones相處得還愉快嗎？”方嶠轉(zhuǎn)了話題。

    “嗯，她很好。謝謝你?！彼F(xiàn)在在紐約一所幼兒園當(dāng)助教。

    “我什么也沒做，你是憑自己的實力得到那份工作?！狈綅_實只是托人遞了份簡歷，剛好那個幼兒園需要一個中文老師。

    方嶠回頭看了眼小家伙，已經(jīng)睡著，孩子吃飽是容易犯困。

    “dr.宋還沒預(yù)約到嗎？”

    曾岑搖頭，“dr.宋是眼科權(quán)威專家，沒有關(guān)系根本連面都見不上?！毙≡铝粱加邢忍煨园變?nèi)障，一出生就做過一次手術(shù)，因為年紀太小不能馬上植入人工晶體，一直在做弱視治療，效果不是很好。三歲是最佳植入期，手術(shù)越早，預(yù)后越好。但是任何手術(shù)都是有風(fēng)險的，何況還是這么小的孩子，她理所當(dāng)然想找一位權(quán)威專家。

    方嶠張張嘴，遲疑了一下，還是開口：“我打聽到消息，dr.宋這兩天會回國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研討交流會。”

    曾岑抿抿唇，“消息確切嗎？”

    “具體的情況，我還要去查一下才知道?！?/br>
    “嗯?！痹坏亓寺?。

    車內(nèi)突然沉寂起來。

    方嶠的心情是復(fù)雜的，既希望她回去，又希望她不要回去。

    都說時間是療傷的良藥，都過了四年，那個城市，那個名字依舊是曾岑不能碰觸的傷疤。

    突然響起的電話打破了這沉寂，曾岑接起來，“jones，有空，現(xiàn)在過來嗎？好，我馬上過來?！?/br>
    “什么事？”方嶠問她。

    曾岑放下手機，“jones讓我去一趟學(xué)校，有事跟我說?！?/br>
    “我送你過去?！狈綅蛳路较虮P變道。

    曾岑讓方嶠把車停在馬路對面，她一個人下車進去學(xué)校。走過長長的走廊到教務(wù)辦公室s專程等著她。

    “嘿，miss曾，很抱歉休假日還讓你過來一趟?！眏ones年近四十，是個很熱情隨和的人，中文不錯。

    “沒事，您找我有事？”

    “坐下聊。”

    曾岑在她對面坐下。

    s遞了張課題表給她，“我現(xiàn)在在研究一個關(guān)于中外教學(xué)交流的課題，我需要你的幫助，和我一起完成這個課題。”

    曾岑認真看了下，“我資歷尚淺，可能幫不到你什么忙。”

    “這不要緊，你在國內(nèi)一直從事教育一定認識有資歷有學(xué)識的老師，我希望你能回國收集些資料?！眏ones停頓了下，看著她皺起的眉頭，“有問題？”

    “我……”曾岑不知怎么回答。

    s繼續(xù)說：“如果這個課題能成功發(fā)表，我將建議你的助教職位轉(zhuǎn)正。”

    這是個不小的誘惑，如果她能成為正式老師，薪資待遇翻一倍不說，小月亮入學(xué)不用愁，職工家屬還可以享受半額學(xué)費待遇。

    曾岑還是猶豫。

    s最后才說：“還有，你讓我?guī)湍愦蚵牭膁r.宋這幾天回國參加學(xué)術(shù)交流會，這是個很好的機會，你不能錯過。”

    “我考慮下。我還有一個三歲的兒子，不是說走就能走得開?！痹F(xiàn)在思緒很亂。

    “那好，我等你電話，想好了隨時可能給我打電話?！?/br>
    “嗯。”

    曾岑從學(xué)校出來，愁眉不展。方嶠下來替她開車門，“怎么了？”她只搖搖頭。

    小家伙已經(jīng)醒了，吵著要吃方嶠做的糯米藕，這個事就叉開了。

    曾岑租的是個一居室的房子，雖然貴，但是安全。加之寶寶是在當(dāng)?shù)爻錾邢鄳?yīng)的一些福利，生活基本不成問題，加上她的工作薪資不低，如果轉(zhuǎn)正就更不成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