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jié)
李碧菡不閃也不躲,就這樣直直看著他,“至少我看清了他們的真面目,不再抱有僥幸。至少我認回了你,往后還有許多年時間可以對你好?!?/br> “幸或不幸,并非天定,而是由你自己決定?!?/br> 自幼時起,就有人告訴時濛,你活該是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活該被所有人討厭,這是第一次有人告訴他,沒有一個人、或者一段關(guān)系生來注定不幸。 時濛沉默了很久,久到桌上的半杯花茶都放涼,才開口道:“那,時沐呢?” 他想問的有很多——你還愛不愛他?想不想他?來找我是不是因為失去了他,是不是為了填補內(nèi)心的空缺? 思緒太雜,出口便只剩一個人名。 好在李碧菡懂他,當即便說:“如果他不知道那件事,他現(xiàn)在還是我的孩子??伤置髦溃B可能導致的后果都一清二楚,卻還是選擇隱瞞,甚至利用我以達成他險惡的目的?!?/br> 說的是偷畫并栽贓的事。提及晦暗過往,李碧菡深吸一口氣:“從他決定騙我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不再是我的孩子?!?/br> 她說得輕描淡寫,時濛卻無法想象從接受到完成這樣地動山搖的心理轉(zhuǎn)變,需要多大的力量和勇氣。 她還為了他,把女兒送進監(jiān)獄。 時濛垂低眼簾,低聲道:“不這樣……也沒關(guān)系?!?/br> 他承認恨過時沐,可是每當他想到這個人已經(jīng)死了,那份恨突然很輕,然后慢慢飄起來,變成無處著落的浮萍。 所以他不介意李碧菡還惦記著他們,這是人之常情,他應該學會用正常人的方式看待。即便他其實是個缺慣了的人,無論什么,都希望自己擁有的是獨一無二的一份。 可是李碧菡說:“怎么辦,我現(xiàn)在只有你一個孩子了。” 她看到了他善良的本性,為此欣慰,更有一種意料之中的歡欣。 “以后我會一直跟著你,還會叫你寶寶。寶寶吃飯啦,寶寶畫得真棒……寶寶長寶寶短的,把從前缺席的都補齊?!?/br> 李碧菡拉過時濛的一只手,握在柔軟的掌心,另一只手撫上他的側(cè)臉。 輕輕地,顫抖著,是自出生那日分別后,第一次這么近。 她戴著母親濾鏡,也發(fā)自內(nèi)心:“我的寶寶,怎么這么漂亮,這么可愛?!?/br> 看到她落下眼淚,時濛頓時手足無措,慌亂之下喊了聲“媽”。 笑容同樣發(fā)自內(nèi)心,李碧菡彎起唇,啞聲應道:“欸,mama在呢。” 沉睡的夜晚總是過得很快,睜開眼看見蒙蒙亮的天,傅宣燎腦袋里好一陣反應,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 皮膚沒那么燙了,頭暈的癥狀也有所緩解,傅宣燎坐起來想找水喝,扭頭便看見趴在床邊的一顆毛茸茸的腦袋。 時濛的頭發(fā)又長了些,許是睡姿不當?shù)脑?,幾根軟綿綿的呆毛翹在頭頂。傅宣燎忍不住伸手去按,按下去又豎起來,再按一下還是如此,和時濛本人一樣,固執(zhí)且有自己的脾氣。 被這么一折騰,淺睡的人自是緩緩蘇醒。當惺忪睡眼對上滿含笑意的眼睛,時濛先是發(fā)呆,而后確認般地“哦”了一聲,說:“你醒了?!?/br> 傅宣燎被他一臉正經(jīng)的犯傻逗笑,笑出聲,笑到岔氣咳嗽,即刻收獲時濛一枚眼刀。 喝完水喘勻了氣,時濛問:“還難受嗎?” 身體還有點酸軟乏力,傅宣燎將發(fā)燒的原因歸咎于昨天百忙之中回了趟公司,被老傅押著處理工作傷了元氣,仰面靠在床頭,嘆息道:“死不了?!?/br> 時濛記得這三個字,傅宣燎上回發(fā)燒的時候,也這么說過。 后來他差點暈倒。 因此時濛格外警惕,又拿溫度計給傅宣燎測了體溫,甚至學電視劇里擠了濕毛巾搭在傅宣燎腦門上。 做完這些剛直起身,就被傅宣燎拉住手腕。 “再睡一會兒吧?!备敌亲拢约和吷吓擦伺?,“就當陪我。” 當時濛意識到“陪睡”這個邏輯哪里怪怪的,他已經(jīng)陷入柔軟的床鋪,和傅宣燎并排躺在一起。 又是一個清晨,窗簾的縫隙中透進微微一點亮光,空氣靜悄悄地流淌。 傅宣燎卻偏要打破這份平靜,問:“還生氣嗎?” 時濛看著天花板:“沒生氣?!?/br> “那……我還能繼續(xù)追你嗎?” “等你好了,再說?!?/br> 想到先前那句“等你敲了再說”,傅宣燎笑了一聲:“學壞了,是不是隔壁那個臭小子教的你?” 時濛說:“不是。” “行。”傅宣燎說,“饒他一命?!?/br> 過了一會兒,時濛開口:“我也有事情要問你?!?/br> 傅宣燎本就不困,聞言更是打起精神:“你問?!?/br> 好不容易等到時濛愿意主動,傅宣燎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模擬了許多種可能,包括但不限于當年奪股權(quán)的事,《焰》的事,以及關(guān)于時沐的一切。 孰料他心如擂鼓地等了半天,緊張到唾沫都咽了幾波,時濛都沒有發(fā)問。 直到他以為時濛睡著了,舒了口氣,被子下面的手剛要去偷牽時濛的手,時濛忽然動了一下,翻身側(cè)過來,面向傅宣燎。 像是經(jīng)過長久的思考,終于做下了坦誠面對的決定,時濛直視傅宣燎的眼睛:“去年生日,我許了三個愿望?!?/br> 這個開頭讓人始料未及,傅宣燎回想當時,最清晰的便是時濛在雨中等他的場景。而他,因為不講道理的好勝心和自我綁架的愧疚,連蛋糕都沒為時濛準備。 可是時濛依然許下了三個愿望,對著游樂園的冰淇淋,碗中的煮泡面,或者陡然落下又匆匆離去的暴雨。 一是—— “希望傅宣燎可以別再恨我?!?/br> 二是—— “希望傅宣燎可以愛我?!?/br> 三是—— “希望傅宣燎可以像愛時沐那樣,愛我?!?/br> 相同的開頭,甚至連意義都重復的三個愿望,卻是時濛全心全意愛著傅宣燎的一顆心。 人們都說先愛上的先輸,在時濛這里等同于愛就要拋卻自尊,把自己丟在地上,任由別人踩進泥里。 昨晚受到李碧菡的鼓勵,她說:“你介意的事,何不自己去問他?” 時濛思來想去,還是用了最丟臉也最蠢笨的方法,將過去剖開,連骨帶皮擺在傅宣燎面前,告訴他——我無可救藥,無法既往不咎。 縱然我死過一次,愛情這件事在我眼里仍具有排他性,越是付出過真心,眼里就越是容不得沙子。 旁人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在嫉妒中掙扎數(shù)年的時濛只想確認,傅宣燎究竟在透過他看時沐,還是真的愛上了他。 他不是不能接受別人對他的好,而是只能接受對名叫時濛的人的好,摻雜了其他內(nèi)容的,都不可以。 而傅宣燎給他的答復里,也有不可以。 唯恐他又躲避,傅宣燎一不做二不休翻身壓在時濛身上,讓他無處可逃,讓他繼續(xù)看著自己。 然后逐一回答:“可以,可以,不可以。” 聽到“不”字的瞬間,時濛睜大了眼睛,接下來的解釋,又讓他重歸平靜。 一是—— “本來就不該恨你。” 二是—— “我愛你。” 三是—— “非要找個參照物的話,愛你可以超過愛我自己的生命?!?/br> 即便已經(jīng)看到了證明,時濛卻直到聽見他親口說出來,才真正覺得飽受震蕩的心落回原地。 時濛又確認了一遍:“真的?” 傅宣燎點頭:“真的,當年弄錯了,其實我一直都……” 時濛豎起手指按在傅宣燎唇上,剩下的話語霎時沒了聲音。好像只要那一句斬釘截鐵的“真的”作為肯定,他就可以什么都信。 “噓——”時濛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擠出半顆生理的眼淚,“我困了?!?/br> 如同在最興奮的時刻被迎頭澆了盆冷水,攢了滿肚子話沒講完的傅宣燎懵在那里,直到時濛挪開手,才一臉不可置信地問:“就、就困了?” 被籠在身下的時濛翻了個身,同時默念到一百,心說能撐著胳膊這么久沒倒下,看來恢復得不錯。 “嗯。”嘴上卻說,“我的床,你要霸占多久?” “那當然是……越久越好?!?/br> 如同開啟了某種自我保護機制,經(jīng)年的痛苦暫時被掩埋進地底,上面覆了一層瀝青,防腐防潮,再大的雨也滲不進去。 接受帶有甜味的東西,也不怕被蛀壞,不需要強詞奪理。 手臂從背后圈上來、環(huán)在腰間的時候,忙活一夜的時濛已經(jīng)快睡著了。 他聽見傅宣燎略顯哀怨的聲音:“那今年生日,你許了什么愿望?” 時濛又打了個哈欠,嘟噥道:“不告訴你?!?/br> 第60章 雪下了一整夜。 時濛睡得晚起得晚,下樓時已是正午。 李碧菡從廚房出來,見時濛站在客廳里環(huán)視四周像在找人,便道:“他在外面堆雪人呢。” 時濛走到窗戶前往外看,果然看見傅宣燎蹲在院子里,背對著不知在搗鼓什么。 正看著,一件外套從后面披到身上。 “去玩吧?!崩畋梯兆呱锨埃部聪虼巴?,微笑著說,“我們可以晚點開飯。” 時濛便出去了,順便給傅宣燎也捎了件外套,隨手蓋在他腦袋上。 傅宣燎堆雪人堆得入神,腳步聲都沒聽見,被從天而降的衣服蒙住眼睛時嚇一跳,扭頭見是時濛,又笑開了:“早上好。” 時濛當他笑話自己睡過頭,不愛搭理地走到另一邊,蹲下扒弄地上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