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jié)
皇帝正低眉抻衣袖,聞聽此話立時精神一震,壓低聲問,“人抓到了,” 華成點了點頭,轉(zhuǎn)目又朝內(nèi)室看了看,礙于里面的阿瑤的緣故,并沒有直說。 皇帝也知他心意,踅身便往門外走,道,“到書房去說?!?/br> 華成忙在后跟上,一面將一件雪狐皮的大氅披在皇帝身上,道,“外面冷,皇上穿上這個。” 皇帝急著要知道唐連那邊的事,接過來隨手往身上一搭,三步并作兩步走地往前快行,沒幾步便到書房門前。華成搶上前替皇帝開了門,兩人走進(jìn)去將門關(guān)好,這才說起正事。 華公公道:“白日里江齋主他們跟著唐連到城東荒園,不想他一進(jìn)去失了蹤跡,多虧江齋主精通奇門之術(shù),瞧出那里有些蹊蹺,便一直守著,半夜里果然見那唐連荒園西北角的林子里出來,兩下碰個正著,當(dāng)即便給江齋主拿住,眼下正往這邊送呢。因想著皇上問的急,才叫人快馬前來稟報?!?/br> 皇帝坐在龍椅上,一手摸著下巴,面上也未見得有多高興,忖思了一會道:“先將人暫時拘押在御史臺,等早朝完畢朕再過去。那城東荒園也讓江天成好好查一查,另外再派人去唐初樓府上看看,做事小心點,別打草驚蛇?!?/br> 華成應(yīng)了聲“是”,又道:“還有件事,過些日子便是冬至祭天之時,太后傳信回來說過兩日便動身回京?!边@件事于皇帝也不是什么好事,華成說的忐忑,一面說一面偷眼瞅皇帝臉色。 便見皇帝眉峰蹙起,臉上果然顯出不悅之色,冷著臉半晌才道:“知道了。記著讓杜汶催著魯隱那邊,叫他趕快將旨意擬好,明日便交尚書省去辦?!?/br> 華公公道:“是?!?/br> 這時已將近五更天,皇帝不久便要上朝,他便問:“皇上要喚人進(jìn)來洗漱么?” 皇帝搖搖頭道:“還是回寢房去再洗漱?!彼皖^看著案上擺放的奏本書卷,忽朝華成招招手。華成忙湊過去,皇帝指指書案,道:“你說她半夜里偷偷摸摸來這里做什么?” 華公公一愣,搖頭道:“奴才不知?!?/br> 皇帝卻是冷哼了聲,沒再繼續(xù)說什么,一雙眼卻暗沉了下來,神情間陰晴不定。半晌他起身站起,對華成揮揮手道:“喚人到寢房伺候梳洗,你且去辦你的事?!?/br> 華成喏一聲,躬身退到門邊,便去開門。 門一開,卻見阿瑤站在面前,不由大吃一驚,失聲道:“娘娘——” 皇帝聞言也自失色,幾步搶到門前,便見阿瑤煞白著臉,目光呆滯地站在廊里,見他過來,她的眼眸才動了動,目光落在他臉上,眼中竟有孤注一擲的淡然寧靜。 “你……十二姐,你怎么在這里?”皇帝一霎時竟有些失措。 她望著他,神色凄清,緩緩開口問道:“皇上打算把阿連怎么樣?” 皇帝不覺便沉下臉,面含慍色朝華成看了看:“今晚上是誰值夜?” 華成被他看得打個冷顫,忙道:“是知惠和知容?!?/br> 皇帝道:“拖出去打死?!闭f著話踏出門檻外,側(cè)身讓過阿瑤便走。 阿瑤一把抓住他手臂,氣息不穩(wěn)地道:“是我自己的事,與旁人無關(guān)?!?/br> 說話當(dāng)口,宮人們已紛紛跑了過來,見此情形,都是大駭,戰(zhàn)戰(zhàn)兢兢跪了一地。 皇帝被她偷聽到機密要事,到底是惱了,又恐她會為此事不管不顧撕破臉,只想避開不理,寒著臉將阿瑤抓住他手臂的手指一根根掰開,道:“既進(jìn)了宮,你的事便是他們的事。華成,送娘娘回她房里去?!币幻嬲f一面抽身就往前殿疾走。 阿瑤看著他的背影,只覺胸中有股怒氣直往腦門上沖,沖口便道:“我根本就沒想過要進(jìn)宮,是你逼我的?!?/br> 皇帝驀地頓住腳,然后慢慢轉(zhuǎn)過身,一步步又走回去,道:“是我逼你的?”他望著她,眸中似震驚又似慍怒,還有為人輕慢后的羞惱與哀楚。 阿瑤對著這樣一雙眼,不由便朝后退了幾步,心里卻是漸漸升起悔意。她不該這樣意氣用事的,這個時候惹惱了皇帝于唐初樓于唐連來說絕沒分毫好處,說不好還會惹得皇帝遷怒于他們,只能令他們當(dāng)下的處境更為困窘??墒蔷退闼恢狈裁炊悸牷实鄣?,皇帝也未見得就會承她的情放過阿連他們,他這人做事目的明確,決定了的事絕不會因什么人就會改變。 事實上他一直都在這么做,根本就沒顧念過她的感受。 既然如此,那她又何必委屈求全?倒不如就此來個痛快的,一了百了。 想到此,她心里的悔意已是蕩然無存,昂首望著他回道:“是,就是你逼我的。” 皇帝瞇了瞇眼,胸膛起伏,雙拳在袖中慢慢攥緊,好一陣都說不出話,心里只想:“我對她不好么?我這么疼她愛她,她真的就一點也感覺不到么?是呵,她留在宮里確是我逼她的,但我那不是為她好么?”他這么想著,心頭就是一陣鈍痛,不覺黯然神傷,咧開唇勉強望著她一笑,道:“好,就是我逼你的!可怎么辦好?我而今還不想放你走,十二姐你便委曲求全暫且呆在宮里可好?” 他再說不下去,低頭看看已松開的雙拳,木著臉默默轉(zhuǎn)過身去。 這時已是五更天,鼓聲隆隆響起,華成大著膽子上前道:“皇上,該上朝了?!?/br> 皇帝這才回過神來,卻并不做聲,只微微頷首,頭也不回地往前面殿里去了。 阿瑤呆呆站著,眼看他走入殿內(nèi),一干宮人跟去了大半,剩下的則來圍著她,連拉帶拽將她扯回房里。許是她那一通鬧起了作用,知惠知容二人并未被拖出去打死,仍還在她跟前服侍。她心里亂極了,想起唐連之事便覺憂心如焚?;实鄄⒎鞘切男卮蠖戎?,為著鬼王林那一腳之仇,也不會放過唐連,何況他還是唐初樓的心腹。殺雞儆猴,先除了唐連,然后他才好慢慢對付唐初樓,今早的朝會那道圣旨會掀起怎樣的風(fēng)浪,已不是她能想象。 她想得茶飯不思,卻是無能為力。身處這深宮之中,連個可以通風(fēng)報信的人都沒有。她如困獸般在屋內(nèi)來回走動,卻找不到出口。經(jīng)歷了晨間之事,她活動的范圍越發(fā)小了,只能在寢房內(nèi)呆著,哪兒都不能去。于是她又有些后悔,后悔一時沖動率性而為,導(dǎo)致這樣的惡果。 這日皇帝散朝后一直沒有過來。 接下來的好幾日她都沒見過皇帝,只依稀從宮人們私下議論里隱隱聽說前朝出了大事,一時引得人人自危。雖沒有確切的消息,阿瑤卻也能猜到那些事情與唐初樓脫不了干系?;实鄣囊鈭D顯而易見,他這是正式開始鏟除唐初樓一脈了。她不知道唐連而今怎樣,想要抹下面子跟皇帝求情,卻是連機會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 nini扔了一個手榴彈 投擲時間:20140122 19:26:24 ☆、第71章 帝王心(3) 車馬很快備好。 直到坐上了車,阿瑤還緊握著那枚簪子不肯放?;实圩谒龑γ妫渲樛?道,“還不肯把那東西拿下來么,” 阿瑤瞪著他不為所動。 皇帝又道,“朕是天子,說話一言九鼎,既答應(yīng)你的事便不會反悔,你大可不必如此,若真不放心,倒莫如拿它來指著我?!?/br> 車子轆轆在往前駛。阿瑤這才緩緩將那發(fā)簪從頸中挪開,皇帝眼見那簪子一點點遠(yuǎn)離,仍自驚魂未定,忽一抬手就將那東西打掉,不等阿瑤反應(yīng)過來,俯身撿起,就手便丟出了車窗外。跟著便扔過一盒藥到阿瑤懷中,咬牙道:“這是金瘡藥,自己上?!?/br> 阿瑤這才覺出頸上疼來,低聲說了句:“多謝皇上?!睂⒛抢p枝連理檀木盒子打開,挑出藥膏往痛處涂抹。因是沒照著鏡子,總不能找準(zhǔn)位置,盡涂在邊上。 皇帝心里雖氣,終是看不過眼去,上前一把將那藥盒奪過去,沉聲道:“別動,真是笨死,朕來弄。”說著話已挑出藥膏細(xì)心涂在傷處。一面涂一面看她的傷處,卻只是戳破了層皮,并不十分要緊。他由不住在心里暗罵了聲,卻仍是又給她厚厚涂了兩層方才罷手,隨后又取出絲帕裹在她頸上。 他心里這口氣平不下去,面色始終是陰沉的,恨恨道:“你怎就這般心狠?十二姐,我對你難道不好,你竟這般對我?” 阿瑤低頭道:“我與阿連自小一起長大,這許多年我二人相依為命,不論是在碧玉齋還是在相爺府中,他都一意護(hù)著我,甚多維護(hù)之恩只怕此生都難報答。若非是阿連,只怕我早便死了好幾回。這許多年姐弟情分卻叫我如何置身事外?他而今身入囹圄之中,我這做jiejie的既知道,又豈能不來看他一眼?” 皇帝打鼻子眼里哼出一聲:“姐弟情分,說得倒好聽!”轉(zhuǎn)頭挑開車窗簾看外面,對她的話不予理會。 街衢上燈盞如繁星般羅織,軒蓋如市,一路都是趕去上朝會的大臣,而他這天子卻在此時為個女人棄他們不顧前往他處,這并不是明君之行。 阿瑤抬頭看向皇帝在外面投射下來的燈光下忽明忽暗的臉,思想來去,到底還是忍不住放□段替唐連求起情來:“皇上……就不能放過阿連和唐相么?一朝君臣非要弄得你死我活才肯罷休么?” 皇帝霍地掉過頭來,怒道:“我為什么要放過他們?唐連這亂臣賊子,差一點就殺了朕。” 阿瑤道:“我知在鬼王林時阿連對皇上多有得罪,皇上恨他也是應(yīng)該,可那時他……他不是不知你是皇上么?”其實是知道的,那時唐連就想殺了皇帝,但這時候她如何又能那樣說,只能硬著頭皮遮瞞,原來人為了至親之人,都是可以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 皇帝目光如炬,俯身湊近前來,道:“我是恨他,可卻并不是因鬼王林之事,我恨他是因你——恨他竟能令你不惜以死對朕相逼,是可忍孰不可忍?” 阿瑤咬住唇垂下眼睫,心頭也不知為何竟是一疼,竟再說不下去。 過了些時候,車子拐入一道院門內(nèi),華公公在外道:“皇上,到了?!?/br> 車門簾從外被揭開,皇帝弓著身子走出去,踩著腳凳下車。阿瑤跟著下來,這是個四方院落,院內(nèi)燈火明亮,幾個官員同江天成已等在院中,見皇帝下來便都跪地拜見。阿瑤四下看了一圈,才發(fā)覺今日并不是杜汶帶隊護(hù)衛(wèi)皇帝出行。當(dāng)首的那名禁軍統(tǒng)領(lǐng)竟是秦放歌,他此刻也正朝她看過來,兩人目光相碰之際,阿瑤分明看到鄙夷不屑,就同當(dāng)初她在郴州爬到他床上時他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樣。 她心里不由嘭地一跳,繼而便想起獨峰山那晚之事,臉色頓時變得煞白,轉(zhuǎn)開眼再不看他。 江天成未料她竟也跟著皇帝過來,面上便帶了幾分疑惑,道:“怎么娘娘也來了?” 皇帝不答他,鐵青著臉道:“把唐連提上來?!?/br> 眾人引著皇帝到正堂中,阿瑤跟在后面進(jìn)去。那里面想是御史臺這些官員平日用來辦公之處,靠墻擺了一溜書案,案后各有座椅?;实蹞煺啄菑垥负蟮奶珟熞巫?,隨行的宮女則搬過個錦墩放在案前,扶著阿瑤過去坐下。秦放歌則隨侍在皇帝左右,這時便靠皇帝一側(cè)站著,不時拿眼溜阿瑤一眼,一眼一眼的猶如利刀直看得她如坐針氈。 皇帝將江天成喚到身邊低聲問話:“只他一個?沒有同黨么?” 江天成瞥阿瑤一眼,道:“有幾個,只還沒有證據(jù),不好拿人。” 皇帝又道:“城東荒園那邊呢?” 江天成遲疑了下,面露尷尬之色,道:“還沒查到什么?!?/br> 皇帝頗是失望,繃了臉不再說話,就聽外面叮呤當(dāng)啷傳來一陣鐵鐐碰擊的響聲,跟著便見唐連被大拇指粗的鐵鏈子鎖著拉了進(jìn)來。他顯是已被拷問過,俊美的臉上已是慘不忍睹,左眼烏青的一團(tuán),嘴角也是青紫的,身上那件黑袍也被鞭子抽得稀爛,隱隱透出濕漉漉的血色來。阿瑤眼見得他如此,心頭只覺難受已極,當(dāng)著皇帝的面卻還不好太形于色,只強忍著沒站起來。 唐連這時卻也已看到她,面上一變,眼望住她滿眼都是震愕之色,正欲說話,卻被身后押他進(jìn)來的兩名獄卒中的一人一腳踹在膝彎里,登時便咕咚跪倒在皇帝面前。 另外一名獄卒跟著抓著他的頭發(fā)往下摁,道:“還不叩拜皇上?!?/br> 唐連卻是硬骨頭,因手腳被鎖不方便,雖不愿跪卻也無法,梗著脖子瞪著眼就是不肯拜下去,只挺著腰直直跪著。 皇帝微微皺眉,發(fā)話道:“罷了!” 他二人這才住手。 皇帝轉(zhuǎn)目看看阿瑤,揮手道:“你們都下去?!?/br> 一時眾人均都退下,堂內(nèi)只剩下皇帝、阿瑤和唐連三人。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唐連片刻,道:“唐連,你還認(rèn)得我么?” 唐連轉(zhuǎn)動眼珠,目光在皇帝臉上略凝了會,才搖頭道:“不認(rèn)得,方才他們說你是皇帝?!?/br> 皇帝道:“十三哥竟這般健忘?朕記得咱哥倆還是打過不少交道的,鬼王林那一腳朕可是至今銘記在心?!彼f著話,漫不經(jīng)心地低頭看了眼自個的右手,那上面還有幾個血痂,正是唐連那日在鬼王林的杰作。 唐連呵地笑了一聲,道:“皇上叫我十三哥,那可真不敢當(dāng),我記得叫我十三哥的是唐庭,不過他好像已為皇上殉職了,只剩下一堆骸骨寂寥無比回歸故里,說來倒也可憐。至于鬼王林那一腳,當(dāng)時皇上扮成那樣,我又怎認(rèn)得出來?不知者無罪,還望皇上恕罪!” 皇帝就知他會這般說,卻也不以為意,轉(zhuǎn)向阿瑤道:“呶,人在這里,你見也見了,可該回去了?” 唐連聞聽,扭頭順著皇帝的目光望過去,眼光落到阿瑤臉上,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一番,面上漸漸紅漲,眼中幾多情緒交雜,最終匯成深深的苦楚,他在微微發(fā)抖,也不知是因憤怒還是因痛苦,連聲音都是顫的:“為什么——十二姐,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真臨到頭上,阿瑤才知有些事并不那么好解釋,對著唐連質(zhì)詢的眼光,她竟連直視他的勇氣都沒有。 “阿連——我……我……”她囁嚅著,竟不知該說什么。 唐連咬著牙一字字道:“原來他們所說都是真的,你竟果然跟了他……枉相爺真心待你一場,你竟你竟……” 阿瑤再忍不住,幾步搶到他身邊,跪下來將他的手握住道:“阿連,你聽我說,不是這樣的……我我……”她轉(zhuǎn)頭望向皇帝,當(dāng)著他的面竟再無法說出她是被逼的那幾個字?;实垡捕ǘㄍ?,似是就等她說出那幾個字,而她到底是沒說出來。 唐連甩開她的手,又道:“我們都以為你被他殺了,原來竟不是這樣,你竟然假死欺瞞相爺,十二姐我真想不到,你居然是這樣的人,難道富貴榮華就真的那般重要,為著這些你連禮義廉恥都不顧了。” 皇帝霍地站起,大怒道:“什么叫禮義廉恥?十二姐跟我便是貪慕富貴榮華,那跟著你們相爺又叫什么?” 阿瑤緊抓住唐連手臂不放,扭頭哀哀看向皇帝,道:“皇上,我求您……求您不要說了,您出去好不好,讓我自己跟阿連說?!?/br> 皇帝眼看著他二人,只覺怒火在胸中竄來竄去,差一點便上前將唐連一腳踢開。忍了又忍方將這念頭壓下去,道:“好,你自己說,我給你一盞茶的時間?!?/br> 眼見皇帝拂袖而出,阿瑤這才轉(zhuǎn)向唐連,道:“阿連,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唐連道:“不是這樣又是哪樣?他到底是什么時候看上你的,竟想出這個法子把你關(guān)在宮里?” 阿瑤搖頭道:“我不知道?!?/br> 唐連反手抓住她的手,道:“十二姐,我知道你——一定是他強逼你的是不是?” 阿瑤怔怔地只是不語,半晌方道:“相爺如今怎樣?” 唐連張張嘴,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隔了會才緩緩道:“十二姐……相爺他命我來殺你!”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nini土豪的包養(y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