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若能這么結束,便送他最后一程也無妨。 總好過多年之后,驀然回想,曾任他孤零零一人埋骨他鄉(xiāng),喟嘆那漠然中昭然的恨意,綿延無期,再無法放下。 …… 軍隊在天黑后撤離,山上不能留人,慕禾迫不得已隨軍下山。 離欽州幾里開外有一間小村莊,隊伍途徑那村莊之際,正好遇上一位驚慌的婦人,懷里抱著個孩子,發(fā)著高燒,渾身熱得通紅。 原是要趕著進城的,可如今戰(zhàn)亂,此時的城門早該關閉了。婦人見著軍隊,便像是抓緊了救命稻草一般趕上來相求。 可軍隊有軍隊的規(guī)矩,雖然有軍醫(yī),卻不敢耽誤入城的時間。 慕禾在后聽著,便自個走了出去,稍微拉低襁褓瞧了瞧那孩子,轉而對那些遲疑的將領道,“軍令不可違,不曉能不能留下些藥材?此趟謝過馮將軍的照料,我就不隨軍入城了?!?/br> 馮將軍本也為難,聽罷問道,“姑娘是大夫?” “恩。” “再好不過?!彼煽跉獍愕幕貞?。 溫珩死后,對民心的打擊很大,這種時候再拂民意似乎有些不妥,但軍令如山,責怪下來卻又是他一人的責任。馮將軍立即讓隨行的軍醫(yī)留下足量的藥草,再不遲疑的率軍離開。 ☆、38|5.15 慕禾跟隨婦人進入村落,暮色已深舉目望去卻只有寥寥的三兩燈火。 這里距離戰(zhàn)場頗近,村莊里頭留的人不是不愿走的,就是走不了的。慕禾入門后望見床上孤零零躺著的一位老者,便也了然。 婦人匆匆忙忙將孩子放在搖籃中,便要給慕禾倒茶,雖然急切卻也不失禮數(shù),恭敬道,“大夫,求您救救我家孩子?!?/br> 慕禾原是以手指著孩子的脖頸,認真查看。聽聞這么一句,指尖不自覺微微一僵,面色徒然的寡白,好半晌都沒有吱聲。 好在并非是什么大病,戰(zhàn)場之下最怕就是水源污染,傳播疫病。但孩子只是普通的傷寒,病來得又急又快,才嚇著了他家娘親。 慕禾寬慰了婦人幾句,便就著現(xiàn)成的藥材抓了些藥,讓她拿去煎。 婦人離開之后,小小的茅屋之中,才傳來老者低低的咳嗽,像是慢了許久才有的反應,虛弱著,”寶兒沒事吧?” 慕禾彼時正伸出手想要再摸一摸搖籃中小孩的臉,那柔軟又嬌嫩的肌膚,可愛得讓人心口發(fā)疼。忽而聽得這一句,才猛然受驚一般的回神,縮手負回身后,解釋道,”沒事,過兩天就會好的。“ 老人不知道有沒有聽到這一句的回答,慕禾重復了兩遍,又等了半刻鐘都沒有等到回應,只得作罷。 慕禾環(huán)顧四周,整間茅屋只有一張床,一個搖籃和一些簡單陳舊的用具,心中微微一動,拂袖坐在搖籃邊守著睡得并不安穩(wěn)的孩子。 婦人很快將藥煎好,慕禾幫襯著喂藥完畢之后,便起了身,”家中還有親人等候,我就先回城了,這些藥按時給寶兒服用便可?!?/br> 婦人神色消除了起初的驚慌之后,便有些拘謹尷尬。她不是瞧不出來慕禾氣質與常人并不一般,讓她留在這一間小屋實在怠慢。且而方才將慕禾留下,只想著求一個醫(yī)生,卻忘了自家根本沒有待客的地方,獨有一張床,還須得同病重的老母親共勉。故而聽到慕禾這么一句,心中縱然抱歉,卻稍稍的松了一口氣,“可,可如今城門該已經(jīng)封閉了,大夫你怎么回城呢?” 慕禾笑笑,“我自有辦法回去的?!?/br> 百姓不懂官僚之間的事,見方才慕禾隨行軍隊,同馮將軍說話不卑不亢,便以為她是背后有人的人,微微心驚的點頭。 孩子吃過藥后,有些哭鬧,慕禾見婦人手忙腳亂便阻了她想要相送的念頭,獨自走出門去。 寶兒是個嗓門很大的男孩,走到村口,慕禾都可以聽得見他哇哇的哭聲。或許半夜這樣的哭聲會覺擾人,慕禾靠坐在村前的樹邊,靜靜的聽著這聲響,卻會覺著珍惜。 即便什么都不剩了,獨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也會有了活下去的支撐。 可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了。 萬幸的是,她還有九齡。 村前是一片砂石鋪平的地面,人走上去會有莎莎的聲響。 夜半三分,慕禾正要入眠,臨著寂靜的村中響起了幾番莎莎的聲響,叫她自然的睜了眼。 村道的那頭隱沒在夜色之中,慕禾只朦朧瞧得見有三人步履緩慢,朝村口走來。 見著是人,慕禾也便再度磕了眼,山林之中總還是少不得會有些帶攻擊性的動物的。 慕禾聽力敏銳,那三人的步伐聲應在腦海里便頗為突兀。若是用常人來對比的話,那三人的步伐可謂是慢到了一個境界,歪歪扭扭的前行。 可即便是覺著異常,慕禾今個身心俱疲,并沒有好奇的意思。直待三人行到村口,與她相距約莫三丈的距離,未免給人當做奇怪之人,慕禾還是打算裝作才發(fā)覺,起身打個招呼。 然將將睜眼,瞳孔便是狠狠一縮,整個人僵立在原處。 好半晌才擰眉不確信的道出一句,“溫珩?” 之所以是不敢確信的道出這么一句,是因為傳聞中本已殉亡的溫珩,不過面色微微虛弱,僅僅只是經(jīng)由一名十二三歲少年稍稍攙扶便可正常走路。 其身后則跟著一名約莫二八年華的少女,連攙扶都不曾,只是默然相送罷了,如此看來,從頭到腳根本沒有一分重傷的痕跡。聽得她開口,微微垂斂著的眸才倏爾一顫,直直落定在她身上。 慕禾確切的瞧見他的臉,原地的默了。 溫珩腳下一頓,輕輕的松開了少年扶住他的手,腳步比起方才來說微微急促了些,眸中墨一般暈染不開的暗黑徒然破入一縷緩緩升騰的歡喜。 一步一步的臨近,慕禾在他明朗的神情中遲疑,衣袖下掌心合攏。 你可是忘了,上一次見面,我如何決絕,讓你重傷昏迷? 腦中一閃而過這樣的念頭,下一刻清風拂面,便見溫珩毫不顧忌的湊上來,將她滿當當?shù)臄埲霊驯А:粑淙胨念i窩,似有如無,偷偷磨蹭著親了一口。 隨行的少女面色一變,匆忙移眸開開。少年猛然咳嗽,垂下眸去。 慕禾這才回過神來,一手抵在他的左肩,一手拉開他不安分環(huán)在自己身上的手臂。不過尋常抗拒力道的推卻,本是頂多能將人退開兩步,卻聽得身后兩人徒然一聲刺耳的驚呼。 慕禾心中一凜,想要收手卻也晚了,掌心相貼之處不同尋常的濕膩。溫珩面色微微一白,身子便似是透支了所有力道一般,就那樣倒了下去。 其玄色衣袍近胸前,極快的暈染開一團暗黑的血跡,正是慕禾方才碰到的地方。 小姑娘在溫珩倒地的時候,徒然尖叫了一聲,像是受了極大的驚慌,開始喊救命。 慕禾本是在溫珩倒下的同時,便想伸手去拉他,可措不及防撲了個空。隨之蹲下的同時,也著緊著挑開他被血透染的前襟,里面一派血rou模糊,清晰可見被強弩洞穿的痕跡,白骨森然。 即便是殘骸滿地,也不曾給她這樣強烈的心里震撼,這樣的反差,她也無法做出解釋。更未能料想,他在身受如此重傷的同時,卻還能將步伐邁得如此沉穩(wěn),瞧不出一絲的不好來。 慕禾說不出話來,溫珩卻從一剎那的意識淡薄中轉醒,眸底微微震顫著,似是完美忍下那一份突如其來的痛楚。含笑伸手拉回被她扯開的前襟,小聲道,“嚇人么?還是不要看了?!?/br> 慕禾力道轉輕的拉起他的手臂,“起來,我?guī)闳ノ葑永锾芍??!?/br> 一個人集中的力道怕再拉扯到他本來就已經(jīng)崩裂開的傷口,慕禾只得抬頭去求助方才的兩人。 少年會意的上前,小姑娘卻原地不動的站著。 慕禾只得再開口請求,“姑娘,你能過來幫下忙嗎?” 小姑娘一愣,低下頭磕磕巴巴,“他……他說男女授受不親,他夫人知道會生氣,不……不讓我碰?!?/br> 慕禾失語。 溫珩卻像是沒聽到少女的言論,不適時的開口,輕聲問道,”阿禾,你能背我嗎?” 慕禾面色一沉,“你胸口有傷,讓人背是想要早死么?” 溫珩眸光一抖,安分著不說話了。 慕禾將他帶到一間空置無人的住房,不愿意打擾那對姐弟是因為溫珩身份特殊,或許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 小姑娘在門前踟躕不愿離去,等得慕禾給溫珩重新包扎好,出門洗擦血的紗布之際,才匆匆兩步攔在她面前道,”公子昏迷,方才才醒,說是要回城,你一個人會不會照顧不了他?我們明天可以幫著把他送回去的。“ 慕禾不動于衷,找到原住民儲水的水缸,舀了些出來,”你在何處瞧見的他?“ 小姑娘雖然不懂她為什么有這么一問,還是老實回答,“在山上?!迸履胶逃X著奇怪,又進一步解釋,“欽州被驍國占領的時候,我和弟弟沒有來得及逃亡,只得逃到了深山里面。后來從泉水里面看到了血流,害怕得不行才知道是發(fā)生了戰(zhàn)爭,沒了糧食又只得帶著弟弟出來看看風頭。然后就在遇到了重傷的公子,他告訴我們欽州收復了,可以回家了。我們才又將他帶回家來,可之后他就昏迷了?!?/br> ”他那時還醒著?“慕禾偏頭問。 ”恩?!靶」媚镞B連點頭,”手上拿著劍,甚至可以自己走路,我也沒想到他傷得這樣重。“回想起剛才看到的溫珩身上的傷痕的一角,小姑娘臉上也是深深的戚戚然,”他沒跟我們說過?!?/br> 溫珩本就是這樣的性子,再痛的痛楚,他也能自個的忍下來。這性子,從九歲那年,他摔落山崖骨折之后,慕禾就已經(jīng)了然了。 ”如果需要幫忙,到時候便只能麻煩你們了,不過現(xiàn)在倒還好。“ 小姑娘眸色黯淡下去,失落的點點頭,被自家弟弟拉走了。 慕禾回屋,瞧見溫珩正睜著眼睛瞧著房梁,正欲告訴他,等明天一早,她就找人來將他接走,如今他可以好好休息。 殊不知卻給溫珩快了一步,蔫蔫著道,”阿禾,我冷。” ☆、39|5.15 寧靜山村的一夜,除了一起身溫珩就哼哼著喚疼以外,大抵過得安穩(wěn)。 疼肯定是真疼,但哼哼也肯定是刻意的哼哼。 慕禾半夜給他換過幾次紗布,因為現(xiàn)在沒有治傷療傷的藥,只有她隨身攜帶的一些金瘡藥,可是分量不多。方才那一下將他傷口撕裂之后,著實任他白白淌了不少的血,金瘡藥也見了底。他如今還發(fā)著低燒,所以時時都需要注意情況。 因著這層關系,慕禾縱然知道溫珩哼哼得刻意,也還是止住了想要出去的沖動。 清晨時分,慕禾見溫珩終于睡著,才去了村口。現(xiàn)在本該是上山清理戰(zhàn)場的士兵們經(jīng)過的時辰,只要見著人,跟他們說溫珩在里頭,她就可以甩手走人了??傻攘税雮€時辰,卻未等到半個人影。 村莊內(nèi)依稀響起了些人聲,慕禾站在村口遠遠瞧見昨天的小姑娘從她家屋中走出來,原是要折去溫珩所在的房屋。原地頓一頓后卻又轉向村口走來,見著守在那的慕禾似有奇怪,眸中一閃而過的擔憂,“夫人你沒有在照顧那位公子嗎?在等什么?” 小姑娘約莫是因為昨日溫珩的行為誤會了什么,慕禾從山道口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并非他夫人,喚我慕禾便好。你這么早出村子是有什么事嗎?” 小姑娘起初先是一呆,聽得慕禾并非溫珩夫人的消息后面容之下掩藏不住的欣喜,隨即才反應過來失態(tài),面色微紅的垂下頭,“抱歉,是我誤會了。”咬著唇笑了笑,“這里離欽州城鎮(zhèn)不遠,我怕公子重病行動不便,便想要先去趟城鎮(zhèn),好弄一輛馬車過來?!?/br> 慕禾沉吟一陣,笑了,“彼其之子,美如玉,姑娘你會心動在所難免。只不過亂世之中,你一個姑娘家,還是多為自己考量下比較好?!?/br> 小姑娘被人當面挑破了心思,霎時倉皇的低下頭,面紅欲滴,“我……知道他有妻子,但能做妾我也……” “我不是那個意思?!蹦胶探財嗨脑?,轉身欲朝村內(nèi)走去,一面解釋,“昨日我隨軍而來,知曉他們清理戰(zhàn)場的任務今日仍需繼續(xù)執(zhí)行,可如今晚了半個時辰都不見有動靜。雖然只是猜測,但軍令有變怕是有旁的情況。你在山中若能自保,便再收拾著帶上你弟弟上山吧。” “可是公子他……” 慕禾腳下停頓,再其每句話都不離溫珩的癡纏之后終是移眸,溫聲不行,便換上冷言,“姑娘先想想如何自保吧?!?/br> “……” 慕禾回到屋內(nèi),將將睡著沒多久的溫珩不曉為何已經(jīng)坐起了身。 屋外起了風,慕禾進門后便將門帶攏,順帶問道,“怎么坐起來了?” 溫珩神色幾不可查的一暗,默然躺了回去,蓋好被子,道了一句,”不知道?!?/br> ”……“什么鬼。 不曉得是哪里來的確切風聲,村莊內(nèi)最后的幾戶人家都匆匆的收拾行李進山去了。唯有昨日慕禾見到的老人一家,因為實在不能走開,緊閉門窗,抱著必死的決心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