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jié)
唔了一聲,囑咐道,“他身上有傷,切勿沾水?!?/br> 九齡腳下停了停,“我原是想他的傷在肩上,自己沐浴不方便,可他不讓我?guī)兔??!?/br> 這回慕禾沒有吭聲,由他走了。 月色更亮堂了些,慕禾回復(fù)完幾封書信,走出院落之際,約莫已經(jīng)有了半個時辰。 彼時九齡正在孜孜不倦的練著劍術(shù),神情認真,一腦門子的汗。慕禾原地尋思一會,便往溫珩的房中走去。 屋門未合攏,虛虛的掩著。慕禾據(jù)此稍微寬了心,扣了扣門扉,未得應(yīng)答,便自發(fā)的走了進去。 屋內(nèi)有屏風(fēng),遮擋住些許陳設(shè),慕禾偏頭往床上微微一瞄,瞧見他并不在。心道奇怪,便又往后屏風(fēng)那退了兩步,揚聲喚了一句,“溫珩?” 房中獨有一盞燈,亮在桌案上,不曉得是窗外來了一陣風(fēng)還是如何,映襯在屏風(fēng)上的光芒微微晃了晃。 無人作答。 慕禾稍一遲疑,還是繞開屏風(fēng)走了進去。 若說男女之嫌,他們做了幾年的夫妻,種種的親密都有過了,這等的事與她而言并不是道多大的坎,更不會讓人窘迫。再者,慕禾心中猜想,溫珩九成九是故意不回答她的,想要將據(jù)此將她擋回去,能拖一天算一天。 慕禾如今心中起了好奇,才不至于轉(zhuǎn)身就帶著九齡離開。溫珩知曉這一點,卻不曉得她聽過事情原委之后會是如何的反應(yīng),若她仍是要走,他還能怎么辦? 他如今當真已經(jīng)一點法子都沒有了。 靴子的聲音漸漸臨近,慕禾手中同樣執(zhí)著燈盞,望見溫珩正靠坐在窗邊。燭光在他的眼睫下投射出一派陰影,面若冠玉,白璧無瑕。一襲寬松的白衣隨意在肩上掛著,露出修長脖頸下,精致的鎖骨。適才洗過的發(fā)尚且濡濕,若瀑垂散肩頭。本就因為病弱而柔化的眉眼,更是染上三分慵懶兩分魅惑,不過這么蔫蔫的模樣,便能平白的叫人心疼起來,美若畫卷。 慕禾見他果真睜著眼而并未吱聲,也不說他,只是將桌上幾乎要淹沒在燭淚中的火光撥亮堂些,順帶回眸去瞥他一眼,“怎么不去床上躺著?” “頭發(fā)是濕的?!睖冂竦?。 他這么十成十幽怨的模樣,讓慕禾靜了半晌不知道怎么搭話。溫珩也明顯沒有想要說話的念頭,撇開眼不看她。 一不做二不休,慕禾斂袖坐在溫珩的對面,“既然睡不了,不若我們接著談?wù)??九齡如今在練劍,不會再來打擾。” “恩?!睖冂褫p輕吸了口氣,極緩得應(yīng)著,“你可能幫我個忙?” “什么?” “幫我將發(fā)拭干?!?/br> 這樣的小事并不算為難,慕禾點頭應(yīng)允一聲“好?!?/br> 又見溫珩沒有先說的意圖,便自個先起了身,走上前去。 指尖執(zhí)起一縷微潤的青絲,以棉帛輕輕擦拭,手法純熟,只因這早不記不清是第多少次,替他拭發(fā)了。那個時候她總是羨慕他的發(fā)要比她的柔順,有事沒事便湊上去摸摸,更喜歡幫他拭干發(fā)的差事。 溫珩總是很樂意,可偶爾也會抱怨,說她從來會主動碰的,瞧得出喜歡的,就只有他的頭發(fā)了。 …… 慕禾手上的動作可道是溫柔,聲音卻未得遷就,催促著,“可以說了嗎?” ☆、44|5.15 ”你要從哪里開始聽?”溫珩并沒有像從前一樣纏上來,歪著頭倚著窗,朦朦的眸子淺淺的望著她,不曉得為何有種迷蒙的疏離。就像是太過于刺痛之后,忍不住想要收斂自護的戒備。想要逃離抗拒卻又不得,不知如何自處所以粉飾太平的疏離。“我也不曉得從哪里開始說起……阿禾,我的命是你給的,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未有過一絲一毫背叛你的意思?!?/br> 慕禾指尖滑過他的發(fā),并沒有吭聲。 溫珩似乎想了許久,才啟唇,“我娘親出生賤籍,本不能出仕,先帝為牽制棲梧山莊破格給我一份閑職。棲梧山莊不久之后就投靠了,我據(jù)此得了先帝信任,兼之溫辰之子的身份步步升遷,三月里拜了太傅。祁容公主和懷永王(前太子)是同胞兄妹,走得頗近,一回授課中時便將她見著了?!?/br> 燭中的火光輕輕一閃,溫珩忍不住睇了一眼慕禾,見她神色絲毫未動心中暗自苦笑,舌尖壓下莫名的澀然,”懷永王的正妃在他被冊封為太子之前溺水亡了,此后多年懷永王側(cè)妃妻妾成群,正宮之位一直懸空。一回酒宴上懷永王多飲了幾杯,揮別眾臣,獨獨將我留下?!?/br> 慕禾瞇了瞇眼,“留你做什么?” …… 那時懷永王醉了,一腳深一腳淺地端著酒盞從主位上下來,忽然正襟危坐的跪在了溫珩面前,面容上散去微醺的酒意,認真問道,”或有一事,我定當請?zhí)祹鸵r著拿捏主意,正宮之位未得定數(shù),太傅看何人是好? 懷永王乃是太子,后宮爭云的利害之處不消辨別。然溫珩并未開口,懷永王便率先道,“棲梧山莊,慕容禾如何?” 當那三字問出口,溫珩便知這些日間他的或遠或近的試探是從何而來的了。 溫珩官拜太傅之際,懷永王為表虛心從師的禮數(shù),曾親自來過一趟溫府。經(jīng)臨園林之際,匆匆一眼瞥見了樹下小憩的女子,陽光瀲滟,她的一片衣袖都似蘊著盈盈光澤,晃得他胸中巨響。 從畫像里頭走出來的人,活生生的站在了到面前,懷永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匆匆要上前,卻給溫珩適時的攔住了,”師父如今正在午間小憩,不喜人打擾,太子有君子之道,還望晚些再來?!?/br> “師父?她……她當著是慕容禾么?”懷永王止不住的欣喜。 溫珩眉眼一淡,唇邊笑意消減得虛無,同為男子他如何瞧不出來懷永王的心境,眸色深深斂住墨黑,安然道,“是?!?/br> 懷永王的書房之內(nèi)有一副慕禾的畫像,聽聞是出自南陸一位名家之手。不多不少整好三千兩紋銀買下的,勝于古玩的價值,只因為那畫者道畫中的并非尋常的仙人女子,正是現(xiàn)實之人。 這一句,撩動了他心口的一把火,只為了個名字,便花了三千紋銀。 棲梧山莊,慕容禾。 竟然是真的。 懷永王縱然一時給沖昏了頭腦,回宮之后在房中踱步,忽而便又想起了溫珩。此人城府若淵,入仕不過一年便到了當朝一品,侍奉太子左右。前日父皇召見,便提點了他一句,“孤有溫辰,乃一幸,爾有溫珩,乃二幸,我祁國之福也?!备富嗜绱似髦販冂?,他才會禮賢下士特地前來拜訪。 可彼時他要入園,溫珩攔在他面前,那一貫悲天憫人般清潤的墨瞳之間,突如其來寒透的震懾力,如今想來都叫他暗暗心悸。若僅僅是師父,為何要如此容不得人? 懷永王生性好女色,從溫婉可人到清秀可愛,側(cè)妃妻妾樣樣皆有,獨獨沒有慕禾這般清幽若蘭,卓絕芳華的。得不到的便是最好的,他派人監(jiān)視溫府,甚至于親眼在市集閣樓之上,瞧見溫珩隱在袖下與她牽手,轉(zhuǎn)眼避開人群將她帶進了深巷。一陣后出來,溫珩清雅出塵的眉眼彎彎的具是笑意,慕禾唇*滴,眸光閃爍,微微不安的抿著唇,妍麗泛紅的眼角,隱約著曼妙羞澀的風(fēng)情。 師徒*。 懷永王在閣樓上冷笑,眸中妒火熊熊險些吞沒了理智,一掌碎裂了紅木茶桌。 而遠遠的,溫珩眸光越過人潮,朝他輕飄飄的落來,恍似只是不經(jīng)意,又恍似給他留下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叫人琢磨不定的眸光猶若冬日里一通冰水,將他淋得透徹。 就算是做皇帝也有得罪不來的人,更何況他還是個太子。那一個眼神之中警告意味猶若一陣鐘鳴,橫亙盤繞而無法消散。 可就是這樣的時候,祁容瞧上了溫珩,不諳世事,不曉得畏懼,仗著父皇的寵愛,起了心思便對外道了。 父皇為難,不好立刻決斷。祁容那丫頭卻突然跑到他府上,喜滋滋的道了,“父皇說他老人家不反對,只要我說服了皇祖母就行?!?/br> 丫頭什么話都敢說,懷永王暗自打聽,才曉得是溫辰做了手腳。 溫珩并非溫辰嫡子,其母更是賤籍出身。溫辰原本有打壓溫珩升遷之嫌,可奈何溫珩極懂人心之道,一路升遷卻一直將自己置于輔佐溫霄的位置,大有順勢提拔其“親弟弟”,甘為陪襯的意圖。 溫夫人則日夜思慮唯恐溫珩得勢了回過頭來欺壓她,又聞公主傾慕溫珩傳言,便向溫辰進言,“珩兒知分寸,品性也再好不過,若能攀上祁容公主,皇親國戚不也甚好么?官場沉浮,伴君如伴虎總叫人擔(dān)心,我這個做娘的哪里想要兒子們都身陷其中?總歸是迫不得已,好不容易公主有心,能讓珩兒安定下來也是極好的。” 攀附做了皇親國戚,溫珩這輩子的仕途也就到頭了。溫夫人只想著溫珩危及到了他兒子的地位,就算不為這份家產(chǎn)。四歲的溫珩和他那娘親當年也是她親手趕出去的,若非那女人桃花旺,他兩早不知在她手中死了多少回。 四歲的孩子有沒有記憶她不知曉,只是看著一賤婢的兒子竟也生得如此的好,才能絲毫不輸于天之驕子的溫霄,難免抑郁。 男人同女人的思量并不一般,溫辰早前就是打定讓溫霄繼承衣缽的主意,平白多出來一個溫珩,雖然讓他刮目相看,卻也隱約不安。溫珩是個極具目的性的人,懂得審時度勢,收斂鋒芒,八面玲瓏的手段,需要時其果決程度也讓他暗嘆。 可一個在南陸已經(jīng)站在制高點的人,回到北陸若僅僅為了榮華富貴,誰人會相信呢? 溫辰思量到溫珩娘親那一層,雖然覺著震心的忌憚,卻也無法完全肯定,暗自憂慮。 所謂無懈可擊,就是慕禾站在他身后的境況,兩人可抵千軍萬馬。進有運籌帷幄的智謀,退有卓絕天下的劍術(shù),得棲梧山莊勢力支援,溫辰幾乎對他無從下手。 只有與之離間,消弱防備,才能探出真像。 若真如他想的那樣,慕禾溫珩兩人一人都不能活,若并非如此,溫珩攀上祁容,對溫家的權(quán)勢更是一大的提升。溫珩和溫霄在朝堂之上只能留一個,不然一個家族觸手伸得太廣,自己不斷,遲早會給當權(quán)者斷掉。 故而溫辰欣然接受先皇賜婚,又聞太子心事,暗中勾結(jié),意圖推波助瀾,想要賣給太子個順水人情。 太后是個看重出生之人,不喜歡溫珩母親的身份,卻更看重情誼。 懷永王最擅長便是討得女子歡喜,大手一揮移植百棵丹桂,佯作是興趣愛好,向溫珩求問。 溫珩作為太傅,職責(zé)在為太子答疑解惑,對他提出來的問題自然上心,然此事蹊蹺,便在心中存了疑惑。果不其然沒兩日,宮中便傳來消息,道太傅為宮主種下百棵丹桂,精心培養(yǎng),打動了太后有意首肯他與公主的婚事。 幾方勢力,這么一通的彎繞,溫珩聽罷這個消息,心中也就了悟了。 當夜的酒宴,就是懷永王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幾近逼迫問他愿不愿意讓出慕禾的時刻。 這個問題實在可笑,溫珩淡淡眸光掃過去,連笑容的消了,唯有一雙淬了寒冰的眸子,零零碎碎著極寒的光。 不卑不亢,“臣以為,不可。” ”溫辰多年根基,并非我一年兩年就可撼動,兼之他有太子、公主做護,你我本處于絕對的弱勢?!皽冂衤曇糨p輕的,輕描淡寫道出來的事讓慕禾震驚得忘了手中的動作。 溫珩余光瞧見慕禾的動容,或有一絲期盼在心底隨著火光搖曳而滋生著,蜿蜒而上。忍了忍,終究是沒能忍住,小心翼翼的朝她靠過去,“我其實多次都想告訴你。在棲梧山莊的時候,你曾道要將練舞的認真告訴我,這樣我才能多心疼你。我也想你多心疼我,可你身后還有棲梧山莊?!睖冂裆陨源瓜卵?,小心的掩蓋出險些脫口而出的另一個理由,繼而道,”若你留在上京,知曉懷永王的心思,免不得拒婚,你是棲梧山莊的莊主,這件事又會發(fā)展到怎樣的狀況?再者,我原就是為了弒帝報復(fù)而去,他跟我娘的死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事跡敗露,便是九死一生,我并不能帶你涉險。而在那之前,多方逼婚,不僅僅是聯(lián)姻,更是一種變相強令的表態(tài),溫辰已經(jīng)對我生疑,早已是騎虎難下的時刻?!?/br> 慕禾心中一亂,恍然低頭才覺溫珩已經(jīng)抱住了她的腰身,揚起的面容因為失血而蒼白,燭火月光兩廂交融,若白玉無暇,說不清是冷還是暖。眸光清潤,卻是分明著討好。“懷永王本可以萬事不曉,順利御極,可他偏偏對你存了心思,所以走在了先帝前頭?!鳖D一頓,“阿禾,你要知道,我絕不會將你讓給他人,誰都不行?!?/br> ☆、45|5.15 月白的光在窗口浮現(xiàn)一層冷冷的霜,不知道是冷風(fēng)從窗子里灌進來的緣故,還是溫珩仰望時那一雙眼依舊清潤如許的緣故,無端的叫她背上冒了層細密的冷汗。 前朝太子她著實沒有見過,唯一聽聞的是他從皇家后院西林山墜了崖,尸首掛在半截崖壁上,花了好大功夫才收集妥帖。 慕禾不是怕人手段毒辣,而是忽覺同自己床共枕之人,曾有過這些她不曉得的算計。他定然是恨的,不然為何要懷永王死得這樣難堪,而這些情緒,過往之時她卻統(tǒng)統(tǒng)不曾知曉。只覺那段日子他過得不開心,冷清著,抑或干脆忙到昏天黑地,不若往常般喜歡往家中趕了。 著實不曉是他心思太深,還是她思量太淺。彼時他在清晨低低問她一句,“阿禾,你會恨我么?”的言語,她過后想來,隱隱以為他或是變了心,在提前求一份原諒。殊不知他只是背負太多而無法說出口,惶惶然想要向她多討要一份保障,容自己安心罷了。 思及此,慕禾身體僵硬,竟沒去掙開溫珩。 溫珩見她沒有掙扎,更緊的將她箍在懷中,默了一陣后才繼而道,“休書是溫辰吩咐辦下的,那時我正被軟禁在宮中,因遲遲不肯受詔書而為先帝拷問??尚γ?,寄送休書的是溫辰,說你我并未成婚的亦是他?!?/br> 自在溫府落居,他便同慕禾道了,短則三年,長則五年,他們就會離開上京。 公主的介入起初并未叫溫珩上心,一是因為木已成舟,溫辰不會繞這么大個彎子再去得罪慕禾,二則是因為覺著溫辰再如何也是他的父親。先帝顧及溫家勢力,定不會做多大的強求。然溫辰突然變向,頭一夜任懷永王假以宴會之名拖住他的腳步,翌日便有口諭,讓他盡快面圣。那一份不由拒絕的詔書來得急,先帝親臨,形勢倏然到了風(fēng)口浪尖。溫珩方知,縱然是血親,溫辰終究是對他放心不下的。 溫辰不愿受拜高堂之禮,是因為溫珩與慕禾名義上是師徒。正若當初的慕容閣一般,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讓他面上無光。 這等的事,溫珩自然沒有告訴慕禾。 實則有無婚姻之名對上并無太多區(qū)別,太子好色成性,早已名聲在外。史上也不乏撬臣子墻角的君主,一道詔令下來吩咐和離,不過多了道程序。公主那便更簡單了,她是公主自然要做大的,能讓慕禾做小已經(jīng)是大度。如此一來,卻是更加羞辱人了。 溫辰不想讓自己家的名聲難聽,早早散了休書,止了溫珩的念想,亦封了他的口。在踏上丹陛之時,回眸淡淡提點他道,“棲梧山莊居遠,慕禾武功再高,也抵不過暗地的人心險惡。她曾是你的妻,我亦不想太過為難她??僧吘故悄详懼耍烈鈶T了,受不的拘束。若不能謹言慎行,日后惱了誰,不是得不償失么?” 詔書正式下達,溫珩跪地沉默了甚久。 雙膝跪得麻木之后,忽然的想開,這么也好。 形勢突然轉(zhuǎn)變,慕禾恰好的全不知情。 先前懷永王之事確然是他心中計較,在壓下平息后的隱瞞不言;形勢忽變,卻是從沒有時間見面解釋,到后來局勢所迫的無從開口,一路錯過。 事已至此,溫珩想,她得了休書,不再牽掛于他,離開上京之后,普天之下便沒人可以再迫得了她。 一紙詔書,若是沒人尋得到她,又有何用?遠遠離開,才能避開這些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