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jié)
一個想要劃清界限的人,偏偏給送來了一份無法拒絕的禮物,承受了心里頭不痛快,拒絕了又格外矯情。放大了想,她鐵了心想要遠離溫珩,可見他失神難過的模樣,依舊還是會心軟,并不愿做得太絕。兩廂矛盾,怎么都合不來心意。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慕禾原本是想逼著自己多思量一下與溫珩的關系該如何才能整理得通順,總是這么僵著也不是個事,然身影帶過燭臺,燭光晃動之際,房門處傳來輕叩的聲響。 慕禾聽也知道,這樣叩門的韻律是溫珩的習慣,當即思維空白了一瞬。 在想清楚該怎么反應之前便是一個急撲,踢掉鞋子鉆到了被中坐好,抓起床頭上擺置的一本書攤開放在膝上。一趟動作完成,才咳嗽一聲,對外頭,“有事么?我要睡了?!?/br> 聽得里頭應聲,門才從外遭給人推開,雪衣的溫珩站在門邊,手中執(zhí)著幾封書信,眸光清潤如泉,燭光映襯之下,恍似有粼粼水光瀲滟。 整個人的神情宛如被安撫了下來,換上了溫順的模樣。緩步走近,語氣如常得道是棲梧山莊那邊給了幾封書信。 慕禾點點頭,瞥見溫珩與平常無異的表情,心底暗暗的松了一口氣。然后才意識到,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竟然有些忌憚起溫珩來。 一般而來棲梧宮往來的書信都是九齡代為轉(zhuǎn)交的,是為了讓他稍作了解棲梧山莊之內(nèi)的事。如今九齡兩頭忙,自己都顧不過來,想必也是因此才答應轉(zhuǎn)手給溫珩。信件的封口仍是完好無損,并沒有翻看過的痕跡,約有十余封之多。 溫珩替她將燈芯挑亮一些,低聲問,”這些今晚都要看完嗎?” 慕禾不自在的擺弄了一下自個膝上的書,適才沒注意,竟然拿倒了…… 心中嘀嘀咕咕想著不知道溫珩沒有注意到,面上卻如常,“看累了就會睡的,慕容凌想必也沒指望我會回信,只是寫信來知會我些事情。” 溫珩攏上燈罩,燭光一如他眸中的光澤,蒙山一層淡淡的灰暗,輕描淡寫問,“他何時開始寫信給你的?” 慕禾放下手中的書籍,改為伸手拿過來一封厚厚的信件,拆開。心中想著別的事,也便沒注意到溫珩語氣細微的變化,答道,“你來梨鎮(zhèn)之后。” 溫珩得了答案,沒再吱聲。 慕禾手中紙張展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想起來便瞥了溫珩一眼,“你的傷勢還是自己多注意調(diào)養(yǎng)一下的好?!卑變舻募埫嫔下渲苊苈槁榈暮谧郑胶桃幻婵?,一面道,”不然等老了才曉得這些病根的厲害,也就晚了。” 溫珩微微一笑,應承得乖巧。卻因為太過于輕便,讓慕禾心中又是一陣嘆息,感覺他并沒有往心里去??稍捯阎链耍植皇情L舌婦,自然也就作罷。 溫珩沒有停留多久,自發(fā)告辭離開了。 慕禾自然注意到,寢房之中,他同她離得最近的便是為她挑燈的那一回。之后退卻床邊三步的距離,不遠不近,恰好的禮貌敬重。 這樣的態(tài)度,就好似是回到了攤牌前的原點。他主動退開叫她覺著負擔的距離,回到一個讓她覺著無可厚非,不能加以責備驅(qū)趕的位置:師徒。 他想告訴她,他可以等。 慕禾在清池亭的態(tài)度扎實的安穩(wěn)了溫珩的心,叫他領悟到,只要他在,就能格外突兀的戳在她的眼珠子里頭,無法忽視。 好比是窮途末路之后的柳暗花明,有了一絲轉(zhuǎn)機,也便可以不再那般絕望焦躁,急切的想要證明些什么。重新回歸從容,將她圈在身邊,耐心的一點點蠶食,一點點的動搖。 慕禾無法形容自己看著溫珩側(cè)影時的心情,忽而在想,感情一事,最忌諱的便是拖著。 一來二去的拉扯,忽上忽下的提心吊膽,忽遠忽近的患得患失最容易叫人疲憊。 或許他還有執(zhí)念,因為可惜,亦或者因為兩年的分離之后,還未消退的感情,不愿放手。 他可以這么纏著她一月,兩月。一年,兩年之后,又會是如何的光景?時光可以消磨一切熱情,現(xiàn)實往往可以擊敗感情。 從這一面看上去,執(zhí)拗又不肯讓步,偏要如此不可的他二者之間,便是同樣的優(yōu)劣勢。 因為不愿將彼此沖撞得頭破血流,所以安靜的僵持不下。可長久的時光之后,總會有因乏力而敗下陣來的那一人。 慕禾靠坐在床頭,低首緩緩覆上自己的小腹,眸中竟至于迷茫。 …… 翌日下午。 韶雪殿的人將就起來是一絕,下午時分便有七八多名侍女前來替她打扮。慕禾本想將他們一并勸回去,但左思右想,自己好歹也頂著一個棲梧山莊的名頭,思忖之下便應了。 自打答應幫山莊養(yǎng)一個小莊主,慕禾從未拒絕過自莊內(nèi)源源不斷而來的供給銀兩,只是她生性不愛穿金戴銀,兼之日日都要練劍活動,所以多做男子款式的打扮,倒也英姿颯爽。 不做打扮是一回事,會不會打扮又是另一回事,既然不想給棲梧宮丟面,慕禾也便將眼光往上抬了抬。數(shù)條裙裾之中挑了一套,回眸便對那侍女道,“這些衣裙想必都是出自錦繡閣,價格不菲,我不好讓韶雪殿破費,晚些便幫我?guī)〇|西回去給你主子吧。” 侍女迷蒙的朝慕禾眨了眨眼睛,韶雪殿?然慕禾意料之外同她說話,侍女只覺自個背脊都有些僵硬,不敢有異,只得乖乖點頭應承。 這邊慕禾將將收拾完畢,門口便已經(jīng)停好了頂轎子。慕禾抿了抿唇,站在轎前傻眼了一陣。 路過的九齡小眼睛一瞪,咻的竄了上去不見了人影,大驚小怪道,”師父,這轎子好生漂亮呀,如果顏色再喜慶張揚點,比那八人抬的花轎還要將就許多呢!“頓一下,更加驚訝,“師父快來,你瞧瞧著轎頂上的雕紋是不是出自魯石之手?栩栩如生啊,嘖嘖,這里頭還嵌了顆夜明珠?!?/br> 慕禾靜了靜,忽而想,這難道是一場鴻門宴? 答案自然是否的。 轎子穩(wěn)穩(wěn)的落在棲鳳臺前,九齡率先將轎簾撩開,兩步便跳了下去,準備伸手來接慕禾。 奈何轎子并未被人放下,九齡身高不夠,仰頭舉得艱難。慕禾見他如此孝心,雖然覺得有些好笑,卻仍是將手遞了過去,殊不知九齡身形一頓,旁近忽而探出來一只手,穩(wěn)穩(wěn)的扶在慕禾的手心。 淺笑著,聲音溫和,“師父,慢些?!?/br> 九齡嘟囔兩句,直覺的讓了道。慕禾終于走出轎簾,棲鳳臺悠悠散開的燈光像是給人披上了一層柔和的面紗,淺淺的金色,靡麗而沁人心脾。 慕禾的眸中映襯著那一座南陸最負盛名的棲鳳臺,這一為百位名匠精心雕琢,古樸內(nèi)斂的建筑,在燈光的交映下端的美輪美奐。 其揮金如土的建造方式,和比及皇宮正殿更為奢華豐富的布置典藏更為人津津樂道。傳聞中,棲鳳臺千金難買一杯清茶。這話雖有夸大之嫌,卻也真正表明棲鳳臺不俗的名聲,并非是有那銀白之物就可輕易玷污之所。 暗暗好奇的打量過一眼棲鳳臺,慕禾才回眸瞧見執(zhí)著自己手的溫珩,看到他眼中霎時猶若千萬星光匯聚的璀璨,潛藏不住的驚艷與歡喜。 ☆、53|5.15 殿中燈火輝煌處已經(jīng)聚集了不少賓客,歡聲笑語在那一頂華貴的軟嬌初至的時候驟然停歇,室內(nèi)眸光齊刷刷的掃來,是因為知曉這陣仗定當是來個了大人物。兀自都在心中猜度了一陣,隨后便見人潮中心的溫珩舉步而去,謙謙有禮的停駐,朝那轎中之人遞去一只意欲扶持的手,緩緩道了一句,“師父,慢些?!?/br> 這一下,轎中之人的身份便明了,定是那棲梧山莊,慕容禾。 這么個人,江湖上流傳出的名聲其實格外的有趣。十六歲名動天下,十八歲入主棲梧山莊,最該是張揚的年華,卻不怎么坦露過行跡,端得像個假意神秘的高人,故弄玄虛。低調(diào)得除了有這莊主的名聲在,而后便是一片空白。 沒多少人曉得她長什么模樣,市集上流傳的圖畫多種多樣,自小家碧玉到大家閨秀型的通通都有。想是眾人都對那可望而不可即境界之人懷有一絲憧憬,所以皆寧愿毫無由來得相信她是個美人,再不濟也得是個清秀的模樣。 可待得后來,溫珩至北陸入仕后名聲迭起,其近仙近妖的容貌一度掀起女子們窮追猛打,傾心追逐的狂潮。效力之廣,恍若那九州四海之內(nèi)唯一的燈火,引得南北兩路“飛蛾”前赴后繼的趕來撲火。來的時候摩拳擦掌,勢要拿下;到了上京,遠遠能瞧一眼也都成了奢望。 也就是那一陣,大街小巷無數(shù)耳目的緊盯下,溫珩日日念得最多的名字,便傳到眾撲火的“飛蛾”耳中——“阿禾?!?/br> 阿禾? 某“飛蛾”腦子靈光一閃,猛拍大腿,那不就是美人的師父,慕容禾嗎! 女子的嫉妒心來得奇妙,吃不著葡萄道葡萄酸?;ㄥX買來聽說了是“慕容禾”的畫像,著眼一掃,見她也不過爾爾的姿色,怎么瞧都不合襯。同溫珩只差三歲,這一點最不合襯。心頭不悅,便傳了畫師,“本小姐聽聞那豆腐坊的沫花兒就是隱居于市集的慕容禾,左右也沒甚干系,便給你這個賞賜,將消息散出去,自行生財?!?/br> 女子財大勢大,畫師不疑有異,感恩戴德的將畫像散了出去。 眾版本畫像中,“沫花兒”這一版本尤其的特立獨行,奪人眼球。畫中人面頰之上點綴著密集著雀斑,襯一雙瞳孔不對稱。倒三角的眸子,烏青的嘴足可以咧到耳根。自那以后,慕容禾其貌不揚一說便占了主流。 眾人睹之,思之,以為這樣便可說通一介本可以艷絕天下的女子,為何便要避世而行了。若不是見不得人,何必要躲著,不去受那可叫世人如癡如狂的巔峰之位? 遂而當溫珩的手搭上那一人的掌心,在座的男女心中皆緩緩一抽,大有鮮花撫了牛糞的惋嘆痛惜之感。 然輕紗縵動,那一抹淺藍的色澤自如煙如霧的轎簾中漸漸明晰,或似撥云見月的措不及防,那一張未施粉黛,淡雅清麗的面容便深深的印進了眼眶。慕禾眸底盈盈柔和含笑,姿態(tài)雍容華貴,猶若九天仙女的不可侵犯,卻不至于清高而疏遠,垂眸間隱隱透著悲天憫人的溫情。淺藍長裙之上銀絲勾勒清新的鈴蘭細紋,素雅雪白披肩曳地,每一步從容,都似流轉(zhuǎn)著月光,光華盡攬。 慕禾身側(cè),執(zhí)手溫珩淺笑而立,同樣著一襲淺藍衣袍,腰系月白錦帶,袖口點綴精致小巧的鈴蘭,氣度翩然勝仙,眉眼之中蘊著遠山黛水的脈脈情愫。遠遠望著竟像是一對璧人仙侶,賞心悅目如斯,直叫人自慚形穢。 眾人呆滯原地,只怔怔瞧著兩人攜手入了廳堂,慕禾眸光自在座之人身上一一掃過,才彎眸淺笑稍稍頷首,簡單的丟出三字的自我介紹,“慕容禾?!?/br> 輕飄飄的三字,卻無端與人振聾發(fā)聵之感。 眾人皆呆滯無聲之際,溫珩扶著慕禾從容落座,向來八面玲瓏之人卻不曾道出一句場面話,早將呆立的眾人拋卻心神之外。 適才不過數(shù)丈的攜手而行,眼前燈火萬丈,奢貴繁華,身側(cè)之人溫雅相伴。溫珩左手收緊,心跳紊亂之際,竟會生一絲可以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錯覺。虛幻的蜜意沁入心底,像是幻境般不可自拔。 好在室內(nèi)的鴉雀無聲,很快被源源不斷的新客所打破。慕禾坐下后便將手心自溫珩的手中抽出來,倒是沒關心眾人種種的反應,只顧低頭不自在的給自己倒了杯清茶,兀自嘀咕,他怎的同自己穿了差不多花式的衣裳?錦繡閣的衣服不是每款獨此一件? 溫珩坐在一邊,漫不經(jīng)心瞥一眼旁及的女侍。女子心領神會的端上來壺酒,打算將茶水撤下。 慕禾一愣,忙開口阻止道,“不必換了,我喝茶?!?/br> 溫珩道,“今個這個氣氛,你身為主人怎的能只喝茶?” 慕禾默了一陣,“可我現(xiàn)在不能喝酒?!?/br> 是說的不能。 溫珩眸光一閃,也便沒再多勸,只是命人用酒壺盛了茶水,替換下來。 慕禾其實后頭還備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解釋,可溫珩都率先的發(fā)了話,她思量著又將話咽了回去,磨蹭著朝溫珩展了一絲笑,“你今個突然這么好說話,我竟有些不適應?!?/br> 溫珩抬眸,“我一向聽話。” 慕禾笑了笑,無言以對,面皮厚的人你拿什么話說他都是無用的。 言語之際,臨著慕禾的另一邊空置的位置終于坐過來一個人,灼目的緋紅衣裳似卷積著不可名狀的明艷,腰間玉帶勾勒蟒紋,眉眼含笑,眸光之中像是蘊著千絲萬縷搖曳的輕紗,一旦觸上便可將人緊緊纏繞住,莫名繾綣纏綿。五官精致偏柔,妖而不媚,不參雜半點女氣,含著莫名的吸引力。 慕禾一貫看溫珩看習慣了,看誰都不會覺得多驚艷,然這一回卻瞧了那入座的男子許久。不為其他,只為他同自己的一位友人,蘇瑜生得三分相似。只不過蘇瑜眉宇間添的是淡薄慵懶的風韻,往細了瞧,又會覺著兩人千差萬別。適才她又恰好同溫珩說話去了,不知道這男子是個什么樣的身份。 一時無法確定,宴會也開始了,慕禾只得撐起精神去應付其他人的應酬,時不時卻會無意識的拿眼睛瞟他。 這邊,慕禾將將順應著大多人的邀請,舉杯將充做酒水的清茶一飲而盡,暫告一段落的間當,又往身邊瞧了一眼。但見那緋衣男子撐著頭,似笑非笑的瞧著這邊,不曉為何并未出聲,只是以唇語道,”莊主可是瞧上我了?“ 因為沒有聲音,慕禾聽不出他語氣之中是否有輕佻,只是這個似笑非笑的模樣,當真是像極了蘇瑜。 慕禾堅定的搖了搖頭,莫名順應氣氛,以唇語,”公子名諱?” “我之前說過了?!碧裘纪搜坶T口,示意他是在那說的。 慕禾做了個哦的恍然模樣,“我沒聽見?!?/br> 男子牽扯了下唇角,神色低迷道,”被人忽視,我很傷心?!?/br> 慕禾點了點頭,盯著他的唇等了半晌,見他調(diào)侃的眼神在這靜謐中漸漸轉(zhuǎn)變疑惑,不由提點他,“可你還沒告訴我你是誰?!?/br> 溫珩的聲音忽而插進來,平靜若水,“這位便是棲鳳臺的所有者,墨公子。” 慕禾神情微微一收,隱約因為男子同蘇瑜有些干系的友好與耐心緩緩散了去,愣了半晌之后對他點了點頭,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瞧他。 墨公子。 慕禾知曉棲鳳臺正是墨家的產(chǎn)業(yè)之一,而傳聞中墨清是二十七八的年歲,這位墨公子卻瞧著不過二十一二的模樣。可溫珩正是這世間少數(shù)幾個認識墨清本人的人,他既然承認這位公子的身份,卻并不點明他的名諱。 依著溫珩喜歡用含混暗示性極強的言語,混淆視聽、誤導人的性子,這墨公子八成是墨清族人中的一員,而非本人吧。 可想通了這一點,慕禾心中卻并沒有多少豁然,暗暗的瞥一眼溫珩,低頭舀了一勺呈上來的清粥。 她自然不會要求溫珩對他多坦然,畢竟現(xiàn)在她都打算彼此橋歸橋路歸路了。理智是這么想,可感知到溫珩說話對自己留了三分的余地,不由又動了心思,一則是提起防備,怕他又似從前一般在她松懈之際,給個會心一擊。二則,就是生生將心思扭轉(zhuǎn)了個方向的糾結(jié),想他嘴上說著喜歡,卻依舊不愿坦然,想必他那喜歡也是不可信的了。 咬著勺子,慕禾眼前忽而一頓,瞥見溫珩在桌面上以茶水寫著字,“不開心?!?/br> 慕禾看了半晌,只待恰好抬眼望入溫珩的眸,才曉得他是在說自己,莫名其妙的搖了搖頭。 溫珩繼續(xù)寫?!笔钦f我?!?/br>